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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华族

这些日子,温暖在纪真的心中悄悄地复苏着,这仿佛是很好的事。但是,她头脑中的道理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混乱了。她是个糊涂人,但又是那么明白。

她感觉到,那温暖,其实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来自谢安。也许是他做得太自然,所以她常常误以为,那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但现在她看得清晰了,在她无法理清的混乱中,在她对这世界陡然生起的憎恶中,他无语中的温暖正在让她几乎无法察觉地去依赖。这感觉是奇怪的。她并不很想见到他,也没有什么话非要对他说,但是,她真切地感到,他对自己是重要的,虽然她弄不清那重要处到底在哪里。这同样给她带来了深深的忧伤。她厌恶这无由而生的感觉,觉得自己变得更傻了。她相信有一天,自己一定会为这感觉而受到惩罚。然而,这一切又都是在自然中发生,而自然,本来就是最难以改变的。

白天里,她登上紫云舟,沿着秦淮河两岸,到各处去游逛。有时,会走得很远。她多么希望,把自己的心也慢慢地扔进这些景物中,再不要带回来了。一个没有心的人,是多么幸福呢。

这个上午,她倚在紫云舟精美的木窗边,依然找寻着她的道理,却听到有人声从远处传过来,她没有听清那话语,只是判断出这一定是位年轻的男子。她并不在意,但却听到船上的中年随侍兴奋地应答,是姑爷吗——纪真怔了怔,弄不懂这个称呼到底是什么意思。接着传来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这一回倒清晰了许多,他远远地说,紫云舟上的贵客是哪一位?请来见一见才好——随侍慌忙地答应,是——待小人问过先生。

这让纪真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没有等随侍通报,她竟不自觉地走出舱来。她伫立在船头,看过去。那不远处的河面上,一只精巧而绚丽的游船正缓缓行近,小舟的形制虽然与紫云舟不同,但却是一样的华美。一位年轻的公子扶槛站立,微微翘首,向这边遥望。他宽松的白襟随风涌动,一柄白羽团扇随意地握在手中。这位公子微笑着,看到纪真,向她郑重深揖。纪真愣了一会儿,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她忽然记起自己的身份,噢,我是大燕国鲜卑慕容家的公子,对,大人说,慕容家是大燕国皇室贵胄……她理了理思绪,满心忐忑地向他还礼,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随侍的声音响在耳边,先生啊,姑爷邀您过去一见哪。纪真知道不能迟疑了,于是轻声问他,你说“姑爷”?这位公子他是……随侍并不奇怪,他笑着说,先生初到江南,自然是不晓得了。这位王公子正是主人大小姐的夫婿啊。纪真更加迷惑,她知道高贵的王氏家族有很多才华出众的子弟,王徽之、王献之她都曾见过,只是这一位又是谁呢?并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得知,原来他是有女儿的。随侍看出了她的迷惑,津津乐道说,姑爷是当年王导丞相的嫡孙,名叫王珉,字僧弥。和他的哥哥王珣,都是琅邪王氏出名的俊才啊。王珣公子也不是外人,他娶了当年主人谢万的小姐,都是金玉一样的姻缘哪。纪真终于听清了这其中的关联,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王珉。她暗暗感叹着,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家吗,每一个人都这么美好,这么让人向往。

纪真明显地感觉到,王珉公子对她是欣赏的,并且当他从随侍那里得知,纪真虽然是北人,但却很得岳父的嘉赏时,他那欣赏中就更增添了亲近。他把纪真邀上船,就仿佛真的是一家人。只是听说她竟出自慕容家,王珉怔了一下,但没有多问,只是亲切地把她请入舱中。

舱中的情形,多少令人感到吃惊。这正是一场欢宴,显然已入佳境,酒案上的杯盏随意地散乱着,时鲜的瓜果及乳饼凌乱弃掷在地上。一位公子和一个姑娘在席间动情地歌舞。无论是跳舞的人还是在一旁观赏的人,仿佛都没有在意纪真的到来。姑娘的歌声深情而婉转,显然是曾用心地学习过。她看去不过十几岁的样子,轻轻地微笑着,美丽的眼睛里时时流露出憧憬和满足。纪真看着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

除了王珉,另有两位公子坐在各自的酒案后,入迷般地欣赏。确切地说,他们是半卧在那里。舒适宽大的坐毡旁,各有姑娘在服侍。这边的一位身着轻软的玄衣,面容清朗略带几分冷俊,他倚靠着身侧的姑娘,惬意地握着她的手,一起轻击着节拍。但当纪真把目光转向另一侧,忽然怔住了。她一下子认出来,这位公子竟是王献之。他的神情依然是那样闲适而俊逸,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想,算起来,献之公子应该是王珉公子的堂兄,难怪会在这里遇到他呢。

纪真稳定着思绪,这情形虽然令她吃惊,不过却并不陌生。当四年前她仍然在绿绮楼做“琴妃”的时候,每个夜晚都会是这样的情形。只是这几位客人,除了王献之,她都不曾见过。他们都很年轻,那时他们还是小孩子,自然不会到楼中去。

王珉为她重新排下酒案,说,慕容先生贵为大燕国皇胄,只是还不知道你的名号啊。纪真淡笑说,有什么名号呢?只是单名一个“真”字。王珉说,慕容家果然才俊辈出,今天看到先生的风采,王僧弥才算是领略啦。纪真心中一惊,虽然她自称是慕容家的人,谢安又不断赠她衣饰舟车,使她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贵人,但是,提起慕容家族,她却仍然一无所知。她所认识的鲜卑人,只是小时候到村里来杀人抢掠的鲜卑人,他们是那么野蛮而又丑陋。她想象不出这“才俊辈出”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为什么,王珉竟仿佛懂得她的心思似的,并不继续提起她的家事。却转过话题,笑说,先生过江不久,一定还不认得这几位贤才罢?他说起“贤才”两个字,颇带着几分戏谑。纪真说,是啊。江南才俊如云,只是常听到他们的名声,却无缘相见哪。王珉笑着,趁公子们仍然沉醉在歌舞中,轻声地向纪真介绍起来。他第一个说起王献之,无疑,王献之是这一辈名士的佼佼者,对于他,纪真多少是了解的,只是装作完全不知道。

王珉扬起团扇,指向那正尽情歌舞的公子,对纪真说,张玄。先生听说过“南北二玄”的名声吗?纪真淡笑摇头。王珉说,国中有两位单字名“玄”的名士,一位是张玄,而另一位就是谢玄哪。纪真一怔,谢玄?王珉说,是啊。谢玄是妻父长兄谢无奕的公子,现正在荆州桓豁那里任司马,先生自然是没有见到他了。王珉微笑着,说起阿羯,哈哈,芝兰玉树……当之无愧啊。纪真悄悄地记下这名字,想,那么,谢玄公子就应该是大人的侄儿了。他小字叫阿羯,他的风采就仿佛那芝兰玉树……又听王珉说,这位张玄,原本就是吴地的高族,皇室渡江前,张氏就是这里显赫的世家了。王谢家族都是随元皇帝渡江而来的,张玄是吴人,谢玄应算是北人,两人又喜欢一道交游,大家就把他们两人称为“南北二玄”了。

纪真慢慢听着,心里倒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王珉公子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难道只因为我是大人的朋友吗?不过她并没有多想,因为王珉的话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她突然非常想了解这些,她想知道与谢安有关的所有事情。

王珉继而指向那身着玄衣而倚着美人的公子,笑说,这一位王公子,可是个不能小视的人。纪真无语中想,又姓王吗?王家到底有多少不同凡俗的子弟呢?她说,早听说琅邪王氏是江南第一大族,今天才知道这话不虚啊。王珉开怀地笑着,琅邪王氏虽然势大,但这位可不是我们家的人呀。纪真怔住,噢?王珉说,这位佳公子名叫王恭,字孝伯,是大名士王蒙之后,和他的族叔王忱一起,是太原王氏中占尽风流的人物啊。纪真想,原来不是一家,原来太原王氏也是同样尊贵的高门。

歌舞渐歇,那小姑娘面含微笑地走回来,温柔地坐在王珉身边,乖巧而又满足。这时,大家才关注起这新来的客人,不过看到纪真,他们竟都微微怔住,许久没有开口。王珉满面春风地把纪真介绍给他们,她的神采,她的衣饰,使她能够自然地被他们所接纳,但又一次令纪真感到心惊的是,“谢安的朋友”这个身份,却比什么都来得更加有效,尤其这话从王珉的口中说出。她的内心陷入惶恐,在这个国家里,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想着,她竟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但无论如何,对于纪真,他们依然是隔膜的。就算这位先生是谢安的座上宾,但异族人的卑微,在这些贵族公子的心中,是那样难以改变。好一会儿,张玄轻叹说,慕容先生自燕国过江来,一定历经了不少艰难罢?纪真没有听懂他的问题,她温和地回答,是啊,没有经历那样的艰险,又怎么能够来到这像湖水一样宁静的建康呢?她说的虽然与张玄的问题完全是两回事,但那感受却是真实的。一旁的王献之听到她的语气,举目注视她的神情,竟感到了些许迷惑。张玄又问,那么,先生是不是不再回到北方了呢?纪真缠绕在自己的感受中,竟坦然地微笑,是啊,我为什么要回去呢?

没有想到,她的话竟让每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凝视着这位俊秀尊贵的鲜卑公子,半天没有人说话。王恭忽然推开身边那姑娘,从坐毡上直起身子,他那语气,不解当中倒似乎含了几分责难,这位先生,你们慕容家一世英杰,慕容皝、幕容恪、慕容垂,哪一个不是雄才伟略,豪气干云呢?就算如今国破家亡,子弟们屈辱于苻秦,但公子竟能这样忘情吗?!

王恭的话是犀利的,而这也正是大家的困惑。大燕国不久前刚刚被大秦丞相王猛率军攻灭,慕容家的子弟们,被掳去长安,正在备受氐族人的凌辱,而这位慕容先生居然这样优游江南,仿佛将家国之难尽数忘却了一般。所以张玄要问她,来到江南,是否历经了艰险。但纪真完全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大感吃惊,听这位王孝伯的意思,倒是说,大燕国已经灭亡了吗?!这到底怎么回事呢?但是话既出口,也无法收回了。

她思考着,索性仰起头,轻声说,如果上天的意思就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去违背它呢?纪真说得很平静,虽然这气氛多少是隔膜甚至有些敌对的,但她却像完全没有觉察,她没有与他们作对,但对他们也并不看重。

王恭轻轻笑起来,先生真是得名士之心哪!说到这里,他心中却想,如今这国家里的名士们,又都是个什么样子?王恭纵情地笑着,斜睨着王献之,哈哈,果真是天下皆名士啊。子敬,见到慕容先生,我倒有个疑问了。王献之略带不屑地说,你有什么话快说就是了,何必这样啰唆。王恭说,好啊,那你就说说,如今这天下,非得是什么样的高人,才能被称为名士呢?王献之笑答,哈哈,像你王孝伯这样,俊拔如春柳,气韵比神仙,要算个名士自然也是没什么问题的。王恭却很不以为然,他又扫视一下王珉和张玄,说,嘿嘿,依我看来,如今这名士也不须什么奇才,只要能常来无事,痛饮美酒,熟读《离骚》,就可以称为名士啦!

大家忍不住大笑。虽然他们都听出了他言语里的锋芒,但又都不得不钦佩他言辞的精妙。张玄感叹了一声,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这名士倒果然是人人都能做了。只是,却并不是人人都能做那谢安石,人人都能做那王右军啊!

王献之微笑开口,略带着几分辩驳的味道,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看天下倒没有几个名士了。张玄稍显惊诧,噢,为什么这么说呢?王献之说,孝伯说得好啊,做这名士就先要“常来无事”,这可不是容易办到的呀。你居官可以不问政事,居家也可以不问尘俗,只是,身外“无事”了,可你心中又怎能“无事”呢?只有这“心中无事”,才是真名士啊。这样说来,先父自然不能算了,谢安石虽然风流,依我看,他也……呵呵……

纪真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献之公子说得对呀。我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为什么再不能有从前的快乐了呢?是啊,因为我心里有了一些东西,而我又无法把它扔掉。这正是一切的根源。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的头脑再度混乱,目光里不由得流露出痛苦和伤感。她自语地轻叹,是啊,人又怎么才能够“无事”呢?王献之再次注视她,心中更添了疑惑。

王珉听到纪真的叹息,仿佛体会到了她国破家亡的感伤一般,笑说,你们几位“常来无身外事”,自己逍遥还嫌不够,又要去操心人家的“身外事”啊。王恭再看纪真,心里倒对这公子有了几分钦赏,又听到王珉的话,于是答,好啊,那“身外事”倒是远了些啊,还不如芳姿姑娘的歌声来得亲近。说着,他全无避讳,灼灼目光直向王珉身旁那小姑娘看去。那小姑娘瞥见王恭的神色,现出几分羞怯,偷偷看了看王珉,又面含微笑地低下头去。

王珉揽过她,笑问,孝伯公子好不好啊?芳姿微笑说……自然是很好了。王珉说,哈哈,他可是倾慕你许久了呀。话音一落,王恭立刻接过来,满目天真地看着芳姿,正是啊。王僧弥私恋嫂嫂的小姑娘,建康城尽人皆知,难得今天才见到芳姿的玉颜哪。纪真想,王珉公子私恋嫂嫂的小姑娘,那么这芳姿,就应该是王珣公子夫人的婢女了,而这夫人——她极力地调理着其中的关联,这夫人就是大人的弟弟谢万的女儿。原来这姑娘并不是一个歌伎。

王恭颇带戏谑地说,姑娘你做的那支《团扇歌》唱遍了秦淮两岸,连我也会唱啊。只是——想来一定不如你亲口唱来更动人呀。张玄在一旁抚掌说,哈哈,正是,我也是期盼了很久呢。芳姿悄悄看一眼王珉,见他颇有答允的意思,于是轻声回答,既然王公子喜爱,芳姿唱给您听就是了。

芳姿从王珉手中接过白团扇,款款走到席间。她轻舞团扇,斜倚在鬓边,悠悠地唱起来:

~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白锦薄不著,趣行著练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

芳姿唱着,团扇缓缓地遮住面颊,她仿佛渐至深浓处,几句无比率真而深情的曲词忽然脱口而出:

~白团扇、白团扇,辛苦互流连,是郎眼所见~

~白团扇、白团扇,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这几句,竟听得人人怦然心动,王献之在心头感叹,天下多情女儿,果然是皆同此心啊。纪真看着芳姿渐收的舞步,却感到心中一片难言的滋味。她悄悄把目光移向王珉,王珉依然沉醉在歌声中,惬意而适然。纪真在心里叹息,她再一次地证实了自己的道理,这世界真的是很糟糕的。

一片欢笑和喝彩声中,王珉牵过芳姿的手,对她说,王孝伯好大的脸面哪,呵呵,你也一定仰慕他得很了。芳姿依然笑答,像王公子这样的人,天下哪会有女子不倾慕呢?纪真想,王珉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既然爱恋芳姿姑娘,却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呢?不过,王珉并没有让纪真迷惑多久,他爽朗地笑着,对芳姿说,好啊。既然这样,我就来做主,把你许给孝伯为妾,你一定很喜欢了罢?

也许因为这实在是太平常的事,所以除了芳姿以外,并没有人感到过分惊诧。王恭的目光闪烁着神采,颇惊喜地说,僧弥果真肯割爱吗?真是少有的好人啊!王献之斜瞟了一眼王珉,忽然淡笑了两声。

芳姿怔怔地坐在那里,许久许久不再有什么举动。纪真仿佛可以看到她的心。她想,这小姑娘把一切都想错了,现在她总算明白了罢。她要为她自己的错误去付出代价了。但是,让纪真不解的是,为什么王珉公子偏要把这样痴心于他的芳姿送给旁人呢?无论他怎样不看中她,但他至少也该是喜爱她的罢。

王珉轻拍着芳姿弱小的肩,轻柔说,去罢,为人妾总要胜过为人婢女,孝伯一定会怜爱你啊。终于,芳姿缓缓站起身,把手里的白团扇还给王珉,然后走到王恭的身旁,无声地坐下。王恭笑着,揽住她的身体,竟举起酒杯,送到她的唇边,来罢,我敬你一杯。纪真看到泪水浸在她的眼睛里,不过她懂得不能让它滴落下来。芳姿接过来,轻声说,多谢公子。王恭见她顺从,欢悦地说,喝了我的酒,你可就不姓那个王,而要姓这个王啦。没有想到芳姿听了这话,稍稍颤抖了一下,在恐惧和无望中说,公子,贱妾自小生长在谢府,蒙小姐赐谢姓,又在府中学得才艺。后来小姐嫁东亭公子为夫人,贱妾随夫人来到王家。但并不曾改过姓氏,公子……王恭还没有答话,王珉已经抢了过去,孝伯啊,你得了佳人,倒还要怎么样啊?这姓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

张玄淡淡看着这赠妾的“美事”,一语不发。而王献之却早已自顾自地和身边的姑娘们玩笑起来,仿佛这事情他完全没有看到。王恭爽朗一笑,他的话原本就是戏言,那些繁冗的事,他是从不会放在心上的。他亲昵地对芳姿说,你既然不愿意,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为难呢?终于,芳姿把笑容呈现在脸上,贱妾愿敬您一杯。王恭满意地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开怀地抱过她,好啊!然后拉着芳姿站起,说,何必和这些人一道呢,不如我俩去看看河上的风物更好啊。芳姿顺从地随他起身,走出船舱去了。

看两人身影消失,王珉淡淡饮下一口酒,轻声叹了口气。王献之忽然坐直身体,打量着王珉,不无嘲讽地问,你又舍不得了吗?王珉淡笑说,有什么舍不得呢?何必为了一个丫头,惹得夫人不悦呢。

他这话倒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不过每个人的心思却又不尽相同。纪真想,王珉公子的夫人是大人的女儿,他今天把芳姿送给王孝伯,原来是为了顾念这夫妻的情分哪。张玄倒是惊诧于这王僧弥的心思了,他本以为,王珉与王恭一向交好,见王恭倾慕芳姿,于是就慷慨送他,成其美意呢。只是现在才知道,这原来是另有原因的。

但王献之的想法却和他们完全不同。他冷冷地看着王珉,说,僧弥一向是位多情佳公子,谢芳姿一曲《团扇歌》风行建康,谁不知道你的美名啊,你可一向不是这拘泥礼法的人哪?王珉听出他话中隐含的诘难,也笑起来,哈哈,贤兄为你那爱妾作下的《桃叶歌》,难道不也是风行建康,谁又不知道你的美名呢?你不也不是这拘泥礼法的人吗?王献之轻“哼”了一声,不错,王子敬自然不是那拘泥礼法的人,只是,我的妾室,却不是拿来供旁人赏乐的!

王献之这话倒让王珉稍感惭愧,他沉一沉说,子敬,今日我原为把芳姿送了孝伯,这事也就了了。夫人虽心中不悦,却始终不曾有过责难,我又于心何忍呢?张玄听到这里,轻轻叹气。王珉说得入情入理,谢家这样尊贵的女儿,嫁到王家,不能得夫婿的宠爱,倒也罢了,而丈夫与婢女的风流事竟然遍传京城,为人津津乐道,这又让她怎么自处呢?

但是王献之却不为所动,他冷笑着,僧弥怎么到今天才知道,夫人心中会不悦啊?你知道得很是时机啊。王珉看着王献之,许久,贤兄这话倒是什么意思,弟弟我不明白啊。王献之说,你如果不明白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了。我倒问问你,你把嫂嫂的婢女许人,你可曾问过兄嫂的意思吗?王珉不屑说,正是东亭的意思呢,倒还是他先提起来的呢。王献之微微抬头,噢?随即淡笑,原来是东亭的意思,真是好兄弟啊。

纪真听着兄弟两人的争执,她隐隐地感到,在这件事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刻的东西,而在那里,他们是在针对着。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一家的兄弟,所以谁也没有去把它揭穿。但那深处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呢?

这对堂兄弟僵持了一会儿,虽然他们并不认同对方,但也并不想继续争执。王珉转而同纪真交谈起来,很怕她被冷落了一般。只是,不知为什么,王珉对纪真的亲近和关怀,似乎也令王献之十分不屑,他索性不再和王珉说话,拉着张玄又喝起酒来。

酒宴散尽的时候,王珉依然周到地把纪真送上了小舟,并叮嘱她的随侍,如果慕容先生有什么吩咐,尽管告知他一声就好。纪真答应着,却对他的关怀又一次感到惶恐。然而让大家吃惊的是,纪真刚刚回到船上,王献之竟忽然抢过来,他说,还是我来送先生回去罢。说着,他毫不介意周围人的惊诧,跟随纪真上了船。

纪真在诧异中,把王献之请进舱去。王献之对面坐下,竟毫不掩饰地注视她,但又许久并不开口。纪真微垂目光,想,献之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呢?难道他……王献之环视船舱,目光落在舷窗一侧的七弦琴上。他微笑说,王子敬冒昧了。只是见到先生,实在让我想起了许多久远的事来。

纪真悄悄看了他一眼,说,外邦之人初来江南,早听说公子的大名,但公子的事迹,却所知不多,倒请见谅了。王献之并不理会她的回答,仍顺着自己的心思说,王子敬心中有个迷惑,愿请先生解一解啊。纪真说,倒不晓得公子有什么迷惑,只是,我又有什么本领为公子解开呢。王献之笑着,竟是那样胸有成竹,这个自然不难。我见先生绝不是那凡俗的人,只愿——他注视着纪真,语气渐缓,请闻先生一阕琴曲,这迷惑自然就解啦。

纪真听到这里,身体微微一颤。她不自主地向王献之看去,但见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又慌忙低下了头。难道,时隔这些年,献之公子依然认出了我吗?是啊,就算他没有断定,但也一定是十分疑惑了。如果我真的弹琴给他听,那么他一定就会听出来的。这该怎么办呢?

她这不知掩饰的慌乱,王献之是看得无比清晰的。他问,先生意下如何呢?纪真沉默着,竟忽然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迎接着他的目光,开朗地微笑。那神色分明在说,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正是这样啊。王献之的心头升起一片感慨,他悠悠说,姑娘这装扮虽然精心,只是,你的心神却并不曾改变啊……纪真微笑不答。王献之轻轻叹息,那一年,我听说姑娘嫁了良人,那么……今天,又怎么会在这里呢?纪真垂着头,依然不答。王献之的确是十分迷惑的。这只紫云舟是他所熟悉,甚至有的随侍,他也是见过的,这的确都出于谢府。那么,这琴妃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于是,他直接地问着,姑娘你果真认得安石先生吗?

纪真一直在思考。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出来。她想不出说出这些,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不过,她也一直在自问,这些有什么不对吗?我做过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我所不情愿的,我喜欢这样,我就这样了。这没有什么不对。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呢?她也设想,大人会不会不喜欢我说出来呢?但她很快就否定了。他也是同样的呀,他同样是因为喜欢,才会这样做的,没有哪一件事是他所不情愿。那么既然这其中没有一样不是真实的,又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呢?

纪真笑着,十分坦然而又温暖,她说,公子,我的确认得谢大人的。王献之稍稍怔住。回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和谢安在秦淮河上听纪真琴曲的事来。他想着,难道,他居然也……王献之忍不住在心里发笑,纵然他家夫人出名的管教有方,他也没能保全这令节呀。王献之微笑问,姑娘正是在几年前结识了安石先生吗?纪真说,是啊。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得他了。王献之半倚在坐毡上,回味着这事情。他看着纪真那坦率而舒适的神气,在心里感叹,如果谢安石得以重归东山,那这姑娘倒果真是能与他携手林泉的人啊。

许久,他把心思渐渐抽出,轻问,那么姑娘你本家的姓氏是什么呢?纪真回想起了旧事,笑答,那一年,公子说得十分准啊。我本姓纪,名叫纪真。王献之稍怔,随即笑起来,抬头与纪真目光相接,各自的心里竟都是那么安然。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自然是很好的。但是,纪真的心头已经另藏下了一些东西,而每当她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她就会忽然生出许多渴望来,甚至会变得焦灼。她不自觉地踌躇了,终于抬头说,公子,您能不能,给我讲讲谢大人的事情呢?

她的话让王献之吃了一惊,当看到纪真的渴望,他更加迷惑了,说,姑娘想知道什么呢?纪真的目光游走着,说,这个……什么都可以啊。大人的家族是什么样的?在朝廷里,他又是个什么样的官员?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为什么人们都那么推崇他,难道只因为他是有名的高士吗?王献之惊诧地说,这些你竟然一无所知吗?纪真说,是啊。公子,请您给我讲讲罢。王献之思索着,终于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太傅的事。也许是无法拒绝我的执拗,献之公子给我讲了很久。我想,所有的事情就是从这个白天开始改变的罢……我只是感到了一种无比强大的重压,在我的无以抵抗中,它忽然冲过来,把一切都碾得粉碎。我无法把那些碎片收集起来,所以再也不能让它们复原……

王献之清晰地看到,纪真的神色在改变了,眼睛里那原本的光彩,也开始变得黯淡。她仿佛正在失去什么,显得软弱而憔悴。

这一切是那样可怕,其实,可怕的并不是那些事情,而是由它们所带来的不容回避的复杂。对于这复杂,她是那么没有能力。她想,在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没有人比她更傻了。从再次遇到他开始,她就这样傻,一直也不曾改变。直到她失去了秦儿,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应该聪明些时,她却感到了痛苦。难道,我只有很傻地生活,才能快乐吗?为什么别人都比我聪明,却也能活得很快乐呢?我到底应该怎样地生活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迷失中,不能自拔。她想象不出,谢安怎么居然能够容忍她。她从来不去关心他,从来不去在意他的需要,他对她的关怀,她也从来不懂得看重。甚至他就要去赴那鸿门宴,而赶来看她,她仍然毫不在意。如果那一回,他就再也不回来了呢?

她想到这里,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的锐痛。不,不能这样。她在心里说,你可以不在我的身边,但我需要你完整而快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在极远处的地方呢。当我知道是这样,我也才会是完整的呀。你能够明白吗?……我并不是存心要这样待你的,我只是,只是……王献之看到,有两滴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茫然地说,我想,我是完全错了……我对不起他。

当然,无论纪真的世界面临着怎样的冲击,谢安的人生却不会因她而有什么改变。新亭之会,使他再一次成为这个国家最令人瞩目的人,那结局是那么不可思议,人们至今不能猜测,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竟使大司马最终选择了放弃。也许,这是只有他和桓温才真正明白的事。人们在惊诧和迷惑中看到,大司马的步步进逼,走到这里,终于停住了。无论如何,他是接受了王谢高族的处置。

桓温只是感到从未经历的疲惫和厌倦,仿佛它们几十年积蓄在一起,而现在是一并迸发出来了。他入朝拜谒过新君,仍不打算多做停留。也许应该回到姑孰,再次从长计议罢。但是,这的确会是很“长”啊,长得几乎已经不能期盼。不过,事情还需要冠冕堂皇地收尾,他想起这次入京的借口,于是就满面阴沉地纠问起关于卢悚的事来,他命令丹阳府呈报伤亡详情,并要严惩疏于职守的官员。这让王坦之十分为难,他撤去防务以备桓温的心思,自然是不能说的,但又实在找不到另外的理由去开脱。好在谢安和王彪之都看出,桓温不过是想找一个口实,于是就领了朝臣纷纷为王坦之讲情,桓温果然没有过分追究,但仍将几名官员交付了廷尉。

王坦之舒出一口气。想起,这件事仿佛与谢安是颇有些关联的。他曾断定,这件事一定是给谢安带来了伤害,或许还是严重的。但几次向他探听,谢安都淡然不答。而面对桓温的诘难,谢安却仿佛把那些全都忘记了似的,极力为他辩驳。他隐隐地感到,自己也许是对不起他的。

桓温很快返回了姑孰,不久,谢安调任吏部尚书。

虽然作为尚书仆射的王彪之仍是他的上司,但他却获得了委任和呈报国家官员的权力。这无疑是重大的。对大晋来说,如果说尚书省是掌管着这个国家,那么吏部就是尚书省最重要的官署。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灾难或者刀兵,只要贵族官员们依然心安,那么一切就可以想办法去解决;但如果他们心里不再满意,那么即使在太平的年月,制造些灾难与刀兵,对他们来说也并不困难。

不可否认的是,谢安的调任使王彪之感到了不适。在这个国家里,一个人话语的分量,往往并不是他的官职所决定,他的时望和门户有时倒显得更加重要。谢安的时望远胜于他,这是没有人能够否认的。另外,在这个所有贵族都渐趋衰落的时代,陈郡谢氏家族却开始在不事声张中一步步地崛起,王彪之想,这是每个明白人都一定能看到的。王家虽然子弟众多,但常常会让他感到失落,一个家族的盛衰并不是有多少子弟所决定。而谢氏呢?每每见过谢家的孩子,无论是谢玄谢琰还是谢朗,他都能从他们身上看到一种共同的东西,那是一种生气,一种来自于他们内心的令人不能阻挡的生气。这生气正是一个家族正在上升的最好征兆。

他想,琅邪王氏的时代,他只是赶上了一个结尾。一个家族怎么可能世代显贵,而永远与皇室“共天下”呢?那么我们应该做的,就是继续等待。我们应该去接纳和顺应,这样,当时机来临时,我们才没有无谓地消耗掉过多的精华,也才能因势再起。而况,他已经是年逾古稀的人,在这个位子上,还能停留多久呢。所以,当他看清之后,对于谢安这位身处强势的下属,居然十分容让。虽然谢安仍是那样谦敬,但对于谢安的提议,他却几乎从不过问,总是很快就表示赞同。所以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在旁人看来,他与谢安竟是融洽的。

当然,这种融洽永远都只是一种暂时的存在,它不可能持续得很久。任何偶然,都可能会改变那格局。

初春的时候,早已调任吏部侍郎的袁宏,向谢安呈报为陛下推举侍中的事。他说经过大家的商议,并且也听到了不少朝臣的提议,这位侍中的人选,非琅邪王氏的王珣莫属。无论门第才华,国中都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袁宏不经意地说着,在他看来,这实在是无须再议的事。王珣是王丞相的嫡孙,王彪之的堂侄,谢安的弟婿,并且精干有为,举他为侍中,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吗?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谢安听了他的话,许久才开口,彦伯(袁宏,字彦伯)啊,东亭在大司马处,一向很得重用,他可愿意回京来吗?袁宏笑说,哈哈,不久前,他刚刚给我写信来,说愿在朝廷寻个官职呢。这一回倒是正对时机了。谢安说,原来是这样啊。他思索了一下,说,这事……再等一等罢。袁宏怔住了,这件事难道有什么不妥吗?不过看谢安没有再说的意思,他也只好退去。谢安的脑海里浮动着王珣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于是,这件被大家看来绝无异议的事,忽然没有了声息。谢安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王彪之虽然知情,但却没有办法向他开口询问。

这个晚上,刘夫人进房来,脸上颇带着犹疑,似乎正有什么繁难的事。她叫侍女们都退出去,思索着说,我是弄不明白了,你说同是嫁给一家的兄弟,怎么女儿和侄女的感觉竟这样不同呢?谢安怔了怔,轻问,你是说东亭兄弟吗?夫人侧过头,仍带着不解,是啊。咱们女儿对僧弥,情意深切,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侄女对东亭,却完全不是这样啊。

夫人的话引起了谢安的注意。他说,噢,我从前没有听说啊。夫人说,你自然是没有听说了。东亭一直在大司马军中,极少同夫人在一起,只是这半年,却常回建康居住,少在姑孰了。小夫妻到这时才算团聚。东亭原本也不常过府来,这半年倒时常来探望岳母了。只是……夫人想着,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今天两个姑娘一道回来,女儿倒是很快活的,可侄女却十分不满,似乎对东亭极为不屑呢。

谢安听着,虽然这些家务琐事,他一向从不过问,但今天夫人的话,他却觉得并不简单。这两个孩子的婚姻都不大如意,这些他是知道的。王珣长久不在建康,自不必说。而王珉则一向风流任情,对夫人不见半点关怀,却一直钟情于能歌善舞的芳姿,弄得建康满城皆知。甚至那著名的《团扇歌》,谢安都能够随口唱出来。或许是觉得心中不安,除了必尽之礼外,王珉也并不常来谢家。

谢安疑惑问,她们说了什么呢?夫人轻叹一声,倒挂起一丝笑容,女儿命不好啊,不过,这些日子来,僧弥待她倒好了很多呢。并且,为了得她相信,他已经把芳姿送给王孝伯了。前日里,还曾陪她到法云寺去求子呢。谢安思索说,你说,僧弥竟把芳姿送给了王孝伯吗?他对芳姿不是一向十分爱恋吗?夫人说,是啊。想来他一定觉得对不起女儿了罢?谢安没有回答,却问,那东亭又是怎么回事?

夫人说,东亭常在建康居住,夫妻倒是团聚了,只是……侄女回来时,竟忿忿地说,若知道王郎是这样的人,早就不该嫁他。我再问,她却不肯说出原委,只说她情愿一世住在府里,再不回王家去了,还偏要来见你,求你答应她呢。我再追问这缘由,她竟哭起来,说,那样的人也值得一说吗。我父亲虽然早去,但胸怀磊落,纵然丢失那名位,也绝不会做奸险的事,我怎能同这样的人一世同榻而眠呢!夫人迷惑地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东亭虽然追随大司马,但才华人品,哪里不好?我想小夫妻一时不快,也常有的,但看来,却并不是这样啊。

谢安无言。夫人不耐烦地说,你说句话好不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侄女偏不肯回去,可该怎么办呢?半晌,谢安终于开口,说,这事,弟媳是什么意思?夫人说,弟媳正是想问问你的意思呢。谢安点点头,说,那就这么办罢。夫人没有听懂,你说什么?那就怎么办?谢安说,这孩子既然不愿回去,那就一世住在府里罢。夫人惊得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她再也不回夫家去了吗?难道你是要跟王家离婚不成?谢安微垂着目光,说,离婚就离婚罢。

夫人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惊,离婚吗?!虽然在这时代里,离婚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几年前,先皇司马昱的新安公主,倾慕王献之的风流俊雅,偏要嫁给他。于是王家的长辈们就命献之与原配郗氏夫人离了婚,而娶了新安公主进府。献之为此怅恨难平,娶了公主,也不加过问,却一心倾爱侍妾桃叶。但是,那次离婚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而况,那是由男家提出,本也不算过分。但女家提出离婚,这是否太不合礼法了呢?

夫人端详着谢安,讪讪地说,你不是在开玩笑罢?谢安看着她说,我说的是真的。夫人怔住,忽然气愤起来,你真的要这么做!王家贵为江左第一高门,世代公卿,能与王家联姻,多少高族都求之不得,你居然要同他们离婚?!这样一来,你把王家的脸面放到哪里呢!日后,你还指望王丞相这一支再理会你吗?你难道真的糊涂了?

谢安冷冷地说,王家可以同郗家离婚,我为什么就不能同王家离婚呢?夫人说,人家是男家,离婚倒也罢了,可咱们是女儿啊,难道,你真的不在乎侄女的名节吗?谢安说,女儿又怎么了呢?名节?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这两个字?夫人无奈,好,你是超脱的人,像我这俗世的女子,自然是不能同你相比了。你如果不在乎,你做主就是了。只是,我倒是不明白,东亭倒有什么不是,让你这样不能容呢?

谢安不答。这种说来无益的事,他一向是不愿把它讲明的。但夫人是那样执著,你说不出了?你不是一向宽厚,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知道吗,怎么自家的女婿,你居然就不能容他?谢安仍然无语。夫人无比气愤,但又毫无办法,她稍缓一会儿,尽量平静地问,难道是因为他追随大司马,想暗中害你吗?说到这里,她立即否定,可是那郗超不是更想加害你吗,你为什么还要称赞他呢?谢安轻叹一口气,我称赞郗嘉宾的言语,没有一句是虚言哪。夫人点点头,好,由此说,你还是有点气度的,那我只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容下东亭?

谢安眼看毫无退路,终于说,夫人,我不是容不下东亭,只是……夫人毫不让步,只是什么?谢安说,只是……像东亭这样的人,我不希望他居位朝廷。夫人怔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安想,既然对夫人说起,那就不妨说清罢。于是,他缓缓握过夫人的手,说,东亭不是以真情为人,而是个权谋机变的人哪。这没有什么可厌恶,只是,这样的人倘若居位朝廷,那么,原本清明的事,就会变得复杂,原本真实的事,就会变得虚假。难道这些暗中的争斗,还嫌不够吗。

夫人一字字地听着,忽然说,你让我想一想。东亭他……原本追随大司马,而后大司马的强势不及从前,他就少去姑孰,倒与我们家亲近起来,再到朝廷来求官……这样说,他果然是有些无情无义啊。那么,难道僧弥……也是同他一气?难道他偏在这时把芳姿送人以取悦女儿,竟是见你声望愈发响亮,有意而做的?夫人想着,忽然略带不屑地说,哎呀,我这女人家哪有你们这样的心机,倒险些被他们骗了。谢安笑说,你已经够有心机了。不过,哪有什么骗不骗呢,人家并不是非要骗你才这样做的。他微敛笑容,接着说,大司马强势未减,日后倘若再行不义的事,东亭难保不会有变哪。难道……让他居位侍中,与大司马内外谋合?夫人点头说,嗯,说得是啊……这事就算王彪之也想到,只怕也会偏向东亭的,倘若你不阻下的话,倒是没人能阻拦了。只是……即便如此,就非要离婚吗?谢安说,同他离婚,是因为侄女不再喜爱他了呀。这倒正是很好的事呢。

夫人无语,许久才担忧地问,你要这样做,会不会带来糟糕的后果呢?谢安宽慰地笑着,你放心就是了。他想起来,噢,你告诉女儿罢,她也不要再回王家去了。夫人犹疑说,僧弥固然是不好,但女儿对他仍然十分依恋哪……谢安叹息说,女儿糊涂啊。能将自己钟爱许久的姑娘毫不吝惜地举手予人,这样的男人,难道值得托付吗?只怕她再等一生,也等不来半点真情。不如早些剪断这无头的丝,另适他人。这事我给她做主就是了。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地商定下来,不久,谢家向王家郑重提出离婚,两个女儿再也没有回去。这虽然算不得大事,但它所引起的震惊比起新亭会,也并不逊色。所有人在听到这消息后,竟都一下目瞪口呆,然后清醒一般地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于是人们群聚一处,议论,猜测,每遇到两族中的人,也都会目光闪烁地前去打探。但是,那原因究竟是什么,却始终没有人懂得。

这对王珣的打击是沉重的。他失去的绝不仅是一位夫人。他一向为人称道的人品才干,忽然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抹去;而他一向被人们仰慕的名相贵胄的身份,也显得如此不足贵重。更为糟糕的是,当谢安以这种方式公开地表达了对他的不接纳,原本欣然举荐他的官员们,竟都一下子缄口不言。难道要和谢安正面作对吗?王珣并不值得他们这样做,另外,他们也都没有这个心情。

琅邪王氏最钟情于仕进的王丞相一支,从此陷入了低迷。但无论如何,他们依然是尊贵的,这一支的子弟也自此与谢家断绝了来往,即使行路迎面碰到,也会昂首而过,视如陌路。

王彪之并不认为谢安会有意地打击王家,然而这后果却无疑如此。王珣是他最为看好的子弟,这件事几乎是在葬送他的前程。更让他不解又无奈的是,相对王珣的失落与气恼,王珉竟是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倒仿佛一下子轻松了一般,他居然微笑着吩咐仆人们把夫人的衣物、婢女们尽数送还谢府,然后就兴致勃勃地唱着歌,带着几个姑娘游玩去了。而王献之,则更加莫名其妙,听到这消息后,居然当众哈哈大笑,笑了好久都没有停止。

王彪之陷入两难之中。这个侍中,王珣肯定是做不得了,但无论如何,他还应当有个官职的。只是,没有人再来帮他说话,又能怎么样呢?不过,谢安没有让他过分为难。他平静地对王彪之说,官员们举荐东亭回朝为官,不知叔虎是什么意思?王彪之没有想到他竟主动提起来,淡笑说,安石,你就按你的意思去办罢。谢安说,好。那就让东亭到门下省做黄门侍郎罢。叔虎意下如何呢?王彪之暗暗地叹息,说,好啊。你向陛下拟奏就是了。

你忽然说,如今朝廷里最有才干的两位侍中,不正是王家这两位兄弟吗?我轻叹说,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明白太傅的心思。无论如何,那结局就是,在他的时代里,王东亭始终抑郁不得志,而琅邪王氏也进一步走向低谷。直到太傅去世后,他们兄弟的才能才显现出来。不过无论怎样,王谢两族并没有因此而决裂,除了王丞相一支外,王家人与谢家依然还是很好的朋友。

……而对我来说,那一段时间,却仿佛是另外一种生活的开始,这开始也令我完全无法抗拒。

谢安能够清晰地意识到,纪真看他的目光在改变了。甚至她仍然无言地坐在那里时,那空气中的气息也与从前并不相同。这无疑是让他快慰的,虽然他从来没有去期待。他不自觉地再次回想起与她的相识。啊,已经五年了。这五年的情形居然是这样,他始终把自己的心完整地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绝无掩饰,绝无逃避。对她来说,他是那么简单而易知。但是她呢?却仿佛不会有人能够懂得,甚至包括她自己。

不过,这些在改变了。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她的心意正向他弥漫过来,似乎要将他包围。这让他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感动。他与这个姑娘,在这世界上,终于有了一些联系。

纪真缓缓地靠近他,抓住他的衣襟。她似乎无所适从,有点焦虑,又有点急切。她用力扭动着那段衣带,却想不出来一句话来。谢安任由心潮起伏着,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感到了他的注视,以及那目光里坚定的接纳。她在紧张的无所适从中斗争着,忽然转过身,将整个身体完全地投向了他。她紧紧地抱住他,把脸颊用力地贴在他的颈上。谢安收紧双臂。这仿佛真的是一种完满。一种不可求来的完满。他紧紧地抱着真儿,让自己激荡在这完满之中。他想,他的确是这世上一个凡俗的人。他知道,如果从前自己对真儿来说,是一种享乐的话,那么今天,就是一种需要了。而这需要却是真切并且深刻的。能够被她需要,是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啊。

纪真久久地抱着他,她是那么用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强迫。谢安轻抚她的背,以使她渐渐平静。好一会儿,听到纪真极轻的声音,像在自语,又像在问他……您为什么不说话呢?谢安怔了怔,不知怎样回答。纪真接着说,您说呀,为什么,您总是不同我说话呢?谢安笑了,我没什么要说的啊。纪真说,真的吗?谢安说,是啊,所有的事一向都很好,还要说什么呢?

纪真想起从前的事。他的确很少同她交谈,其实她也是很少去同他交谈的。她记不清他到底多久会来楼中一次,而来了,也不一定就留在这里过夜。有时,他午后上楼来,就在榻上睡上一觉,醒来后,总是神气饱满,然后就仿佛很满意地离开了,好像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如果她喜欢的话,会陪他同榻而眠,但如果她还有另外更想做的事,她就可以不去理会他。但无论怎样,当他离开时,神色总是那样舒适,仿佛无论她怎么做,他都是一样的满意。

纪真轻吻着他的脖颈,喃喃说,您真的认为,一向都是很好的吗?谢安移开她的身体,俯下头温存说,自然是啊。你不觉得很好吗?我……纪真把目光移向一旁,我不知道。只是……为什么有很多很多的事,您却从不愿告诉我呢?谢安说,你想知道什么事呢?纪真试着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但却沉默了。

谢安意识到她的改变竟是这样巨大,忽然感到有种隐隐的不安。她坦白地说,我从献之公子那里听说了您的很多事。谢安点点头,嗯。但再没有更多的表示。纪真稍显急切,说……那您为什么不对我说呢?谢安无奈地淡笑,真儿,那是什么美妙的事吗?那些事值得你去知道吗?纪真说,您竟是这样想的吗……只是……她垂着头,许久说,我会担忧的啊……谢安说,现在你明白了吗?如果子敬没有告诉你那些事的话,你就不会担忧,就要快乐得多了。纪真立刻抬起头,可是!谢安感动于她这样真切的关怀,轻声说,你不该想这些事啊。那些事不值得你去想,你懂吗?纪真说,不懂……她是真的不懂。也许她从前都可能会懂,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她的心已经蒙上了一种色彩,她正透过这色彩去观察这个世界,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披上她的颜色。

她低声说,可是我想知道。谢安无语。他并不想改变真儿任何东西,他会让她永远跟随着她的心情去生活,但是……他认为,真儿现在这样做,的确是错误的。这无论对她,还是对他,都绝非好事。真儿不是夫人,夫人是会极其聪明地为她自己打算的,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她看得很清楚,当没有办法时,她还会巧妙地利用他去替她维护利益,她是永远不会陷入绝境的。但真儿不是这样,他担心,她的这种心情有一天会使她自己受到伤害。

纪真依在他怀里,下意识地抚弄着他的襟袍,微含娇嗔地说,那么,日后我问您什么,您都要告诉我。谢安听着,她的语气也变得这样不同,仿佛在那亲密中,她又感到了自己的权力。他回答,好。纪真满意地笑起来,美丽的眼睛里闪动着神采。如果说从前那神采里是这个世界或者更广阔的东西的话,那么此刻,那神采里却只剩下了他。她忽然亲昵地问,今晚,您是不是一定会留下来呢?这同样是令谢安惊诧的,这是她第一次关心他的去留,但却这样真实而坦白,并且动人心弦。他的心荡漾在这一片柔情当中,他肯定是要留下来陪她的。但是,在那极深的地方,他却总能意识到,有一些不安正在孕育着。

仿佛一切都像是新的,仿佛到今天,纪真才认为,自己是和这世上大多数的女子一样了。她一直是比她们傻的。她不懂得什么叫作“情”,无论是对什么人,即便她希望自己能有“情”,她也不能做到。她总是很快就会把某个人忘掉,然后懒于去想。她不需要任何人,大概只有她的儿子谢瑾除外。但是现在……她想,她一定是变得聪明了……她竟也有了很多话,想要对谢安说。

夜里,她抱着他的手臂,就是不想入睡,仿佛是希望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都能充满了快乐。她想起一个很久的疑问,于是把脸贴在他胸前,说,有些事情您知道不知道呢?谢安是有些倦了,不过看到她的热情,他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笑说,看你问的这问题,要我怎么回答?纪真笑着……我是想问您,是不是知道大燕国的事?谢安一怔,立刻会意,慕容公子不知道自己的家世了?纪真说,是啊。有些人只管人家看上去是否“湛若神仙”,却不管人家心里空荡荡的,走到哪里都像个呆人。

谢安笑起来,真儿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她居然是这样巧于言辞吗?他忍不住抚摸着她光滑的脖颈,说,是我错了呀。当初自该一并奉上公子的谱系和各位先祖的传文的。纪真说,是啊。那您就快些说说罢。公子我到底是大燕国的什么人物?我家祖上都有些什么了不起的人?还有,他们都说我们大燕国已经被苻秦灭掉了,这是真的吗?

谢安缓一口气,让她枕在自己的肩头,说来可长远了。纪真眨眨眼,我想听,您说罢。于是,谢安轻轻抱着她,让自己的思绪暂时离开这在凶险斗争中艰难维系的国家,把目光远远地投向——北方。

鲜卑是存在于北方的一个古老民族,他们最早居住在鲜卑山,所以人们把他们叫作鲜卑人。从春秋时代起,他们就在北方那遥远的高山与草原间,世代游牧,逐水草而居。大汉以后,他们一步步地壮大、繁盛,出现了很多优秀而强大的部族,而慕容氏就是这些部族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在大晋南渡前的太康年间,他们的单于慕容廆迁驻大棘城,开始教给部众们农耕的本领,甚至还从江南取得桑种,让他们学习蚕桑。并且,他还像一个真正的君主那样,开始以法度治理这个部落,又热情接纳前来投奔的汉人,出身高族的士人,还可以担当官职。然后,他深谋远虑地向大晋称臣,被封为了鲜卑都督。而大晋南渡后,元皇帝又加封他为大将军,大单于,辽东公。

他们就这样不事声张地壮大着,当强悍的匈奴人和羯族人以及其他各种势力在中原残败的土地上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却像春草一样在远处蓬勃地崛起。慕容廆去世,传位给他的儿子慕容皝。然后他们成功地击败了高句丽,又统一鲜卑各部落,剪除了身边的威胁。

在这些艰难又凶险的战斗中,慕容家崛起了两位雄略过人的英雄。他们就是慕容皝的第四个儿子慕容恪,第五个儿子慕容垂。攻陷高句丽都城的那一战,十七岁的慕容恪带着十三岁的慕容垂,担当起先锋。还是孩子的慕容恪从容不迫地巧用险计,一举获胜,把高句丽人赶向了半岛。慕容垂更是以他的神勇而闻名。此后没有多久,鲜卑人雄壮的铁骑终于踏上了中原的土地,二十年间,智勇双全的慕容恪拔城掠地,攻无不克,消灭了羯人,又灭掉冉魏,将远在北方的鲜卑慕容部族变成了一个雄踞中土的国家,与大秦和大晋形成三分之势。慕容家继任的单于慕容俊,从此不再接受大晋的封号,自立为帝,国号大燕。

纪真出神地听着,忍不住问,大人,慕容家真有这样的人物吗?谢安悠悠地说,慕容玄恭(慕容恪,字玄恭)的确是这样的人哪。纪真说,那么,大燕国又怎么会被大秦吞并呢?谢安继续讲起来。

煊赫一时的慕容家族,并没有维持住它那耀目的光华。它像所有游牧人的国家一样,很快陷入了内部的猜忌和厮杀。相对于汉人来说,他们是那么擅长于战争,但却又那么不理解什么叫作国家。一切都是从皇帝慕容俊猜忌功勋赫赫的慕容垂,并设计陷害了他的夫人开始的。不过,幸运的是,他们还拥有慕容恪这样能够懂得上天之道的统帅,而这时,他已经担任了大燕国的太宰,总理朝政。那么这些深藏的危机,在那时并没有真正地爆发。

也许对于鲜卑人来说,太宰慕容恪的死,是他们最大的不幸,不过,大燕皇帝自己或许并不这样认为。慕容恪是在兴宁年间病死的,而后不久大司马桓温开始北征燕国。即位不久的皇帝慕容暐居然要逃回辽东。吴王慕容垂力陈利害,自请迎战桓温。在枋头,慕容垂漂亮地击败了桓温的五万晋军,从此名扬天下。但是这一次大获全胜,却将他再次推向了不复之境。太傅慕容评与皇太后密谋,一定要除掉他,以绝心腹之患。慕容垂得到了消息,心灰意冷,以出猎为名,带领家人和他的旧部出走,背叛了慕容家族。他投奔到大秦天王苻坚那里,却意外地得到了苻坚无比热情的欢迎。苻坚亲自到郊外去迎接他,加封他为冠军将军。另外他的长子慕容令还有同行的慕容恪的儿子,也都受封了官职。

但慕容垂的命运并没有从此变得更好。在大秦,除了苻坚以外,没有人相信他。丞相王猛认为,他绝不是一个久居人下的人,于是不断劝说苻坚早些将他杀掉。但苻坚并不愿听从。后来,当王猛亲率大军征讨燕国,终于给他设下了陷阱,虽然没能将他置于死地,但却害死了他的长子慕容令。

失去了慕容恪和慕容垂的鲜卑人,是那样不堪一击,丞相王猛仅以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就荡平了这个辉煌一时的大燕国,使几乎江淮以北所有的土地,都归入了大秦。这样,虽然北方还存在着很多仍然强劲的势力,等待着苻坚去平定,但大秦与大晋隔江淮而对峙的情形,却是很难改变的了。

慕容家高贵的皇族子弟们,被掠往长安。但宽宏的苻坚天王仍然留下了他们的性命,这甚至引起了大多朝臣的不满。不能忘记的是,燕皇慕容俊最小的儿子慕容冲,那年只有十二岁,他那无与伦比的美貌,一下子吸引了苻坚。于是,慕容冲同他十三岁的姐姐,一样美丽的清河公主,一并被送进宫中,备受苻坚的宠爱。这件事传遍了长安,民间的歌谣这样唱着,一雄复一雌,双飞入紫宫……

纪真许久说不出话。她的脑子里反复地涌现着,小时候那些到村子里来抢掠的鲜卑人。原来他们的国家竟是这样。他们的英雄同样也遭受着如此残酷的颠沛流离,还有他们的那些孩子,那个十二岁的漂亮的孩子……人的一生,是多么痛苦呢。不知不觉的,她的眼睛里竟浸起泪水来。

谢安看到她怅然自失的神色,轻松地笑说,呵呵,说起慕容垂,我还同他有过一回交往呢。好一会儿,纪真才缓过气来,噢?您见过他吗?谢安回想着,看着远处,没有……但是……

纪真无比好奇地等待着。谢安浮起温存的笑意,说,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啊,那一年,我正是十三岁。而他呢,刚刚七岁。纪真十分诧异,他只有七岁吗,按您刚才所说,那时,慕容家族还远在辽东啊!那么当时您是在建康吗?谢安说,是啊。正是这样……

也许这件事对谢安来说,是一直令他在不断回味的。而当年它发生的时候,他所感到的惊诧,并不差于今天的纪真。

那几个胡人孩子十分庄重地走进乌衣巷,来到谢家府门前。为首一个用极不熟练的汉语说,奉鲜卑大单于辽东公五世子的命令,求见谢家三公子。这让门前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门人惊疑地打量这几个装束奇异的孩子,却不敢放他们进来。虽然,建康城里异族人并不少见,但这几个少年,看上去却那么与众不同。

大哥谢奕走出门去,满面笑容地把他们请进府,还不以为然地数说了那些门人。几个孩子端庄地站在厅前,却再不向里走,为首的一个捧着一只精雕的石匣。十三岁的谢安听到通报,怀着无比的诧异走来。谢奕站在那里,含笑说,阿奴,这几位远客,是特意来见你的呀。

谢安向他们庄重行礼,轻声问,请问尊客自哪里来?有什么要指教呢?为首那少年毫不掩饰地打量他,好一会儿并不回答。谢安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终于,少年开口问起,由于不熟练,他的语气显得十分缓慢,你就是,谢家的三公子,谢安石吗?谢安回答,是我。那少年忽然端正地向他鞠躬,将石匣捧到面前,说,这是鲜卑大单于辽东公五世子慕容垂送给你的礼物,请你收下。

谢安无比吃惊地站在那里。鲜卑大单于的故事,父亲和哥哥都曾给他讲起过,但是这位五世子慕容垂,他却从来没有听说。不过,他很快地思索了一下,走上前去,郑重地把那石匣接在手里,还礼说,请代我谢过世子。再看那石匣中,竟是一对乳白色的狼尾!谢安看着这奇异的礼物,轻声问,请问使者,不知世子因何这样看重,以这样的贵礼相赠呢?

那少年昂着头说,世子说,这是他第一次出猎所得到的,他愿意,把它送给天下像他一样智慧的孩子。谢安微微吃惊,却一时不知说什么。一旁谢奕笑起来,说,你们世子今年多大了?少年答,世子已经七岁了。谢奕感叹说,不得了啊,七岁就有这样的本领啊!少年目视前方,并不回答。谢奕又问,那么,你们世子怎么知道,我家三公子是像他一样智慧的孩子呢?少年慢慢地说,大晋朝廷的使节,来到龙城,我们世子曾经询问他,天下还有没有,像他一样智慧的孩子,使节说,谢家的三公子谢安石,正是他要找的人。所以,世子派我们跟随使节,到这里来,把这个送给他。

谢安无语地听着,心里暗暗地生起感动。他不自主地想象,在那遥远的北方,那一片山林雪原,寒风猎猎中,正有一个梳着髡髻,披着乌黑发辫的少年,跨在高大的骏马上,追逐着奔逃的雪狼……他弯弓搭箭,准确地指向他的猎物,那眼神看上去那样桀傲而锐利,他的面孔虽仍十分稚嫩,但却显得那样坚毅……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见到他呢?

少年见话已经说完,谢安也收下了狼尾,鞠了一躬,说,我们走了。谢安忙说,等一等。少年停住,看着他。谢安说,世子的心意,我自然会永远记住的。我也有一样礼物回赠,请使者转交世子。谁知少年听了这话,却朗朗地说,公子不必了。世子吩咐,不可领公子的回赠。只要你收下他的礼物,就好了。说完,少年再不看他们,领着另外几个孩子,大步地走出门去。

谢安站在厅前,怅然若失。好一会儿,谢奕俯下身来,欣喜地扶着他的肩说,你自小就名声在外,现在连远在龙城的鲜卑世子都倾慕你啊,谁家的子弟能比得过我的兄弟呢?谢安转过脸,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阿兄……

谢安回味着这故事,四十年过去了,他自己想来,也仿佛像在梦中一样。甚至这也让他思念起了大哥谢奕。如今的慕容垂已经四十七岁,历经了无数沧桑。但是,他仍然还没能同他见上一面。

纪真再一次自失起来,说,竟有这样的事……谢安轻轻点头,是啊,竟有这样的事。好久,纪真感叹着,慕容家族竟是这样……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这么说来……胡人却是非常强大的了,那么,这岂不是十分可怕吗?谢安没有回答。纪真继续思索说,他们如果更加强大起来,我们这江南可还能够保全吗……谢安看着前方,似乎纪真的话同样引起了他的思索。

忽然听谢安说,其实王丞相做得对呀。他转又换上笑容,问她,你又担心起这个来了?纪真说,难道这也不值得担心吗?谢安说,不值得啊。有什么事值得担心呢。纪真满目疑惑,您是什么意思?这与王丞相有什么关联?看着她极感兴趣的神色,谢安说,噢,是这么回事,当年慕容廆远在辽东,曾几次送信来,力请朝廷兴北征之师,但王丞相始终没有答允。而后祖逖北征,王丞相也没有鼎力支持,倒有不少人讥讽王丞相偷安哪。

纪真说,那么,王丞相为什么不肯支持……她思考着,忽然说,不过慕容廆的话自然是不能答应的。谢安瞟了她一眼,为什么呢?纪真笑说,这很清楚啊,当时他力请朝廷北征,是想借朝廷的力量,替他消灭羯族人的势力嘛,不会是另外的原因的。谢安欣慰地微笑,嗯,那你再说说,王丞相为什么也不支持祖逖的北征呢?这个……纪真极力想着,我不知道啊。

谢安陷入沉默。有一个想法,他是始终不曾说出来的。他认为,自大晋南渡以来,这个国家并不适于大兴北征之师。所以王导不支持祖逖就是正确的。因为那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这样一个新生的虚弱的侨迁而来的国家,完全没有能力去收复那已失去的广大疆土。如果说这种偏安是耻辱的话,那么这耻辱就要暂先忍受。

北方是那样混乱,无论是匈奴人、羯人还是鲜卑人,他们都曾闪烁过耀目的光芒,但是他们谁都不曾拥有一个真正稳定的国家,现在的氐人大秦也不例外。他们不断地攻下城池,然后又不断地被别人攻陷。不知有多少股势力在那片土地上滋生着,壮大着,然后又被消灭着。在这样的情势下,任何北征的行动都只是一种短暂的行为。胡人像浪潮一样一股股地涌来,北征的战果是那么难以固守。而我们的国家,却仍然这样虚弱,并且它的内部,还充满了矛盾和斗争。他一直想,不汲汲于北征,是十分明智的。当然,这却不能够说出来。

纪真轻推着他,说,您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呢?谢安渐收思绪,忽然披衣而起,笑说,你跟我来罢。纪真莫名其妙地起身,随他走到不远处的棋枰旁。谢安示意她在对面坐下,然后取过几枚白子,在她的这一侧选了适宜的几点,摆好了。他说,你来看,这是你的势,如果要你来削夺中腹,下一步,你会怎么落子呢?

纪真看一眼棋局,微笑执子,在三路远处,轻松一跳。她认为走在这里,是不该有什么疑问了。谢安点头,嗯。但如果你的势是这样呢?说着,他从纪真后方的白子中拿去了一枚。纪真再看这局势,微微思忖,踌躇着在二路处跳出。谢安说,这样的话,跳在这里,你都会犹豫啊。纪真说,这一步本已有些险了,您不这样认为吗?

谢安没有回答,却又从她后方的白子中拿去了一枚,如果这样呢?你又怎么做呢?纪真蹙眉说,大人,如果这样的话,我怎能去削夺中腹呢?我自然要先补在这里的。说着,她在那白子中落下一子,局势看上去要稳固得多了。她说,如果我的根本不能稳固的话,又怎能图谋另外的呢?或许,拼上这根本不要了,同您去厮杀一番,但那结局,却不是我所能预料的了。谢安渐露微笑。纪真稍稍醒悟,您是在告诉我什么,是不是呢?谢安的目光垂落在那几枚棋子上,轻叹着,真儿,你这番话说得好啊,这……就是大晋哪。

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解他眼中的世界的,不知为什么,我竟是那样好奇。也许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到底都在怎样地生活。但是我很快验证,原来每一个人都是痛苦的。于是,我再一次惊诧于他的心。为什么,我却不能看到他的痛苦呢?……不过无论怎样,这世界不会因他而有什么改变,仍然有无数的事情在那里,在等待着他去把它们慢慢抚平。

王谢两族的关系仍然还是融洽的。也许这是因为,人们的宽宏和高贵,正是这个时代最值得称道的东西。他们都懂得珍视自己的贵重,所以他们的内心就总会很快地恢复平静。而这平静,恰又使他们能够正确地看清什么是最重要的,而不是执著在自己的得失当中。

当王珣那件事终于以一个五品黄门侍郎而宣告结束,那些不愉快也渐渐地被王谢家族的人们搁置,姑孰却忽然传来了大司马桓温染病的消息。

年幼的司马曜按照王坦之的谏议,立即派亲信的太医赶去探看。很快,太医返回来,向陛下及各位大人禀告,大司马年过六旬,他这病虽然暂不至死,但若说痊愈,却是没有可能了。大家听着,相互交换眼色,心照不宣。而不久,司马曜就在宫里接到了桓温的奏章。他神色忐忑地看完,愣愣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的王坦之关切问,陛下,大司马说了什么呢?司马曜侧过头,十分坦白地说,王侍中,大司马他向朕求九锡之礼。

王坦之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急忙接过奏章,焦灼地问,陛下,恕微臣冒昧,不知您是否知晓这九锡之礼到底是什么呢?司马曜漠然地说,这九锡是国家里最重要的九样神器,是赐给为国家立下了大功勋的大臣的。得到其中的一样就是无比荣耀的了。王侍中,你说朕说得对吗?王坦之欣慰地说,陛下,您说得太对了呀。司马曜接着说,九锡之礼并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大汉献皇帝就赐给了丞相曹操。然后曹操的儿子曹丕就改换了大汉的天下,自己做了皇帝。他虽然稚气未脱,但却说得十分清晰,同时还带着几分冷漠。王坦之惊诧中,颇为感动,他说,那么陛下,您打算怎么做呢?司马曜立即回答,朕不赐给他。一样也不给。王坦之听完,忽然跪拜在地,陛下英明啊!许久,他抬起头说,陛下,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小心而为,不可激怒大司马啊。司马曜缓缓垂下头,王侍中,朕不知道该怎么样。你把王仆射谢尚书他们请来,一道商量罢。

很快,几位近臣来到宫里,听到这消息,王彪之和谢安都陷入了沉默。这件事令谢安感到很意外。桓温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除了再一次向天下昭示他这不臣之心外,再没有其他的作用了。他的盛势已经在衰落,而没有这盛势的支撑,这一纸奏章又能有什么效用?他思索着,头脑忽然清晰,看来,大司马病得的确不轻啊,连他自己都仿佛已经看到那终点了。想到这里,他放松了起来。

王彪之说,陛下,您是在忧虑该怎样答复大司马罢?司马曜说,是。请王仆射说说应该怎么办呢。王彪之头头是道地说,陛下,大司马一向有大功于国,理当嘉奖的。只是,求这九锡之礼可是天大的事啊。一定要遵循礼法才行,不然怎能邀信于天下呢。依古礼,自然要由吏部拟《求九锡文》,报尚书台核准,经门下省参议,再请陛下御览哪。可不是这一道奏章就能办到的。

司马曜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微带着绝望问,王仆射是说,要答应大司马,赐给他九锡之礼吗?王彪之淡淡笑着,陛下,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答应啊。司马曜依然没有弄懂,但又有些胆怯,不敢多问了。他看看王坦之,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安。只见谢安正露出轻松的微笑,仿佛这件事完全不值得担心。于是他问,谢尚书,你是什么意思呢?谢安温婉说,陛下,您只要放心就好啦。王彪之说,呵呵,这《求九锡文》由谁来执笔呢?安石,我看袁侍郎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哪。他一向极有才名,从前又是大司马的僚属,由他来草拟,大司马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了。谢安微笑答,好。我这就交代给他。

袁宏的确是位极富才华的名士,他能够做官,也是因为当年谢尚在小舟中听到了他的吟诗。当听谢安说,朝廷要赐大司马九锡,而这最为贵重的《求九锡文》,陛下已经答应要由自己来草拟时,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甚至这九锡之礼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愿去想,陛下既然允诺,倒有什么可再想的呢,于是就一心执著在了这篇文字上。他即兴提笔,当夜就做完了初稿,写好后,又自赏许久才放下。

早上,他满面春风地向谢安呈了上去。谢安接过一看,十分惊诧地说,彦伯啊,你居然写得这样快啊!袁宏微笑不答,想,看来,他一定是惊叹于自己这文章的精妙了。谢安惊疑地看了看他,说,彦伯,这文章竟是你写的吗?袁宏笑说,浅陋之作,倒让尚书大人见笑了。但实在出乎他意料的是,谢安轻叹了一口气,说,浅陋倒还说不上,只是确实不像你的手笔呀。袁宏觉得他的话锋有些不对,于是问,大人为什么说不像晚生所作呢?谢安仿佛不忍地说,彦伯一向才华超群,实在不该写出这样的文章啊。

袁宏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从他执笔为文以来,还从没有人会这样评价他。何况这一篇正是他十分得意之作呢。他升起一阵恼怒,但又不好向上司发作,忍一忍说,尚书大人,不知这文章哪里不好?下官愚昧,还请指点才好。谢安语重心长地说,彦伯,这自古做文章,要讲求锤炼,反复吟咏,何况是这九锡之文呢?没有少则几十天,多则数月的工夫,只怕是写不好的。一蹴而就,可是不行啊。

袁宏的怒气冲上头顶,这谢大人真是存心刁难啊,一篇文章若不是数月做成,就算不得好文,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忍不住说,那下官请问大人,王右军《兰亭集序》可算好文章吗?谢安瞟他一眼,不答。袁宏说,王逸少一醉而做成,名闻天下,若要大人您来说,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谢安半晌说,彦伯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王逸少做的是兰亭序,先生你是在做九锡文哪。袁宏说,这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大人您每做一文,都要数月吗?谢安气得几乎笑了出来,说,那你就把它留在这里,我来修改就是了。谁知袁宏发了名士的执拗,偏是不肯,大人既然委任下官,又何必出尔反尔呢?大人既不满意,我自然会修改的。谢安笑说,好好,那你就去改罢。记得要多改些日子,才能改好啊。袁宏不屑地收起文卷,转身去了。

这一次,袁宏果然听了吩咐,他虽仍是当夜就做了修改,但却等满了三十天,才又向谢安呈上。他愤愤地交给侍从,自己却不再进去。很快,那侍从就持卷返回来,对他说,尚书大人吩咐,袁侍郎这《求九锡文》辞采欠佳,还须耐心斟酌,请再修改一月罢。袁宏强压着怒气,推开侍从,好,我就再去向他请教。但是侍从却拦住了他,尚书大人已到后堂歇息,袁侍郎还是不要打扰了罢。袁宏接过文卷,恨恨想,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这分明是一心同我为难了。也罢,他想一想,掉转头,径直向王彪之那里而去。他恭敬地呈给王彪之,说,下官愚昧,这《求九锡文》连做两回,也不能令尚书大人满意,只命修改。下官不明,特来请仆射大人指点。王彪之看看他,又颇像样地对着文卷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哎呀,彦伯啊,以你的大才,这文章的确做得不佳呀。袁宏怔在那里,说不出话。王彪之一笑,递还给他,谢尚书说得有理啊,你就再修改一回罢。说着,他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头,呵呵,回去改罢。说完就悠闲地走出门去了。

袁宏怅怅地走回,一阵疑惑浮上心头,这其中似乎是有文章啊……他想起谢安的话,“王逸少做的是兰亭序,先生你是在做九锡文哪。”这有什么不同呢?他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来,大司马向朝廷求九锡,陛下自然是不愿赐给他的,但却答应了他,又让我来草拟《求九锡文》。谢尚书迟迟不批准,那么他是想……要拖延此事了……他忽然醒悟,哎呀,大司马正染重病在身,如果拖上个一年半载,说不准他就会……啊,他一下子醒悟,竟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原来他们是这个用意啊。倒是我一心执迷于文辞,这样的大事竟然没有看出。要我修改吗,好啊,那就慢慢地修改罢。

《求九锡文》先后改动了七回,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大司马也曾几次派人来催促,甚至陛下由于心里担忧,也不断过问。但王仆射和太傅却依然显得无比悠闲,只回答说正在拟办中,仿佛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大司马没有等来这最后的希望,他的病势却日复一日地加重了。

桓温是在病榻上见到他的弟弟桓冲的。而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向另外的两个兄弟发出通知。已在江州做了十三年刺史的桓冲,接到大哥的密信,立即不事声张地赶到了姑孰。

他很早就得知了桓温的染病,只是没有想到,这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然已至如此。他是桓温最小的弟弟,自幼习武,而后又跟随大哥几番身经杀场,如今四十五岁,被封为丰城县公。虽然同桓家其他兄弟一样,桓冲一生戎马,但是,他那和煦平静的性情,不事张扬的静默,却完全不像桓家人的风格。

桓冲下了马车,不事休息,匆匆赶进府来。他疾步奔到卧榻前,喊了声,阿兄!却再说不出话。桓温看上去的确憔悴许多,但是他的神色却显得十分平静。看着满面风尘的桓冲,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阿德啊(桓冲字幼字,小字买德郎)。桓冲扶住他的手臂,焦灼而痛惜地说,阿兄怎至如此呢!

桓温淡淡说,不要说这些啦。他注视桓冲好一会儿,直接而又郑重地说,阿德,我今天要你来,是要把大事交代给你。他虽然气息明显不足,但每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

桓冲急切说,阿兄!你……桓温举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一会儿,他忽然饱含期待而又近乎命令地说,你要担待啊!痛苦自桓冲的脸上掠过,他想着,桓家兄弟五人,二哥桓云十几年前去世,倒不必说了。而三哥桓豁素有武略才干,镇守荆州,有豪杰之气,四哥桓秘虽因与大哥不和,官位不显要,但也富于机谋。两位兄长都不是寻常的人,大哥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呢?

但是,无论桓冲怎样犹疑,桓温的心意却是十分坚定的。他端详着这个弟弟,倒想起少年时的一件事来。

那时父亲桓彝刚刚来到江南,还没有担任官职。虽然桓彝富有声望,和谢安的伯父谢鲲齐名,但是与谢家相比,桓家却是那样贫穷。那年母亲突然患了重病,请郎中医治,却说必须要一只羔羊作为药引。桓家四壁如洗,而羔羊在这江南更是十分珍稀的东西。桓温见父亲一筹莫展,就领着弟弟们跑出去,四处寻找门路。终于找到一户殷实人家,愿将他家的羔羊出卖,但是兄弟们却没有足够的钱买下它。

桓温在焦急中一眼看到不满十岁的桓冲,在他的眼里,这个最小的弟弟一来不会赌钱,二来不会与人争斗,真是毫无用处。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阿德,你留在这里做人质,等我凑足了钱,再来赎你回去。桓冲怔了怔,立刻轻轻点头,好。于是桓温让弟弟们把羊牵走,而把桓冲留下了。一个月过去,桓温依然没有弄到足够的钱,但出人意料的是,那家夫妇居然把桓冲送了回来。他们说这孩子做了一个月的帮工,温顺勤恳,那羊钱是万万不能收了,然后又称赞了桓冲好一阵才离开。桓温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弟弟,但再看桓冲,他脸上竟微挂着笑容,好像事情能够这样解决,他已经十分满意了……

桓温想着这些事,问桓冲,阿德,你说真心话,你曾记恨过我吗?桓冲想不出他为什么这样问,十分惊奇地说,阿兄为什么这样说呢?小弟何曾会记恨你?桓温笑了一下,就是那只羔羊的事啊。桓冲思索好一会儿,才弄清了他的意思,于是欣慰地笑起来,那可真是遇到了好人家呀。在江州任上,我还曾见到了那夫妇呢。只是他们早已不认得我,说了很久才想起,我送了一处田宅给他们,以为当年的答谢罢。

看到桓冲微笑的面容,桓温长叹,点点头说,好。桓家非你不能担哪。

桓冲的眉微锁着,许久无言。虽然他并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却知道,这件事是不能推托了。他陷入沉思。他将要面对的问题是严峻的。在桓家内部,是否能够得到哥哥和子侄们的认可,他还没有把握。而他更大的疑问是,如今桓温的大事虽然宣告失败,但桓家强势仍在,那么……倒该何去何从呢?他想想说,阿兄,有些大事,你还需给我讲讲啊。

桓温抬起头,仿佛在自语着,物有盛,则必有尽,只有不盛,才能不尽……桓冲体味着,许久,他说,阿兄的意思,如今桓氏,是盛还是不盛呢?桓温的目光陡然转向他,嗯,你问得好。盛与不盛,要看这身外的事啊。桓冲轻轻点头,那阿兄是怎样看呢?似乎是欣慰于桓冲这样明了他的心思,桓温稍感振奋,撑着卧榻,试图坐起身来。一旁的侍女忙上前,扶他坐好了。桓温说,阿德,我问你,那一回新亭会,我未杀王谢,你觉得妥当吗?

桓冲很快回答,仿佛这问题他早已想得很清楚,他坦然说,阿兄做得对啊。桓温温和地点点头,心里想,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他。这个大势,是并不属于桓家的,他们有谁能懂得这道理呢。除了他,只怕谁都会把这个历经磨难的家族推向不复之地。在将来的几十年里,桓氏自当保养其精华,以待大势变迁,高族也未必就能长久啊。

桓温想着,但并没有说出来。许久,他突然问,阿德,谢安王坦之,你打算怎样处置?桓冲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他缓缓答道,我自当——待以国家之礼。

桓温微微舒出一口气,与桓冲对视许久。渐渐的,一阵阵的疲倦涌起在他的心头,并绵绵地夹杂着轻淡的悲伤……他的一生到这里就是一个结局了,这个结局是令他满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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