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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长虫二颤(2)

长虫坪的人没见过蟒蛇,秦岭山地的温带气候注定了这里没有那种大家伙。但是长虫坪的人对蟒蛇并不陌生,在当地人的思维中,长虫坪是有过蟒蛇的,而且是得了道的千年大蟒,那只蟒就生活在大蟒河里,是长虫坪所有蛇的先祖。传说汉武帝刘彻过长虫坪,见路边一大蟒,当即用箭射之,蟒负伤而逃。第二天他在射蟒处看见许多青衣童子在捣药。武帝问何故捣药,童子说昨天我主为刘寄奴射伤,命令我等在此捣药治之。武帝问,你主何人?皆不答。武帝大声呵斥,童子纷纷逃窜,一时全无踪影。汉武帝将所捣之药传与世人,皆不认识,便将此药名为“刘寄奴”,成为后世治疗金疮之奇药。至今秦岭山中生长的“刘寄奴”仍是一种珍贵草药,以治疗外伤出血,淤血肿疼而被广泛用于医疗界。长虫坪的蟒蛇大概是条热衷于功名的蟒蛇,被汉武帝射伤之后并未偃旗息鼓,吸取教训,以后,刘秀兵败奔走秦岭,走到大蟒河又被它拦住去路,刘秀惊得跌下马来,盛怒之下拔出剑来插在河心石头上,将蟒赐死。大蟒委委屈屈地缠到剑上,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生生地将自己斩为十八段。蟒蛇的血把河心的石头染红了,蟒蛇的身体被水冲到十五里外的山涧,凝固成石头,是为龙骨峡。是夜,大蟒给刘秀托梦说,我拦住你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讨个封号,你却将我杀了,这个代价你是要偿还的。于是就有了后来王莽篡位十八年的传说……王莽政权从头到了算起来没有十八年,但是跟传说就算不得这个细账了。

王安全一路小心地跟在松贵后头,两只鸡在松贵手里嘎嘎嘎地不住扑腾,使松贵走得很没有速度。他们来到山顶的娘娘庙时太阳已经滑落到西边的松树尖了,阳光照映得山巅一片金光灿烂,每片草叶都闪烁着光芒,每朵花都化出了金属的质地,仿佛能叮当奏出音响。三间破烂的娘娘庙,坐北朝南,在夕阳中幻化得辉煌无比,在晚霞的衬托下如同半空的玉宇琼楼。

王安全看着雾霭腾起的群山,忙不迭地往外掏照相机,咔咔地按快门。松贵背着米进庙里去了,很快又出来,说二颤不在庙里。王安全说这时候了,二颤能上哪儿去呢?松贵指着崖边的一棵松树说,二颤在树上。

王安全这才发现,二颤光着身子像条长虫一样绕在树杈上。太阳照在二颤黝黑的皮肤上,二颤的身体反射出鳞甲一样的光泽。王安全想,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条长虫。

见松贵喊他,二颤从树上退下来,退的姿势也颇像蛇。二颤来到俩人跟前,看着他们,不张嘴说话。松贵告诉二颤,省上来的老王是个中医先生,要在庙里住些时日,白天先生出去考察草药,晚上回庙里睡觉,二颤的任务是给先生把饭准备好了,把洗脸水烧好了,晚上把熏蚊子的草绳点着了。王安全向二颤伸出手,想跟他握一握,二颤却不接招,两只黑手爪子一样紧紧抓着大腿,把王安全弄得挺尴尬。松贵解围说,别看他不会说话,心里可灵醒着呢,不比你我傻。

王安全眼前的二颤四十开外年纪,一双眼睛小而圆,不会转动,全是黑眼珠,见不到眼白,像是一双蛇的眼。二颤身材修长,头扁而尖,颈细而长,光着上身,一条黄色的军用裤衩,勉强地遮住了裆下的物件,除了裤衩以外,全身上下竟然再找不出一根布丝。

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

王安全脑海里很自然地冒出这样一个诊断。

松贵说二颤内里有热,穿不住衣服,冬天也常常是不穿衣服,也没见冻着哪儿。松贵说王安全在庙里住着,得便给二颤看看病,看好了,他会替长虫坪殷姓人家好好谢谢大夫。往后王大夫和他的学生们来了,长虫坪会好好待承他们。

二颤把王安全的小行李卷拿进庙里,殿堂内光线很暗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殿东面扯了块塑料布,布后头有两张棕床,二颤将王安全的行李撂在靠南边的一张上,王安全看见北边那张床上铺了席,分明已经有人住了。松贵说那是个南方来的人,大颤的朋友,长得瘦小枯干,说是来山里耍耍,看长虫坪空气好,清静,就要多住几天。王安全想,有个能说话的伴儿也好,省得寂寞。

松贵临走的时候嘱咐王安全,别忘了给二颤交纳伙食费,说这是二颤的一笔生活收入。

二颤的晚饭做得很不简单,米饭炖鸡肉。

说是饨不如说是清水白煮,没有任何调料只是撒把成盐。王安全看着那锅白刺刺的汤,看着在锅里上下翻滚的鸡肠和那一沉一浮的鸡脑袋,只是后悔没在山底下买包榨菜带上来。

鸡需要慢慢地炖,一根硬柴半截伸进灶堂半死不活地烧,饭熟还得有些工夫,王安全索性到外面去转。下了台阶,他看见殿堂正前方有块不小的低洼,低洼周边有散落的石条,料定就是当年“养颤池”的遗址了。现今,池子大半被土壅填,长满了荒草,开着些不起眼的小花。王安全跨进低洼,细细分辨那些草,以蛇床子为主,间或还有牛傍子和鱼腥草什么的,正是蛇床子开花的季节,伞状的白花铺撒在坑沿下,如同一团团冬日残存的雪。有些花已经凋谢了,结出了小小的卵状果实,王安全揪下一个,用舌头舔了舔,果实很嫩,冒出一股浆液,苦而涩,甚是清凉。这里的蛇床子比别处要肥厚多了,他连根带茎地挖出几棵,准备压干了做标本。草根间有片片蛇蜕,有的甚至很完整,很大,他俯首拾起一片,是头部,蛇是从下颌的地方挣出去的,留下一个空泛透明的头颅和一双苍白的眼睛。难得的上好龙衣,退翳明目,秦岭无闲草,王安全想,明年把学生们带过来,这当是个丰富的中草药宝库。四周草丛内有急速的刷啦啦声响,是蛇们在回避,王安全感到了脚下众多目光的注视,是蛇的目光,他的身上一阵发冷,猛抬头,看见二颤又盘绕在刚才那棵树上,正不错眼珠地朝这边看。

这个二颤,他看什么呢?

天光暗下来,王安全从坑里爬上来,二颤已经将饭在殿内的小桌上摆好了,一盆鸡肉一双筷,一大碗米饭,看来是专为王安全一人准备的。王安全指了指北边的铺说,不等等他?

二颤好像没听见,愣愣地看着王安全,王安全指着饭锅说,你不吃?

二颤不言语。

王安全笑着说,我倒忘了,你不会说话。

一盆白水煮鸡肉,看上去很倒人胃口,但是二颤做了,王安全不能不吃。小鸡儿的脑袋在盆里支棱着,小眼儿睁着,小嘴张着,一只小黄爪子窝在鸡脖子下头,脖子上还有没拔干净的毛……王安全不知道如何下筷,不知是先夹鸡脑袋还是夹带毛的肉。二颤在旁边看着他,使得王安全不得不赶快作出决定,终于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飘着油花的白汤,在二颤的注视下一仰脖灌进嘴里。在汤进入口腔的一瞬,王安全全身一振,一股说不清的异香直抵肠胃,这是一种王安全有生以来从没有品尝过的味道,不是孜然,不是肉桂,不是花椒大料,不是胡椒茴香,这股香和鸡肉味巧妙结合在一起,轻麻、稍辣、淡苦、微甜,似糅进了山川之精华,添进了自然之灵韵,奇香满口,让人荡气回肠,周身通泰,王安全真不敢小看这盆清水般的白汤了。

王安全问二颤在汤里放了什么?

二颤蹲在饭桌对面,没听见一般。

王安全到灶边去看,也没看出什么特殊,王安全想,一碗汤竟作出了这样的不俗,就是京城大地方厨师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手艺,这个蛇一样的二颤是个奇人。就想山底下大颤开的“长虫坪饭馆”,想那些单调的腊肉土豆片,想那粗硬的米饭,一母同胞的哥儿俩,大颤怎就不知跟他的傻兄弟学学呢。

一盆鸡被王安全稀里呼噜吃了个净光净。

二颤用大柴锅烧了一锅水,舀了一盆端到床边,让王安全烫脚。松贵走时交代的话,二颤还记着,并且很认真地执行着。

王安全打开随身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想听听新闻,不想长虫坪山大沟深,半导体在山顶上嗞嗞啦啦,播音员的话语根本连不成句。举着半导体拉出天线在庙外头东南西北地调半天,才找到一个不知哪儿的音乐台,音乐台哐当哐当播着摇滚乐,砸锅似的,响得很热闹。王安全嫌乱,关了。

月亮从东山升起来,又大又圆,照得天地一片光明。几片浮云飘过来,遮住月亮,天地立时黑了,一会儿云彩过去,又亮了。王安全躺在铺上,棕床的棕透过单子扎得他很不好受,翻了几个身,睡不着。外面很亮,庙堂里面却黑洞洞的,那个看不出眉眼的神像隐在黑暗中,仿佛有了喘气声,仿佛在轻微地动弹,仿佛要下来。有蝙蝠在房檐下飞,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不知什么乌儿在夜幕的丛林中不停地咕咕,病妇呻吟一般。月亮渐渐西移,一束光透过窗棱照在对面铺上,铺还是空的,同在庙中借宿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二颤躺下了,在硬扎扎的棕床上还是****着身体,连单子也不盖。躺下的二颤不停地翻转,不停地用手抓皮肤,唰唰啦啦的声音在黑夜里分外清晰,像是抓在鳞甲上。王安全想,明天得给二颤把把脉,赤身裸体的总不是正常,明天还要调查庙南坡的草药分布,明天该仔细看看身边的神像,在殷家姑娘脚底下睡着……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王安全醒来是后半夜,山里的夏夜,越睡越凉,他自带的薄薄小被似乎已经抵御不了越来越重的寒意,睡梦中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山间腾起的雾一团团涌进了庙门,人是睡在云彩里了。看门外,月亮没了,灰蒙蒙一片,鸟不叫了,蝙蝠也不飞了,偌大山林静如亘古。王安全将被朝上拽了拽,翻了个身,正待继续睡去,迷迷糊糊却听到头项有衣服的簌簌声响,虽并不引人注意,可声音竟是那样真切,时动时停,时缓时急,让人体会到动作者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

王安全说,二颤,是你吗?

簌簌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王安全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才想起二颤是个哑巴,又想到,二颤压根是不穿衣服的!

王安全一下变得非常清醒,他坐起来,打亮了打火机,借助那颤抖的火光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巡视。头顶的神像端坐在神龛内,在光的晃动下面部阴影在变换,眼珠在微闭的眼睑下透出隐晦的目光,目光随着光的转动而转动,随着光焰的大小而闪烁。鼻翼、嘴角的黑影忽而变大,忽而变小,神像脸上的表情就变得生动而活泛,好像活了一般。泥塑的娘娘披着黄色夹披风,是信奉者的贡献,当地还愿有给佛爷送披风的风俗,常见庙里的神像红红绿绿地披着几层,佛爷的披风披得越多,越说明它的灵验。殷娘娘的身份是皇妃,所以不披红斗篷,不披绿斗篷,只披黄斗篷。娘娘的斗篷披了四五层,最里面的已经烂成了条状,想见时间已经很久远。

王安全看见娘娘的披风角在微微动弹,很细微,却明明在动,他将打火机凑近,见娘娘的衣角平整地垂着,没有任何异样。顺着衣角往上看,是娘娘的左手,整只手从腕部断掉了,露出了泥的内胎和曾经是手的骨架。残断的胳膊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很狰狞,王安全照了照二颤的铺,上面是空的,半夜三更二颤不知干什么去了。相反,北面铺上的人已经回来了,仰躺着,泛着一身酒气,睡得很死。怕影响对方睡眠,王安全息了打火机,摸索着出了殿门。

外面是满山遍野的雾,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夜色夹裹着浓雾,填满了一切沟沟岔岔,角角落落。王安全用手扇了扇眼前的雾,搅起了一团漩涡,泛起了一阵腥气。

不远处,有“嘶嘶”的声音,很怪异,很独特,王安全循着声音过去,发现是二颤,二颤站在“养颤池”边,对着大坑挥舞着双臂,上下跳跃,嘴里“嘶嘶”地往外喷气。

王安全叫,二颤,二颤。

二颤还在嘶嘶。

王安全以为二颤在发癔症,从后面将他抱住想让他停下来。二颤的力气很大,身体也很光滑,一下挣脱了王安全的约束,更猛烈地嘶嘶起来。

王安全大喝道,二颤!

二颤这才停止了舞蹈,望着一池雾气只是发呆。

王安全让二颤回去睡觉,二颤也没反对,怏怏地跟在王安全后面进了殿门,在自己的铺上躺了。王安全说,二颤,明天我开几副药,给你好好调理调理,你老这样不行。

二颤发出了鼾声。

王安全听到二颤的呼噜,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拉开潮乎平的被子躺下,想把松贵带上山的被子拿出来盖上,又懒得起来。一伸脚,脚底下一团冰凉,他“呼”地一下坐起来,掀开被子打亮了打火机。

一条手腕粗的肥硕蝮蛇,闪烁着美丽的斑纹,优雅而从容地顺着床腿游走了。

王安全一身冷汗,坐在床沿,将脚跷得高高的,许久不敢着地,也不敢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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