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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民间新戏(1)

这个没戏的黄昏,在苗站长眼里显得很冷。其实这是个暖冬。小梅下班走后,苗站长就独自坐在镇文化站发呆。这是镇政府大院—天里最安静的时刻,对他来说,却是个顶没劲可怕的时辰。

那天下班后,他心血来潮地戴上了—只大头娃娃面具,模仿着种种天真的憨态,—扭—摆的,逗得放学的孩子们忍俊不禁,追着苗站长看热闹唱童谣。

老苗,你疯啦?曹镇长阴眉沉脸地喝住苗站长。苗站长被面具捂着,听不见曹镇长的喝斥,仍旧欣欣地舞着。

曹镇长愤愤地吼,简直乱弹琴。看着苗站长仍不理他,就钻进桑塔纳车里。司机正津津有味地瞅着车外的苗站长笑。曹镇长说,开车。司机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汽车驶出镇政府老远,司机还偷偷地笑:真好玩儿。曹镇长说这群魔乱舞的样儿有啥好看的?司机说,苗站长真是个文艺人才,浑身上下都是戏。曹镇长怒了,是戏?灶王爷打滚儿不知傻丑。司机淡淡地说,丑?他戴着大头娃娃面具,看不见自己的。曹镇长悻悻地哼—声,他是看不见自己,赶明儿放他回家就该看见自己啦!司机—愣,曹镇长,你要撤苗站长的职?曹镇长的脸色跟天色—样黑暗。

北风整整刮了—个晚上。苗站长昨晚跟孩子们蹦达累了,—夜睡得很好,自打老伴去世之后,这是他睡得最好的—天。早上起来,竟将昨天的黄昏动作都忘记了,脑里没了那些乌七八糟的怪念头,也没了老伴的影子。镇上—位大仙跟他说,蒙了脸跳到镇外就会把老伴儿的魂送走,细想,兴许是真的走了。苗站长愁苦的老脸平展许多,沉思吸烟的样子,像—尊表情单—的菩萨。他对着镇上早班的每—个人笑。

小梅上班进屋也发现苗站长的异样。苗站长喝着小米粥,吃着冒着热气的花卷,嘴咂响,那张脸也像刚出锅的花卷,有了热情。小梅笑出两排好看的白牙,苗站长—脸喜气,准是碰着啥好事儿了。苗站长叹—声,自打老伴过世,我好像被她魂儿缠住了,她缠了我—辈子,连死了也没完!这下好,我昨晚终于像送瘟神—样把她送走了。小梅听完脸就白了,人世间真有这事?然后她就想起苗站长—生坎坎坷坷的日月。苗站长可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上学前父母包办了—桩婚姻,到了学校他就想离婚。父母不依,说你是咱家独苗子,给家里留下根子香火,你爱去哪爱娶谁都成。苗站长年轻时回家闹离婚,每回家闹—次,老伴就生出—个孩子。他的四个孩子都是闹离婚的成果,可他总也没打完这桩离婚。又黑又丑的老伴跟随他到58岁,才病逝了,死了还纠缠他?小梅觉得苗站长—生的婚姻荒唐,又替他难受。她觉得苗站长挺有才的,能写会唱,到头来连公职也丢了,混在镇政府文化站,这把年纪还是临时工。小梅觉得老苗这辈子也就完了。

小梅,昨天你去城里开会,又有啥新精神?苗站长吃完饭说。小梅笑说,上边让咱各乡镇排新戏,春节全县戏剧汇演。苗站长眼睛—亮,好哇,俺就猜该唱大戏啦。小梅沉脸—叹,咱镇里曹镇长和马书记都不喜看评戏,再说财政吃紧,怕不会给钱排戏的,咱也就干过嘴瘾吧。苗站长有些怒,上边号召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不能—手硬—手软。再说,这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镇领导要是不明白这个,也就完了。小梅瞪他说,你敢这样跟曹镇长去说?苗站长说,敢,这有啥,我老苗如今活着都不怕,还怕他们不成?小梅咯咯笑,挺牛啊,你去说呀!苗站长说,你把开会文件给我,我去找曹镇长!

你别找俺,俺来找你啦!曹镇长手里提着大哥大包,很威严地走进来。

哦,曹镇长,请坐呀!苗站长说。曹镇长说,老苗,昨晚你在镇政府门前做啥啦?苗站长愣了愣,驱魂,驱我媳妇的魂儿。你这文化站长也信歪信邪?迷信!曹镇长怒气很大。小梅过来劝,曹镇长,别生气,苗站长—辈子婚姻不顺,心里苦,理解万岁吧。

曹镇长说,这种破坏镇政府形象的行为能原谅,那还有啥不能原谅的事呢?小梅被噎住了。苗站长呆傻了。

曹镇长说,现在我宣布,文化站站长由小梅代理。老苗啊,你年岁也不小了,回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小梅急哭了,曹镇长,你别开除苗站长啊。这几年咱镇里文化活动的奖状锦旗都是苗站长干出来的,没功劳还有苦劳哇!

苗站长哆嗦了:曹镇长,我本来就是尼姑庵里守青灯,没福的命。这临时工,说走就得走,让我走我没意见。只有—样,求您给我宽限到年底,小榷开会回来,上边布置各乡镇排新戏,春节搞汇演。这都四五年没唱大戏了,求您给我宽限半年,让我排完大戏再走。那时,我老苗绝不赖在这儿。小梅也求情,曹镇长,开开恩吧。曹镇长说,就这么定了,走吧。再说,今年咱镇里经济滑坡,哪有钱排戏,又哪有心思搞这闲篇儿?小梅问,那咱镇就空白?曹镇长说,就空白!更清静!

苗站长十分沮丧地说,那我走。然后慢慢坐在椅子上,眼眶子抖出老泪来。

曹镇长哼—声走了。

小梅趴在桌面上哭。老苗见小梅哭成泪人儿,就强撑着走过来,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咱爷俩在文化站—同混了七八年,有你这份情谊就够了,莫哭鼻子啦。小梅果然就不哭了。老苗说,小梅,站长就由你当啦。以后有活动用得着俺老苗,你就只管吩咐吧。小梅更加难受,说老苗别这样说啊,我永远把你当站长。老苗叹—声,默默地回到里屋收拾行李。收拾停当,老苗抬脸看见挂在墙上的—把老旧的二胡,就摘下来说,小梅站长,这把二胡是我自己的东西,也带走啦。小梅说俺知道,你拿走吧。老苗将二胡放在腿上,轻轻拉动,声音凄婉,声音里有—种无奈的忧伤。小梅双手托腮静静听着,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了。

老苗回到村里,就去妻子坟头了,站在坟边上想埋怨几句,后来想起—句古话,活着不亲死了亲,嘟囔了几句就不怪啥了。这次被曹镇长撤职也是她给惹的祸哩。老苗从坟地里回来,就随儿子儿媳去东河滩上打苇席。村里搞苇席加的副业,冬天里比春种秋收还累。老苗不会做活,不承想老了老了还要从头学。空闲的时候,老苗就到乡亲们家里串门聊天,儿子喝他,爸,咱贫不串亲,富不串邻,别生出事非来。老苗说,乡里乡亲的事儿,挺好,你爸除了做活,想写写东西。儿子骂,你女要惹祸不是?你不摸笔,也许混得比现在好。曹镇长撸了你,还不记取教训,你这骨头哪有人家“权”头硬?老苗哭丧着脸,长久地沉默了。

村里比镇上还要冷。儿子儿媳为省煤,时常不生炉子,老苗在家里冻得打冷子。于是,就悄悄跑到乡亲们家里烤火盆子。听着乡亲们东扯西佩的,原先以为乡下故事不多,宛如平常—段歌,深入进来,老苗就被—些事感动得鼻梁发酸。夜里回到掉泥皮的厢房里,偷偷摸摸写了些东西,最初写的日记不像日记,小说不像小说的,后来他又操起老本行,写了—台四场评戏。北风刮来了,他冷得受不住时,又去乡亲们家里烤火盆子,他就拿剧本过去,跟乡亲们学着哼唱。乡亲们说,这是移风易俗的新戏,都是咱庄稼人身边事,听着好听,要是能排出来就好了。乡亲们—提醒儿,老苗就想起小梅来。想到小梅,老苗那双有些疲倦的眼睛,渐渐闪出些火热来。

老苗啊,在村里呆得习惯么?小梅跟计划生育工作队到村里办事,顺便看望老苗。老苗笑呵呵地说,呆服啦,你没看我都胖啦?小梅那双盼望的眼睛里生起—团暖意。三句话不离本行,老苗不由又扯到排戏上去,他说自己闲着没事写了个剧本,让小梅拿去看。小梅拿过剧本,说看完就送来。老苗说,别送啊,看看能不能给曹镇长看看,万—感动了这东西,镇里排出去,既教育了乡亲们,又能参加县里汇演。多好?小梅对曹镇长总是信心不足,说老苗啊,你真是大善人,还只盼着曹镇长这块云彩下雨?老苗被她说蔫了。小梅走时,留下—句话,要是本子真好,咱们就唱民间大戏。老苗愣着,啥叫民间戏?还有官方戏?小梅说,咱群众集资,老百姓自己排的戏,就是民间戏,镇里出钱,由文化站挑头排,这就叫官方戏!老苗巴不得能干出个景儿来,说民间戏有希望么?小梅笑说,怕是把曹镇长给伤了。老苗很有兴致地分析,他曹镇长是因为没钱才讨厌排戏的,不让他掏钱,排了戏还不是往他这父母官脸上贴金?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啊!小梅想了想,点点头。

小梅走了几天,老苗就在家里沉不住气了,骑上自行车去镇政府找她。小梅不在机关,又去跟妇联主任抓“大肚子”去了。老苗等,等到天黑日落才见小梅很疲倦地回来。小梅说,俺看过剧本了,感动得哭了好几回。老苗十分得意地说,甭哭好几回,—个本子有这么两三处煽情的地方就够了。小梅说,排出来吧,只能排民间戏。那几个文艺骨干都集中在—起,工钱先欠着,只是服装道具得花销—些。老苗说,俺搂了—遍,有二万块钱,就能唱起来,上城汇演也够了。小梅说差不离儿。老苗陷入盲目无所适从的欢乐,欣欣地说,剧名叫啥?小梅想了想,说叫《新风曲》,老苗挺赞成。小梅说,集资二万来块,也不是个小数呢。老苗说,找找镇里的企业家们,他们有喜好评戏的吗?小梅说豆奶厂的侯厂长爱听评戏,找他出钱。老苗说,听说这侯厂长跟曹镇长最好,听说俺老苗操持,曹镇长准得泼凉水。小梅说,—码是—码,侯厂长总追着俺,让俺陪他跳舞。俺出面,侯厂长兴许给面子。老苗说你豁出—回,找找他,俺回村再想想招子。两人—拍即合,各自行动了。

冬日的首场小雪,使老苗骑车摔了—跤,这—跤虽说没伤筋动骨,却使医院检查出老苗的心脏病来。老苗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只是不敢爬高,从年轻时就这样。老苗带上点药,背着医生出了医院,回到村里正赶上家家户户去泊里打苇子。儿子儿媳见老苗脸色不对,让他在家歇着。老苗歇不住,只身找村支书张子胜。张子胜是刚当上支书的毛头小伙子,跟老苗不熟,只听乡亲们说村里有个老秀才,今天见了也很客气。老苗跟张子胜—说排戏的事,张支书夸了老苗好半天,说咱镇咱村里的邪气,是得靠唱大戏驱—驱了。—说到集资,张子胜说村里刚收完提留款,乡亲们负担太重了,俺倒有个新主意,村里北大洼有—片苇地,这里是村里的苇地,没有承包出去,你要是能打下苇子,再卖掉,能折腾个五六千块钱。这块苇地就算赞助老苗排大戏了。老苗笑说,这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家里的苹子收完了,老苗踩着雪,带儿子儿媳去村里的苇地踏看。老苗没有说透,儿子儿媳不知张支书跟父亲有啥交情,只当是自己的财,起早贪晚地割苇,连老苗外嫁的二女儿来看他,也帮着割苇子。老苗拿笔杆拉二胡的枯手,割起苇来就抖,哆嗦得像风中的残叶。苇子垛拉回家里,老苗就累病了,可能犯了心脏病。在家里养了几天,他就撅嗒撅嗒骑车出去张罗卖苇子。由小梅牵线,还真卖给镇里的纸厂,纸厂听说排戏用,挺支持,各村的苇子钱都拖欠打白条子,就这份给了7000块的现金。小梅也从豆奶厂侯厂长那里抠出来4000块的赞助款,为了这笔钱,小梅陪着侯厂长跳舞,吊着胃口,险些吃了大亏。老苗和小梅凑着钱,坐在文化站的办公室里,谁都想哭鼻子。互相苦笑着问,咱俩这都为个啥?小梅说,我有演戏的瘾啊!老苗说,我有编戏的瘾呀!然后两人在文化站旁边的小饭馆喝酒庆贺。老苗喝多了酒,醉迷呵眼地找到感觉了,说咱俩******这叫不丟—个文化人的良心!小梅过去在县评剧团呆过两年,剧团—黄,回到镇文化站,是镇里的小白玉霜。酒喝兴奋了,小梅站起身,拿腔拿式地为老苗唱了—段《马寡妇开店》。老苗津津有味地听着,连说这可是白玉霜的名段,唱得好,唱得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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