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闯儿特别羡慕班里乳房不大的女生，她觉得她们不用像她这样弓着腰、驼着背走路。
海云毕竟是上海来的女人，又在大队干着出纳工作。她给小闯儿做了两个白布胸罩。她说：“闯儿，你戴上这个，把背挺起来。“小闭儿说：“戴这个？哈哈，太难为情了。“海云说：“有什么难为情的？戴上。“小闯儿心里不愿意，但母亲这么说她就戴上了。可是到了学校，男女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冲着她的背部，让她感到十分羞涩。她的脸一阵阵地泛着红晕，心里想那胸罩一定被白衬衣映照得清晰无比。她有一种恨不得马上钻进地洞的感觉。这天一故学，她就把胸罩摘掉了。但第二天，男生们还是给她取了”白吊带“绰号。这绰号让她十分自卑，几乎将她的精神压垮。她回家冲母亲怒气冲冲道：“都是你！都是你要我戴那该死的胸罩。现在班里同学背后都叫我‘白吊带，有的还当面叫。“母亲哈哈笑着说：“你再戴，他们就不敢叫了。“那时候，学校里流行唱样板戏。小闯儿每顿吃二两饭，一碗青菜或者菠菜，省下的钱就从新华书店买回来一本《红色娘子军》组曲音乐和完整剧本。音乐是五线谱的音符，包括序曲与正剧。接着她又买回来《红灯记》、《杜鹃山》。《红灯记》里面全是剧照，封面是李玉和高举红灯闪闪亮。那时候的学生听得最多的，就是革命样板戏。其中《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是芭蕾舞剧。它在一代人的记忆中，化成了优美的旋律与舞姿。小闯儿在学校里不敢表现自己，回家来她听着乐曲，踮着脚尖，扮着穷人的女儿吴清华和喜儿。然后把客堂当舞台，奋力飞跃，感觉像弧光滑过天空一样。她的祖母章丹凤就会说：“你发神经啊！“静儿和平儿不会像小闯儿那样发神经，她们还像小女孩儿那样玩跳牛皮筋和跳房子的游戏。其实她们与小闯儿只差两岁多一点。但小闯儿已经不要与她们在一起玩了，也不大喜欢与她们说话了。她虽恨我是个”****“，却乐意与我谈论《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她说：“我很喜欢吴清华那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那一种舞姿与造型。“我说：“那是记录着一种年代的声音。“她说：“我还喜欢她的装束。“我说：“她的装束也很特别。灰色军帽压在浓密乌黑的短发上。那双绑腿的布带，打得多么结实。灰色的上衣，手里的长刀，威武的英姿，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战士，在万泉河边把大红枣儿献给解放军。“小闯儿听我这么说，惊讶极了。她说：“爷爷，你怎么电知道这些呢？“我说：“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呢？“有一天，我去镇上，在一家商店买到了印有吴清华挥舞长刀，耸立在淡绿色石膏塑像上的浮雕。我把它作为一盏台灯的底座，灯按在土面，夜晚就会发出黄色光焰。小闯儿见了非常喜欢。她在这盏灯的黄色光芒下，做数学题、写作文、背英语单词，还给六指儿班上的一个男生写第一封情书。小小年纪找对象，这都是受着六指儿这一伙人的影响。
六指儿这一伙人读不进书，聚在一起不是干坏事，就是勾引女孩子。他们学城里小青年，穿喇叭裤，养西发。章珍妮做的布鞋，六指儿已经不要穿了。他要与城里小青年一样，穿松紧鞋。
小风林看不怪六指儿这样的打扮。他对六指儿说：“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小胡子、喇叭裤、松紧鞋，你学什么城里人？你阿爸是农民，你爷爷也是农民，你这个样子简直就像个小流氓！“六指儿说：“我们很多同学都这样穿，你不信到我们学校去看？“小风林说：“谁给你的喇叭裤、松紧鞋？“章珍妮在一旁护着儿子插嘴道：“我给他做的。“小风林说：“儿子都是被你宠坏的。他要天上的月亮你也摘给他？“章珍妮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别对他像仇人似的，’小风林说：“你再这么宠下去，还让我怎么管教‘？”小风林说着，气呼呼地走出家门。
我的思想倒是没有小风林保守。，我早听小闯儿说六指儿与班一个Ⅱ莉莉的女生特别要好。莉莉天生光润细腻的好皮肤，虽然黑了些，但她浑身散发出一种新鲜水果般的芬芳，并且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很洋气。她们女学生要么是齐耳短发，要么就是紧紧地编结两根发辫。
然而莉莉却大胆地披着齐肩长发，额头也不留刘海，只飞出几缕柔软的碎头发，垂挂在眼睫之上。她的睫毛很长，眼睛不大却很媚人，尤其那眼神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每天傍晚时分，莉莉吃完晚饭就会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她明白只有走来走去，才能招蜂引蝶，才能让自己亲手改制的喇叭裤和亲自编织的毛衣，曲线优美地进入别人的视线，特别是男生的视线。
小闯儿说莉莉的裤子的确又大又长，经她自己改制后，臀部包裹得紧紧的，显得腿很修长。而她自己编织的毛衣，确切些说是线衣，用的足弹力针型，穿在身上也绷得紧紧的，显现出女性的曲线来。莉莉个子不高，却极显女孩子婀娜多姿的味道。男生们都喜欢多看她几眼，她便感到很自豪。于是，她更加想尽花样地打扮自己。比如冬天她会围上一条方格长巾，像男生那样围着，而夏天她把十个脚趾甲，用玫瑰花汁染成红色。这在她们女生中是绝无仅有的。六指儿与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你说他能不穿喇叭裤和松紧鞋去勾引女生吗？
严家辉、高大年、傻傻、杨鸿庆等隔离审查半年多后，全部被放回家来了。那天，我见到傻傻时，她蓬乱着头发，穿着一身蓝布衣服，十分憔悴地拖着行李往家走。我笑着迎上去说：“傻傻，你回来了啊！我帮你提布包裹吧？”然而我满脸的热情，却换得她冰冷的脸和“滚开”二字。
我知道她恨我，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厚着脸皮义迎上去说：“别那么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苦的日子也过去了，还有什么撑不住？”
傻傻突然哭起来，她说：“这哪里是人受的苦，简直比畜生还不如呢！”
她呜呜地哭着，我心里难受极了。我说：“不管怎么样，撑过来了就好！”她说：“你给我滚开吧，都是你害得我这么惨。遇上你这样的人，我这辈子倒霉透顶了。”她这么一说，我就乖乖地“滚”开。这时，我对她一点恨意也没有，只有心疼了。
桑果儿依然做着红一司总司令。他耀武扬威又春风得意，见了我既不像从前那样叫许伯伯，也不叫我阿爸，双眼瞪着我，就像瞪着仇人一样。他见了小风林和小抗敌也不叫哥哥，宛若陌生人。这个小儿子，让我伤透了心。我就像小风林管教不了六指儿一样，我也管教不了桑果儿。傻傻和瘸腿儿，也管教不桑果儿。桑果儿见母亲回来了，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她，说：“你回来千什么？”傻傻说：“我为什么不回来？这是我的家。”桑果儿说：“你的家在桑树林里，你到桑树林里野合去吧！
我没你这样的母亲。你不要影响我的前途，我现在是红一司总司令。”桑果儿话音刚落，傻傻气愤得啪地一个巴掌就落在了桑果儿的脸上。傻傻道：“就当我没生你，你个小畜生，你给我滚。”桑果儿见母亲打他，奋起反抗。他一转身对着母亲的鼻子，就是一拳。傻傻的鼻血顿时流了下来，嘴唇也被桑果儿打成了青紫色。这令傻傻十分意外。傻傻非常伤心地哭起来，道：“老娘要与你拼了。”她运足了气，一掌将桑果儿跌跌撞撞推得很远。桑果儿见母亲用了内功，便从地上起来后逃跑。他知道母亲动了真怒，而自己在武功方面还不是母亲的对手，傻傻赶跑桑果儿后，越想越伤心。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淌着泪水。她想这个小兔崽子，简直不是人啊！还有惠娟和惠玲也不是人啊！从前哪有儿女革母亲的命？这世道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傻傻正这样说着，瘸腿儿从田里劳动回来了。他见到傻傻说：“你回来？不用再去了吧？你怎么坐在地上流泪，是桑果儿惹你了吧？这个小畜生，不知天高地厚。”瘸腿儿扶傻傻起来，一拐一拐地把她扶到床上。傻傻在床上躺了几天，才勉强起来。那天，她起来，突然发现惠娟和惠玲已经都有男朋友了。他们走进走出，却不与她说一句话。她还听见惠娟和惠玲对她们的男朋友说：“我们姆妈是牛鬼蛇神，我们老早断绝关系了，你不用理她。”
傻傻在家里的处境十分糟糕，我很同情她，却又无能为力。这阵子我与傻傻很少见面，即使在公众场合见了面，也只能互不搭理。我们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再没有当年做妇女主任时的威风了。我一想起那年她开枪打我，想起************时期，她到我家来毫不犹豫地砸我家中的瓦罐器皿，就对她这一次的挨批和隔离审查，有一种隐隐的幸灾乐祸。可是真的到了连她自己的亲生儿女也要背叛她、与她划清界限的时候，我又感到非常心疼和悲哀。我的那个没良心的桑果儿啊，简直把我气死了。我知道在这个特殊的，在这个没有温暖可言的残忍的，傻傻是多么需要温暖啊！
那些天，由于革委会副主任李青找我给她打结婚家具，我就天天到镇上李青将做新房的屋子里去上班。每天一大清早，我带着工具骑着一辆自行车出发了。清晨田园的风，格外清新地吹拂着我。说实在，自从学了这门手艺，我的日子还真算过得不坏。只是与我从前革命理想和革命行动的岁月相比，这样的日子实在毫无意义可言。当然，我老早认命了。自从解放后，我的政治生涯就已经结束。我再抱怨也没有用谁让我的地下党领导尹玲娜在解放前夕遇害了呢？她遇害后，我的假国民党身份跳到黄浦江也洗不清了。嗨，我还是不去想那些过去了的伤心事吧！想着小山已经去世，妙玉法师也已经去世；而我还活着，活着就好了。
我在李青的新房里打家具，她的未婚夫在镇政府上班。长长一个白天，那屋子就我一个人在与木头打交道。他们完全相信我不会贪污他们的木料，也完全知道我不会向他们提要求，所以他们不用解决我的午饭问题。我的午饭是从家里带来的冷饭和冷菜，用热开水一泡，就吃得狼吞虎咽了。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天气温暖和煦，比起盛夏已经不会热得让人烦躁了。田野早已犁过了地，泥土因雨后潮湿而闪闪发亮，显现出一片勃勃生机。我骑着自行车飞驰在田埂上，一群鸟儿喳喳地从我头顶飞过。它们展翅翱翔的身影，让我想起“五四”时期，我与同学叶天瑞在浙一师的时光。那时，我们是多么年轻。我们展翅翱翔的身影，又是多么值得自豪。然而时光一去永不复返，叶天瑞已经为革命牺牲那么多年’了。每当想起他，就会想起与他最后在黄浦江畔道别的场景，船开了，很大的风把我的长衫吹得像旗帜那样飘舞起来，而一身西装的他，站在岸边挥着手目送我。，那天我踩着自行车，一路想着叶天瑞，没想到在村口遇上了傻傻。，这让我十分兴奋。我顾不得别人是否看见，在傻傻身边一个急刹车，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说：“你这老头儿，要死了，魂都被你吓出来了。你想干什么？”我说：“你别嚷嚷，明天早五点你在达等我，我带你去镇上。”我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倏地骑走了。
第二天早上，傻傻果然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她换上了花布衬衫，一双簇新的方口布鞋特别显眼。齐耳的短发，额头上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皱纹，显得年轻而妩媚。我将自行车骑到她身边说：“你真早，坐后边的架子上吧！”她二话不说，非常轻灵地跳上了车。她说：“你要带我到镇上千什么去？”我说：“带你到我的工地去。”她就很明智地不做声了，并且低垂着头，生怕被人认出她来。到达镇上后，我让她在街上逛逛，过八点再来我的工地。她非常心领神会，一溜儿地避开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