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的儿子似乎长大了,虽时有贪玩,但竟也懂得思考。每天我下班,总要跑到门口喊一声爸爸,接过我手里的包。见我精疲力竭,便将那几盆透着馨香的花端放过来,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放假了,儿子用积存起来的零钱,买了花种,说是养到开花送给爸爸。他每天不知要看上多少遍,可惜那花种是骗人的,为此,他伤心了好久,说等开春还要买,还要种。
这一次回爷爷奶奶家过年,儿子是知道的。夜很深了,伴着新年的鞭炮我和妻还在搞卫生,忙病人,又添了同事病危,匆匆赶去,返回时已是凌晨。看来儿子还有心事,并没有忘记去北海的许诺,整个节日他似乎都在期待,不愿和别人前往,只希望爸爸领着。
北海静静的,呈着一种昏暗,少许的游人已退去,似乎连琼岛也过年去了,留下一个若明若暗的轮廓,只有那远方扑来的寒风。我们父子久久地沉默着,一前一后地漫步。5年了,近在咫尺,我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爸爸,到花房去,那里有菊展。”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荡来一股童音,袅袅地升腾,我的两行热泪止不住淌了下来。
父亲,儿子;儿子,父亲。但愿将来儿子不要像我一样对待他的儿子,可我多么希望儿子的儿子能有一个像我一样的父亲呀。
1993年正月初三
获“西湖杯”全国优秀散文一等奖(1994年)发表于《人民日报》
盛岗小店
好喜欢盛岗,尤其它的小店。
于内丸10番5号的皇家饭店往北,有许多中国餐馆。馆主多为台港、新加坡人,华侨、华裔。饭菜做得非常好,地道的中国味。也有欧美饮食,当地人经营的风味餐馆,甚至像北京人一样,有那种黄昏时支个地摊,自家门前便做起生意的小吃摊、小吃铺,服务热情又便捷,且讲究卫生。
在那些餐馆中间,夹着水果、烟酒、零用杂品,抑或衣物干冼、美容理发、相机电子等诸多店铺。深夜都在营业。
那天,刚到盛岗,便发觉西服纽扣遗失一颗。在北京此事并无妨,可日本人极为注重礼仪,恰好次日知事又要接见,匆忙中踏进一家杂货店。开始,还有些担心,惟恐又遇着一名女子,似有来由又似无来由似的,边走边纠缠着心绪,仿佛偌大一个日本国,男人都不知哪里去了,满世界全成了女人的天下。迷惘中,就免不了又生出些心怯。然而,老板娘极具轻松愉快的服务,使我打消了那份顾虑。记忆怪真切的。
临行时,朋友拜托购买杂品,大多闻所未闻,一路犯怵,不知如何是好。
盛岗像是专为外国人准备了商品,随你去挑选,那墙贴墙,门对门的小店,任何规格,任何价格的商品都有。不像往常在国内,商品虽丰富,却不见得规范,弄不好会上当。盛岗很随意,转几个小店,想要什么就购齐了。除日本货,也有许多外国货,甚至能觅着印度和中国货,质量大多上乘。那些店主和营业员,很有教养。尤其女子,举止文雅,个个清新、自信,一副鲜丽的容态。常常使人想起温柔,这个词。
时至中午,我走进一家镶有大和字样招牌的面食馆,女主人是一位大约30左右的少妇。兴许是我这位异乡人的装束惊动了她,回眸间,看到了一副红润而秀气的脸:她的头发很长,黑黑的,如不是有意打了一个结,披在身后,定像一幅流泻的瀑布。见我进来,她主动迎上前让坐,那温柔的语气,明明讲着日语,却真真感到了一种热情。她穿着薄薄的肉色衣裙,外罩一件淡青色围裙,前胸与圆圆的凹下去很大一块的领口,镶着花纹的图案,看上去很美,很和谐。她先送来一杯白水,像是矿泉水一类,接着便伸过来那双颀长而白净的手,依次将六七个小碗摆放在桌上。那些小碗很轻巧,似乎一种漆料似的,棕色,镀着金黄的花纹,里面盛满了各种作料。她很快便将面条端了上来,然后轻轻向我投来灿灿的一笑,便恭恭敬敬站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开始,我并没有过多注意,只顾低头吃那面条,但感觉那双眼睛还在望着我。于是,猛然抬头,无意间竟与她的目光相撞了,且交织在一起。纯系一种偶合,除去妻以外,从小到大,我从未敢大胆窥视过任何女性内心世界的隐秘,何况是一位美貌的异国少妇。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可她却没有片刻的犹豫,轻盈地投来妩媚的一笑,那眼神中分明有种揣度不透的蕴含。此刻我才察觉,她的身材竟是那样匀称,面目是那样的洁净与秀美。好多年前就听人说日本女子很美,从宫城道雄等日本作家的笔下,略知“大鼓响,笛子吹奏,风铃摇动美人来”。但毕竟是艺术化了的形象。初到盛岗,总觉恍惚,每每不知所措。时间久了,才发觉,那些女子尤其小店中的女子,神情几乎都是一样的。细细品味,方知与那洋洋礼仪之邦,男皆正人、女皆节妇的准则有缘。虽显了几分正统,但毕竟令人惊觉,满腹地肃然起敬了。
走出面食馆,天下起了雨。途经一个雨伞店,见那些色彩纷呈的雨伞,映着女主人的媚态,溢于典雅的氛围。忽然记起刚到东京时,日本友人就一再提醒“盛岗的秋雨很缠绵”。于是,顺手拿起一把黄色主调,浑身透着清香的伞,轻轻步入雨帘。见外面已是一片被雨伞美丽了的风景,温馨的心像错乱了人和伞的界线,一时竟难辨身居何处。
1993年10月28日于日本盛岗皇家饭店获**********副刊银奖(1997年)发表于《北京日报》,《海内海外》转栽
蓦然回首
最早见王挥春的画,是在10年前。
一个假日的中午,我顺手拿起一本刊物,见封面上好大一幅国画的照片,颇像写意花鸟。画的内容是一片清晨的秋塘,芦苇深深,白鹭三五成群,清清湖水穿透苇丛,幽幽向远处伸去。许是我喜欢水,喜欢鹭,更喜欢富有诗意的环境。那天,那个普通的中午,那幅画留给我的印象极深。
转眼7年。初秋的一天,我们一行来自全国的作家、报纸副刊编辑,聚集在鹤乡齐齐哈尔“百草园”参加一个文学笔会。那天黄昏,步出丹顶鹤自然保护区,乘着饭后夕阳的余晖,陪着几位江南文友,无意间走进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举首间,一幅大型珐琅彩壁画吸引了我。
明丽晨光,清叶秀水,仙鹤飞舞齐鸣。像观那似曾相识的一幕,顿然间,我的意识又回到那个难忘的中午。
宋人沈括说:作画观画,都应超越常人角度,要用心灵的眼。那天,那个初秋的黄昏,当我走出车站大厅,踏着皎皎月光返回宾馆,似乎已有一种体味。那时,王挥春的画,车站大厅100多平方米的《鹤乡春晓图》,一片笼罩全景的气韵生动,那受着画中全部节奏及画家情感支配的空间组织,确实使我感到了一种非平常的存在。至此,我便有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上班途中,采访路上,黄昏沐着夕阳,夜阑人静一个人悄悄融人那片黑暗,心会不时地处于遥远。久之,激动的心与那艺术的自然,竟然在地下悄悄打开了一条通道。
去年9月,第八届全国美展北京展区开幕。那些天,我极度繁忙。画家思一送来了请柬,推来推去画展将要结束。不知是不舍与不甘心那份请柬就此浪费,还是意识里原本就想着非去不可。有如我在《中年的心绪》所写“完全是一种企盼,一种向往,一种悠长的等待和执著”,就整个地忘记了是白天晚上,还是晴天阴天。就在一种极为匆忙的境况中,在丝毫也没有任何伪善的前提下,抱着一颗纯净、光洁的心,当展览将要结束的那天中午,顶着北京城那轮依然赤日炎炎的骄阳,毫不犹豫地踏进了中国军事博物馆的西大厅。
事情就是那样怪异,对于机缘这个概念,不知是出于哲学、文化的考虑,还是因为它来自中国,来自历史,自然而然就生发了一份情感。当我久久徘徊于那些作品之间,再三不愿跨步,担心这一跨就要失去什么,甚至将会留下永久的遗憾,我的腿就在那幅《山街》和《黄河万里图》前面停了下来。
记得我曾写下这样一段感触:“其实就只有一足之遥,一墙之隔,就有我未曾见到的珍奇和美好,在举手与投足间就可能见到。然而,却因我猛一转身,那原本已在眼帘,已经安静地等待了许久的那件艺术,终于等到了我的来临。并时刻准备投入我的怀抱,进入我的内心,立即成为我日后的回味和欢乐的那片美好时,却因我无意的刹那,无情地,永远地被抛弃了,再不复回到我的心中。”或许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经历,有了这样的感触,我才再也不愿随意地跨越这一步,就始终静静地等待着,像是真的又俯视到一则遥远的童话,月光融融,村舍又在朦脉间。那灵感的视觉,渐渐昭示,眼前一条希望的小径……
他腰杆挺直,童颜鹤发,精神矍铄。“是他,一定是他”,我的心中迸出一股惊喜。意识告诉我,这应该是理想中的王挥春。
我果断地移步,将那稍许转向门楣的身体迅速转过来,径直向他奔去。“你好。”像事先早有约会,如一对早已熟悉的朋友久别重逢,未有任何言语,一双真挚的手已紧紧握在了一起。
应我的提问,他站在《山街》和那幅《黄河万里图》面前。那时,那些从他口里汨汩而出的言语,颇像一畦清泉,一片秀丽,无意间便将我带入一方潇洒的甜蜜、逍遥的心境之中。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淡漠了,只记得我们双方留下住址,便随他走出展览馆的大厅。风吹着他满头的银发,在金黄色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直到他渐渐消失在西长安街茫茫的人海,我依然久久呆立着。
他是北京画院的专业画家。从《中国当代国画家词典》和《中国当代美术家名人录》中,我得知他现年65岁,自幼拜著名画家汪慎生、谢艺飞、陆鸿年学习国画,在大师徐悲鸿主办的素描工作室学习。1987年承蒙刘海粟大师厚爱,尽管大师那时已不轻易接纳弟子,但还是与他同台作画,彳艮认真地夸他的作品:“你的画很有气魄,不像我的,也不像王雪涛的,你有你自己的风格。”大师多次讲,“王挥春作品好,人品也好”,故而欣然收他为关门弟子。
去年“十一”前夕,我接到电话,他请我到家里小叙。我很激动,显然他并没有将等级放在眼里。
他的家位于亚运村正南安贞桥西北侧一座17层塔楼。那是一套很普通的三居室,屋里无有什么阔绰的奢侈摆设,很朴实,除去一些必用品,就只剩书、工艺品和书画作品了。老伴是学语言的,看来彼此很理解。望着那些四壁透着朱墨芬芳的书画,我和他轻轻走进那间不大却很别致的画室。他很虔诚地送我一本画册,那神情、礼态,分明就无有年龄之间的差异,他确确实实视我做朋友了。
夜深人静,我于长灯下通读他那本画集,我的心无时不在强烈的激动中。那浓墨重彩的语言,那充满浓厚情感的意向,具有浓郁风格的个人特色,忽花、鸟、禽、鱼,忽山水风景,时而如梦如烟春回大地,时而群山竞秀万木争荣;时而又湖光峦影,举目均在深黛中。从那些舒展双翅的大鹏,生机勃勃报晓的雄鸡,群鹭飞翔百鸟齐鸣的神灵身边走过,我全然一副情感的结晶体。像是青春又一次沐浴到爱的情绪,伴着灯下的凝思,夜半的遐想,我蓦然回首。
王挥春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因参加中国人口文化促进会在西安举办的首届大型博览会揭幕,画展未能观赏。带着遗憾的心情,我寻觅于美术馆的门前廊下。伴着太阳朝起夕落,倚着人流车潮往复。一天,见北雁南飞,美术馆工作人员说:有一幅《秋塘群鹭图》巳代表我国政府赠给了日本国前首相竹下登,我恍若一副顿然的觉醒。
又是那个假日的中午,又是那本初见的刊物。
1995年1月于北京安贞获**********副刊银奖(1996年)发表于《经济日报》,《北京晚报》转栽,《散文选刊》选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