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冉冉。”身边的人轻轻的往我靠了靠,语气微微参杂着些难过,我抬头,撞进他深深的眼眸,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扎尔克,”他看了我一下,又转过头看向远方,“他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郭闵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你不是说对我过去一无所知吗?其实我的过去,跟其他人很相似,就是按部就班的上学,读书,你知道我的家庭背景,我在学医几乎就是理所当然的。一直都很顺利,在名牌大学毕业,到有名的医学院进修,看得见的未来很索然无味,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有点无聊。所以在大三的时候,我就翘课跑到四川,美其名曰游学,但实际是根本不想学了。”
郭闵眯起眼睛,“那段时间很颓唐,在成都的大小酒吧里面流连往返,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医学界的那一套,你不知道,但我是耳濡目染,多少清高的外表下面肮脏的灵魂,所谓的白色巨塔,我是亲身体验,所以越发的心寒。技术,专业的技能,在里面受到的打压有多严重,如果没有后台,你连发挥的机会都没有,同时如果你的后台不够强硬,你即使在里面工作了,也是轮不到你说话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特别的亲近吗?因为我看见你的眼神,冷漠索然,跟我当时一样。即使你多么的强调自己的美好生活,但我知道你对未来的怀疑,冉冉,你从不相信别人的给予,很多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笑的有多冷漠。”
我轻轻的一颤,手指不自觉地搅在一起。一些回忆,一些人面嘴脸,在我脑海里面呼啸而过。我是低估了那孤独无助的几年对我的影响,自觉性的认为那些没有帮助,不能倾诉的岁月,那些前后不一样的人的态度,在我生命里面已经完全的消失,但原来,还是有人发现了,我从没走出那些阴影,它们像鬼魅一样的纠缠在我夜里,从没把我从恐惧忐忑的深渊救赎。
“我在成都的酒吧遇见了扎尔克的妈妈。那个时候,她已经40岁了。”我吃惊的看了郭闵一眼,他对着我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她有一双特明亮的眼睛,你见过这里的人的眼睛,应该很有印象,澄清,纯明,即使在成都的酒吧那么混乱的场所,我都觉得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清新的气息。我立马就上去搭讪了。我们聊的很开心,她跟我说她的故乡,阿贝的山水,说沿途的秀丽风光跟一路的奇观异景,异样的风情很吸引我,她跟我说,如果想,可以跟她一起回去,她正要回去看看。”郭闵停了一下,“我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第二天我们收拾行李,过来阿贝,那是我第一次来阿贝。”
“阿贝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但另一一番风情,那是一种没有你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的生活,每个人都自给自足,有着坚定的信仰,信奉善良轮回,在城市,生活是唯一信条,但这里,我们是自己的信跳,跟随心情,向往美好。这是扎尔克妈妈跟我说的,哦,她叫娜,那是她坚持要我叫她的名字,她有藏名,但一直不肯告诉我,问她,她说等到以后告诉我。后来听到村子里面的人叫她的名字,我很好奇那些发音,她只是笑,也不跟我说,还是说以后她告诉我,我再叫。我也没有坚持。”
回忆很漫长,但我很安静,应该很晚了,但我一点睡意都没有,郭闵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我在这里无所事事,娜带我去村里的学校教书,当时的学校还没有现在的小平房呢,就只是一个瓦房,我就天天跑那里对一群小孩子唱儿歌,教他们加减乘除拼音汉字,生活很平静,但也很快乐,娜会跟我说她曾经去过的地方,看过的人,她独自跑了很多地方,干过很多职业,帮过人端盘子洗马桶,做过首饰小店,街头买卖被人骗过不少次,但每次跟我说完,她都会很感恩的对我说,生活真的很有趣的阿。我不知道她的有趣生活究竟在哪里开始,但似乎没有结束的意味,那时候我就想,她是我生命里面的阳光,一直不会暗淡。直到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郭闵朝我皱了皱眉头,“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吗?”
“你…觉得不可思议?”我猜测初为人父的情感,“是忐忑还是兴奋?”
“都不是,”郭闵静静的跟我说,“我第一反应是,很愤怒,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
“阿!”我吃惊的叫了一声,“我一直以为…”
“呵呵,其实现在想当时,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是否爱她,我只是知道自己想逃离现有的环境,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让我看见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所以我就跟随她来了,但来到这里,我们都仅限于交流谈心,我分不清自己对她的倚赖究竟出于什么一种感情,甚至没有轻举妄动。但结果,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第一感觉是,我被骗了。”
我同情的看着他,他脸上没有任何的仇恨,很平静的诉说,“我问她孩子是谁的,每个男人似乎都会执着于这个问题是不,但事实是,即使知道,有什么意义?而且我根本就忘了,我究竟以一个什么身份去问她这个问题,她微笑的跟我说一个小生命的来临,我不高兴吗?我说我怎么可能高兴,我爱你,怎能接受你肚子里面有另一个人的血肉存在?你知道她怎么跟我说的吗?”郭闵定定的看着我,“她说,你从来就不爱我,这里的生活,这里的人,只是你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我带着你逃到这里,但你知道,这不是你永远的避风场所,你终究要去面对你的人生。我有种突然被人看穿了的尴尬,似乎我在这里的理由,突然变得可笑的无知,你知道吗?我不能反驳。我跑了出去,扔下了她。”
我已经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了,生命里面似乎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你的痛苦没有人能救赎,有些事情,注定要自己单枪匹马的走过,才可以沧海桑田。
“不用表现出那么同情的样子,冉冉。”郭闵拍拍我的头,“事情没有想象的严重,我两个月之后又回去了。我在这两个月里面走的川西线,在布达拉宫旁边的旅社里面度过了整个春节,跟藏民聊天,我的藏语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学的,看金刚经,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面看雪花飘落,看书,从太阳升起看到它落下,一天的时光平静的似乎没有流动过,我终于在某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很想见见她,但没有之前的那些所谓的爱恨,她说的对,我从来没有爱上她。我想我依赖上一种不用负责的逃避感而已。”
“我再回去阿贝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显大,看见我,依然是很纯真的眼神,跟大大的笑容,我轻轻的拥抱她,她跟我说,欢迎回来。”
“直到她分娩之前的日子,我都是在阿贝度过的。她从来没有要求我干什么,但自己会很主动的去干活,生活作息规律,早上一大早回去村子里面的小庙做祷告,然后做小饰品,卖个过来旅游的人,也会自己种植粮食,忙前忙后,还是那样的阳光笑容,有了空闲,回去支教中心看我,啊,我那个时候已经申请做支教中心的老师,其实也就我一个固定的,其余都是临时的有空过来教教,我几乎包揽的那所学校的所有课程,藏语学得飞快,你是不是很诧异我今早为什么会用藏语跟那群人说话?就在这里学的。”
“简单的劳作可以让你看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看这里的人,他们对生命虔诚,从不埋怨,他们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有定律的行走,我们所做的就是接受指引,甚至连娜都是这样的想法,她总跟我说,你是太执着于眼前的世界,你鄙视尘世的情感物质,但有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本身是个矛盾体。我想,我要看清楚自己的执着,才能对这里有所触动的离开。”
我看看他,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么多话,每次聊天,都是看见他用静静的眼神看你,似乎看到灵魂里面的深邃,原来,他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寻找,那停歇下来的倾听也合情合理。
“劳动所得,让我明白了生命里面的一些无奈跟虚假,都是过程的一种,我们只是在寻求继续下去的支撑力,没有力量责怪别人的生活方式,我开始原谅之前看到的种种不公,看上去无聊的生命,每个都有他延续下去的必要,这个是轮回,生命的每分钟,都是上一个时刻的轮回,我们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所以我想,我是时候离开,回到我的医学院了。”
“离开的时候,娜已经怀孕7个月了,我本来想等她分娩了再离开,但她不答应,她说我既然想明白了就应该马上离开,使命的完成都是迫不及待的,不能为谁停留。她从来坚强,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总让人放心,我第二次离开了阿贝。”
“一年后我大学毕业,要出国深造,离开之前,我回到了阿贝,想要跟她道别,她还没有完全恢复成产前的样子,但还是给予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怀里的孩子眼睛大大的跟她很像,我没有再问起她的丈夫,觉得这个小孩是上天的恩赐,对她前半辈子颠簸的补偿,我们聊了很久,她总是间歇的看一眼怀中的孩子,每个女人都是天生的母亲,那个时候我坚信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