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零零星星只有几个女人的身影,在湖边的苇丛中时隐时现。不久,女人们驾驶的小船出发了。人说男人是地球,女人是月亮,月亮只能绕着地球转,每天吻一遍地球,不留一丝死角。即使你关闭着门窗,月亮也会从细小的缝隙中悄悄溜进你的房间,以曼妙无比、温柔至极的清辉抚照你的灵魂。静谧得没有一点声息,却不乏幽美的情韵;淡淡地不发一缕热流,却使你备感温馨。这不,女人进湖来了,首先寻找的是男人曾住过的那个窝棚。她们知道,这冰去窝空,找是找不着了,可偏偏还是要觅着那个方位。似乎自己男人留下的草篷,不仅应该属于她,而且是最舒适最可靠的。每每此时,要么她们将几根杆子插在水里,水面上立起一个新的窝棚,要么每晚都回到这里,在船上宿营,算是回了家。而那些未成婚的女人就惨了,无依无靠,船行哪里住哪里,完全一副无着无落的样子。倒是多了几分自在。不过,往往浪漫多于缜密,幻觉多于实感。
从立夏到小满,赶着芒种,多则半月,少则十来天,女人奔着蒲花来了。这季节,忽雨忽晴,天湖的雾气昼夜不散,迷迷离离将湖面点缀得处处芳菲。撸一把蒲花闻闻,馨香沁人心脾。水雾滋润出来的蒲花,又鲜又嫩,轻则漂浮水面,重则不入团,解痛止血,清淤阻漏,功效极为齐全,乃一种上等的良药。女人一旦赶上那个特殊时期,随手拿来吃几口,就能逢凶化吉。天湖人将蒲花称为神药,女人则不仅将其视为护身之宝,同时视为可观的经济来源。
蒲花一般成片生长,大多在浅滩,如一群群美丽的仙女,亭亭地依偎着,簇拥着,推揉着。确有一种抱香枝头、叶舞轻风的壮观。在天湖采蒲花,亏得女人一双快手。女人脚踏木船,高高挽起的裤管上沾着水花,一根长长的竹竿牢牢攥在手里,前后左右,上下翻飞,把个船儿撑得好似行走一般自如。蒲花,不比人工的植物那样,具有规则,它完全随地形和水域生长,无有胆略和机智是不行的。能干的女人拨开苇丛,侧过身来,甚至下到水里,踏着污泥,冒着危险向前采。顿时,人影在碧波中婆娑,一湾波涛刹那间摇荡起半湖似绿似黄、如诗如画的晶莹。那金色的沙滩,翠绿的茂草,白云样的小船儿,一时间成了如梦如醉的风景。女人采下了一湖奇梦、神话,悠然地去了。湖谷河汊间,蛙鸣鸟啼,小船儿争游,留着女人多少思念、叙说、想象。待秋色融融,月明风清,那蒲花,已耸成一枝枝毛茸茸的怪影,在湖水苍茫间飘袅,像是藏了太多诡秘的珠宝,悠然而深邃。
天湖自古有严格的界定,冬天属男人,夏天属女人。说是夏天,也并不准确。还未到芒种,蒲花刚落,就要封湖了。人说,女人最睾欢封湖,像湖里的水鸟一样,全身羽毛脱得光光,精心孵化;像水中的鱼儿一样,只顾产卵。女人尽可以随心所欲,寸步不离地伴随丈夫,度过一年中最长,也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早先的女人可不一样,虽然天湖静静地荡漾,不分昼夜,一副超然的模样,但历史却将女人的故事浸在无可奈何的苦水和泪水里。
女人进了天湖,便会遇到收购蒲花的雇佣。这是一些黑了心肝的人,女人明明知道他们秤上有鬼,也得忍气吞声。有时,这些人就是明火执仗,见谁家的女人长相好,公开调戏,到了夜里还要悄悄爬窝子。女人骂他们是湖鬼,咒他们不得好死。但咒归咒,为了谋生,蒲花还是要采,湖还是要下。有的湖外嫁进来的新娘子,没见过这阵势,穿着个花衣裳进湖来了。结果蒲花没采着多少,却被雇佣追得满湖跑。小娘子委屈地跑回家中,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连几天都不出门。新郎官气不过,集合全族的男人寻将进来。偌大一个天湖,去哪里找呢?雇佣早已逃之夭夭。也只能流下——串辛酸的泪。女儿哭,女儿悲,女儿的命运好凄惨……
云水相接,一个又一个回想;阳光灿烂,将那湖,那苇,那船,那人融入一片销魂的灿然。女人的故事已异彩纷呈了。如今,天湖有流动的机帆船,属国有,也有集体的水泥船来往于湖上,女人可以随时将采好的蒲花售出。而那些个体户,处境却很艰难,但为了赚钱,他们宁愿出大价。女人们学会了审时度势,把采好的蒲花藏在船舱,天湖上便有了竞争,有了商品气息。个体户,则需要凑近船舱,大嫂呀,老姐姐呀,说好话,喊好听的。有时还顺手递上两双袜子、一条围巾去讨好女人。于是,争来争去,价格谈好了,秤打得平平的。从此,一回生,两回熟,彼此竟达成了君子协议。一个非她不购,一个非他不卖,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然后,相互挥动双手,呼喊着再见,可又都不愿离去。直到那湖的深处有余音颤动,猛一凝神注视时,心中忽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芒种快到,蒲花已采尽,剩下的也随风散去了。整整一个盛夏,一个秋天,直到霜打苇叶,天湖上人迹稀少。但不知是谁,已默默打点下一个男人的冬天,下一个女人的春天了。这是一个新的轮回,一场新的甜甜的梦,便又开始了。
写不尽的天湖,写不尽的男人女人。
1994年6冉于北京海淀知春昱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二等奖(1998年)发表于《中国人口报》,《北京晚报》、《散文选刊》选栽
大唐的太阳你没有沉沦
曾经压抑过许久,就陷人忧虑与企盼,人生中度过的一段时光,仿佛沉落进凝滞的景致,那百次、千次苦苦寻觅和等待的滋味,禁不住总带奋几分深沉。
因为只是在暮色中,并没有看清过他们的脸,仅仅是听到了几种声音,生硬的中国话,便实在是无法去寻觅。时间久了,纷繁的思绪,渐渐化作一条遥远的小溪,开始变得模糊,记忆中只留下一片早来的秋色,绵绵夜雨中被紧紧围困在寒冷中的一个自我。但是,徘徊中,朋友那一声“太痴情”的挖苦,几句几乎已找不到来源,也寻不见去路的言语,却总是清清楚楚地响在我的耳边,想要忘掉也是不可能的。尤其于那依旧的悠然中,无意间见着那篇《大唐的太阳,你沉沦了吗》的载文,亲耳听得声声被秋雨击碎,俨然一种无所顾忌的笑语时,我的心紧缩着。难道中国的西域文化,真的要由外国人来研究吗?
几乎忘记了两天前,生平第一次见那景色时,心情是何等的激动。那长城虽然比不上京都长城砖石相砌的坚固,难有更多想象中的韵味。依稀间却可见的一股残存的气势。大漠,长河,夕阳,故人,我疾步于烽火台的残垣间,挥毫写下:长城,祖先的形迹,永恒的哲人。
然而,仅仅于须臾间,我的情感陷人了一种困顿。我知道,这是一种刺激,一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强刺激,尽管不同于那暮色中的纷纭。“中国的作家、画家、考古学家,你们在哪里?你们难道听不到大西北在殷殷呼唤吗?你们难道看不到古西域文化在向你频频招手吗?你们为什么不去写、不去画?我们灿烂的大汉、大唐的太阳,难道你真的沉沦了吗?”就像车轮碾过心胸的痛楚,于久久的漠然中,听到这声声呼喊,我忽然感到,那几乎所剩无几的褛台也要坍塌了,心随即堕人极度的沉重中。事后我才懂得,我并非就是要感旧空回首,“残壁醉题重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有意于故地寻找点刺激,还不是好男儿一腔热血,无国无己,强国立身,以图报国吗?所以对那听来和看来的言语,有意与无意间生出的分量,就感到了一种羞辱与压抑。因此,便对着长城,对着矿野,对着那沉默中的西域,一直从黄昏到清晨,眼见的一轮太阳终于艰难地冲透云层,于那红艳艳、水淋淋漫延而去的朝霞中,见着那位也是来自北京的画家时,我便失声地哭了出来,不知何故,回眸中,我发现,同行的十几位朋友眼里也都滚着泪花。
“给!”一只摊开的大手出现在我的眼前,瞬间,有如一个古老的巨人,举步走来。慌忙中,只见得面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及至我蓦然抬头仰望时,心中便产生了一种惊异。应该承认,我对生活中许多往事的漠然,正是从那个秋雨的黄昏开始的。并非失却了对生活的兴趣,仅仅是赋予一种专注而已。诸如这些年兴起来的西北风、敦煌热,青睐的心绪会不时地困扰着我,然而,即便在这股卷起来的风潮、热潮中,人们于争相的蜂拥中,又有谁能理解我那颗曾经被损伤、压抑了许久,且颇显失落的心呢?
“给,这是给你的。”一只大手又伸了过来,手掌中放着一张入馆的票。我似乎一下子从持久的漠然中突然走了出来。“哦,是您?”像回到那片朝霞中,瞬间,我的眉宇间迸出一股惊喜。他看上去有一米八五,一双极富个性的眼睛真诚地望着我。看得出,他已完全懂了我的心情。我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购票显然已不可能,何况已是下午。“快进去吧,否则来不及了。”说完,他便匆匆离去。好一阵激动,匆忙中,我竟然忘记了道声谢谢。不过,就在我飞快地跑进美术馆的那一刻,分明记得,于众多的人群中,他那长长的具有艺术家风度的黑发,一副严重烧伤、依然不失真情的脸,却格外清楚地映现在我的脑海。以至尽管时间过去了很久、在此期间,虽几经努力,也一直未能同他再次见面,但就凭那瞵间的记忆,却使我竟然从茫茫的人海中,一下子便认出了他。
仅仅是一次偶然的机遇,只是在晨光中,家门前一座普通的立体交叉桥上,于悠然的漫步中,便发现了他骑一辆发旧的赛车,满满一袋子工具,好大一个画夹,依然是那样黑发长长、行色匆匆。真想叫住他,然而,那车流,人流,转眼间便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真像办错了一件大事,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疾。尽管从那天开始,整整一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去桥上寻觅,也未见其踪迹。久之,便产生了一种沮丧。
一天,无意翻阅一家大报,在一张很大的照片上,发现了他。照片的画面是一尊《月》的雕塑,下部由基座组成,且层次分明。上部是6个弯弯的月,似乎都有自己的轨迹,而又彼此相依,一个个争先恐后,共同托起一轮圆月,不停地滾动着。那情景,恍然一种“月有阴晴圆缺”的意境。在那《月》的基座旁,他很自如地站立着,没有言语,没有微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啊!月如其人,人如其月!”一种顷刻间产生的浑然一体的感觉,使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古人常说的这句话。从而将它的涵义,在我脑海中很快地放射出来,自然又形成了一股冲击波。“啊!”又是那个黄昏的秋雨,又是那几声无法寻访的生硬的中国音。不过,这一回我的心情平静了,平静得连自己也无法形容。就如同那个漫漫的烟雨之夜,突然一轮红日奇迹般升起,见其理想和可能仅仅在分秒间成为现实,心中自然就有了一种欣慰。后来,在亚运村五洲大酒店,又见那六根布满汉唐图纹的大柱,在北京和珠海见其《云》、《水》、《山》、《树》、《陆海丝路》、《江山颂》,我久久地伫立在《血肉长城》前,时逢十月,且位于历史博物馆的前大厅,我似乎开始了解了他,从此也就渐渐地懂得了中国的画家、作家、雕塑家们。于是,就像真的又见着那轮依然燃着火焰、并未沉沦和陨落的大唐的太阳,欣然的心情便急剧地升华着。
“给,这是给您的。”似乎又是在那座难以忘怀的殿堂前,然而,这明明摆在眼前的环境,熟悉的声音,尤其那张递过来的照片,终于还是将我强行从记忆的幻觉中唤醒。
他叫李林琢,中央美院壁画系的副教授。也许和那个秋雨的黄昏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他的为人和艺术,乃至物质和精神的全部组成,都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在持久的追寻中,我到底还是享用了他的汉唐艺术。我写下了《月魂》、《补天的彩虹》、《丰碑》。不久,又收到一封国外来信,信中夹着一张很大的照片,照片的画面是巴黎国际艺术城。在几座极威严的建筑前,来自世界各国艺术名家的作品,有如电影长镜头一样,渐渐地延伸开去。人生中有时是很不公道的,往往把人分成了等级。无论你以为有意无意,承认还是否认,其实,原来就存在了。然而,人们一旦步入这些艺术,往往又忘记了国籍和等级。管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是穿着高档西装,还是穿着中国自产棉布服装,待遇都是一样的。使人们高兴的是,在众多艺术和艺术家之中,人们竟然潮水一样涌向这位中国的残疾人画家。多情的瑞典姑娘,千里迢迢专程来巴黎拜师,眼神里透着一种真诚。有位法国艺术家本是个孤高的才子,然而,他却一手指天,一手指画,竟然表现了一种虔诚;也有人想用金钱将他挽留,但是,他却以为,汉唐艺术的根在中国,因而留在异国便毫无意义。
一个初夏的夜晚,正值北京作协举行笔会,看完那封来信和照片,我便静静地坐在宾馆的大玻璃窗前。突然,我想起白日里窗外的东山梁上,不时地走过的农夫、牧人,有的牵着驴,有的赶着牛,有的骑着马。于是,我久久地仰望那高高的、很远很远的山梁。不久,我就见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大大的,通明通明。又过了很久很久,太阳升起来了,又是圆圆的、红红的,瞬间就放出了耀眼的光。这大唐的太阳,中国的太阳。
获**********副刊银奖(1994年)获北京文化艺未节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1994年)发表于《散文》,《散文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