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有语
一、
那一次方语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不可一世的方家并不算什么。在那些人面前，方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家仆。主人要生边生，要死便死，在绝对的权势与地位面前，即便像方家，黎家，沈家……也算不得什么。
偌大的方家厅堂里站满了人，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安静规矩的站在大厅中央，上座是一些方家的现任掌权人，男的居多女的也有，面容严肃。
九岁的方语一大清早便被人叫了过来，这让家族中并不如何受关注，甚至可以说得上被排挤，被遗忘的方家族长的私生子感到尤其惊讶。
站在众人的最后，没人能发现还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身影，比起同龄的孩子来说要显得瘦弱，矮小的多。不会有人知道，堂堂方家的少爷，虽然只是个私生子，所过的生活竟然连普家通人家的孩子也不如。
方语随意站着，比起站在前方的那些孩子的小心和谨慎，他的眼中更多的是无谓和淡漠。没有人会去想那样小的孩子为什么脸上会出现那样的神情。优美的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此时此刻，方家的掌权人，他的父亲，沉声说着这次不太寻常会议的主题。
“你们应该知道，方家作为云家的众多附属之一已经很多年了。前些年，方家一直处于附属中的领导地位。可是这几年，黎家，沈家……接连崛起，方家的地位受到动摇，没有人会要无用的下属，所以，你们作为方家的子孙，方家的希望，就要肩负起守护方家的重担。”年仅三十的方震，儒雅，斯文，细框金边的眼镜，看不到那镜片背后闪烁的不知名的光，是冷厉﹑精明和凉薄。
“下个星期，将会有一个家族性质的宴会，所有的家族都会参与，并且本家的少爷将从欧洲回国，你们要做的就是得到云少爷的认可和信任，为家族的未来打下基础。”方震没有说的是，被选中的孩子将会受到与少爷等同的教育，当然那也是少爷喜欢留在身边的人，而另一部分将会被送到那黑暗血腥的地方，接受最残酷的训练，能活下来的人在本家中都将有着不小的地位，前提是你能活着走出那个地方。而这些，他们不需知道。
走出方家大厅时，外面的阳光正好，使得冬天的寒气也消散了不少。方语抬起头，微微皱眉，伸出细长的手指，遮在眼角，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嘴中喃喃道：“阳光？！希望一直都能有吧！”否则这样冷的冬天…
一个个漂亮的少年少女从他身边走过，一改刚才的谨慎小心，似乎都在兴奋的讨论着什么。忽然，猛的一阵冲力，方语狠狠地跌倒在地。然后，便听见刺耳的笑声在头顶上响起。
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只能看到一圈围住自己的黑影，那是比他高大得多，强壮得多的人影。
“真没意思，不过轻轻碰一下就倒了…”头顶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用着沙哑的语调调侃道：“所以说，是私生子嘛，真没用…”另一个人说。
“走吧…走吧…，让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欺负他呢！我方岩是什么人，怎么会干这种欺负弱小的事…再说了就他，我还怕他脏了我的手，狐狸精生的贱人。”于是，黑影一下子便散开了去，而方语的眼睛也是适应了那刺目的亮光，看清楚了那几人的样子。
缓缓从地面上站起，瘦弱的身影不稳的晃了晃。膝盖大概破了吧。不知道，原来在温暖的阳光底下也会觉得冷，那是从心底里凉起，更加彻骨。
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细长莹白的手指沁着血，在那片刺目的白光中显得那么刺眼，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一处街心公园。人影稀稀散散，光秃的树枝上挂着零星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坐在隐在公园深处的木凳上，小小的身子无力的瘫在冰凉的椅子上。迎着阳光，美丽的双眸微眯，没有焦距的看向那片还算澄净的蔚蓝天空。
黎雨走进那片宁静之地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绝美而颓废的画面。那是一个美得不似人间的少年。恍惚间，他错认为他是一个误落凡间的仙子。可是那指间鲜红的血液，与周围冰冷的空气凝聚混合而成的孤独、寂寞、悲伤，又让他感到一种堕落与心疼。
当那双冰冷淡漠的目光扫过来时，黎雨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他结巴道：“你…你…”可是压根不等他将话说完，那绝美的少年便起身，在黎雨惊愕的目光中擦身而去。但是，黎雨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行为。
黎雨抓住了他的手，那只冰凉细长沁着血的手指。方语停了下来，微皱眉头，轻启优美的唇角冷声道：“放手。”而黎雨恍若未闻般，更加抓紧了那只甚至比起自己还要小上一号的手。
“你的手流血了。”这一次黎雨鼓起勇气，用着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诉说着一个事实，那个少年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也不在乎的事实。
方语无所在意的瞥了一眼包在一只温暖掌心中自己的手，的确是破了呢，好像有一点点疼，可是现在却有种不想被放开，依恋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方语感到疑惑，而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挣开黎雨的手时，猛然感到手上传来一阵****的感觉。那个有些怯弱的少年，伸出舌头轻舔着他手上的伤口，麻麻痒痒的感觉盖过了原本的伤痛。
方语愣在原地，直到黎雨抬头，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自豪与得意，似乎自己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兰姨跟我说，这样可以止血哟！”纯净的小脸上洋溢着暖人的微笑，那光芒甚至比起冬日里的阳光还要亮上几分。
方语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天使，善良、美丽、纯净的天使。
很多年后，方语都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遇到黎雨，没有那次生死之间的聚会，没有那个人，是不是天使依然纯洁，他方语活在自己的小片天空中，就这样慢慢老去，简单而安宁。而不是一辈子都在想，到底是谁让天使堕落，变为最可怕的魔鬼，而他也不会一次次立于风口浪尖，与那人纠缠不清。
那一次方语头一次接受了一个人，一个陌生闯入自己生活的人。而黎雨不知道，当他给方语带来温暖与关怀的同时，他也获得了一个守护一辈子的承诺，一个至死都不会改变丝毫的承诺。
二、
随着周末的临近，方家的气氛日益忙碌和活跃起来。那些少爷小姐，花尽了心思在自己装扮上，恨不得与花儿争艳。方语只觉得，这样挺好，他们心思花到了宴会上，自然不会再想着法子来折腾自己。这倒让方语的日子清静了不少。
在那宴会之上，方语见到了黎雨。原来，黎雨竟是父亲口中经常提及的黎家的人。虽然，两家明争暗斗，但那是大人们的事，他们依然做他们的朋友。
偌大的方家别墅装饰得华美而雅致。黑色大理石地面，纤尘不染。白色方布铺就的长桌之上是各种美酒与美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悠扬的钢琴曲轻溢整个大厅。
几大家族的人都来了不少，这些平时在国内有着举足轻重的人们，抹去了平日里的锋芒与锐气，谦和的扮演着家仆的角色。气氛和谐而热烈，针锋相对的样子早已完美的掩在了微笑的面具之下，陌生的人也可以偶尔交谈上两句。
黎雨穿了一套漂亮的小礼服，就像一个招人喜爱的娃娃。不止是他，那些少爷小姐也像是在春天百花烂漫中飞舞的丛蝶一般耀眼多姿。
洁白朴素的细格子上衣，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裤脚略微有些破损。方语站在这群美丽的花蝴蝶之间，显得有些突兀。
“走了。”方语皱了皱秀气的眉，有些不耐烦的转身就像离开这他不喜欢的地方。“方语…方语…，再待一会嘛！我还想见见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黎雨拽住方语的衣角。
“我不喜欢这里。”虽然他很想走，但还是站住了。黎雨见势一脸喜意，拉住他的胳膊，“就一会啦！看完我们就走。”忽然之间，黎雨发现，本是和他同样年岁的方语竟要比他矮一个头，瘦弱的多。这让他的心头涌出一股酸涩之感，并且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对他。
方语算是同意了他的话，任由黎雨拉着穿梭在人群之间。
“看看，这不是方家的私生子吗？”一个衣着精致娇气如小公主般的女孩掩唇娇笑的对着身边一群同样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说。
方语认得她，沈家的三小姐沈娜。几个家族中，方家和沈家交好，而这位沈家的小姐是出了名的刁蛮娇纵。说来倒也奇怪，沈娜倒是很听方岩的话，他们的关系亲密。因此，对于方家的事，知道挺多的。
于是，那些女孩子们都对方语投来鄙夷的目光，这种刺入骨髓的感觉让方语觉得血液都有种凝固的感觉。
“不准你这么说方语。”黎雨挡在方语的面前，勇敢的迎向沈娜。沈娜瞥了一眼黎雨，“哟，我当是谁呢？！我说方语，你还真能干啊，这么快就勾搭上黎家的小少爷，”顿了顿“真是和你那个狐狸精的妈一样。”
双拳紧握，细长的手指，指尖嵌入血肉里。优美的唇角绷得紧紧的。方语推开眼前的黎雨，上前一步，不顾一切的狠狠甩了比他还要大上几岁的沈娜一巴掌，然后在沈娜惊愕的目光中冷冷的说道：“不准你这么说我妈妈。”
黎雨被刚才他的一推摔倒在草地上，愣愣的看着那个目光冰冷阴沉的少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分明感觉到从方语身上透出的冷意，那竟然让他感到恐惧。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毫无掩饰的杀意。
等到沈娜反应过来时，方语早已不在眼前，一时间愤怒、羞辱，让她立刻就想将她认为的那下贱少年狠狠的撕碎。
黎雨跟在方语的身后，直到一处较为没人注意的角落才停下脚步。“我想一个人待会，你过去吧。”没有转身，没有再多的言语，方语留下依然呆愣的黎雨离开。黎雨只看到那单薄、孤独，冷漠的身影。
身后传来阵阵欢呼声，方语眼神暗了暗，是那个少爷出现了吧。天之骄子，众人的宠儿。听上去可真幸福！可像你这样的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对你的呢？你也是很孤独的吧，不过是和我一样可怜的人，比起我，担着那样的名号你又好的到哪里去呢？
阳光透过枝干投在绿荫的草地上，斑斑驳驳。一丝丝暖意慢慢沁入心扉，刚才从身上透出的冷漠、戾气也消退不少。那是一片湖，沉水无澜，不起一丝涟漪，深如墨绿翡翠般静静流淌。
凝视着平静的湖面，心里却愈发的疼。一种被压抑，被束缚的感觉没有宣泄的出口般快要把他撕裂了。想要挣脱，想要离开，想要自由，这种欲望如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的心。可是，他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又能做些什么呢？漫天漫地的无助感快要淹没他。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道莫名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任是他心里正在进行激烈的纠缠，也是有些感觉。于是毫不思索，干脆、利落的转过身。入眼的是令他惊艳的一幕。方语从小生活在方家，这样的大家族中，见惯了各色美艳绝伦的人物，但眼前这一贵气优雅的少年，还是让他眼前一亮，恍若天人。
对方语那过人的反应，云风不自觉的勾了勾嘴角。这么个精致的小人儿，还挺敏感的。两人正面相对，两道陌生的视线就这么碰到一起。
方语觉得，眼前这俊美的有些过分的少年，给人一种深沉，看不透的感觉，眉宇间不自觉的透出一股上位者的霸气。又是哪家的娇贵少爷吧，他心里这么想。可是很讨厌那个人看他的眼神，似乎将他的一切都看穿，让他那在瘦弱无助外表下不屈、不甘的灵魂无所隐藏。这种将自己毫无秘密的样子展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让他有些慌乱。
云风不动声色的看着那小人儿脸上变换的过快的神情，然后看他有些微微恼怒般咬咬下唇，转身就要走。
“名字？！”云风淡淡的抛过去一句话，方语顿了顿，随意的瞥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听到般。云风不自觉的皱皱眉头，这种被无视的感觉似乎不太好。
信奉行动大过做无谓的言语，云风上前不着痕迹的堵住方语的路。“说。”带着命令式的口吻。方语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展开一抹说不上是不在意还是近乎挑衅的笑容。
云风从小长大，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违背他的命令，不将他放在眼里。虽然，表面上依然无事，但熟悉这位本家少爷的人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寒风簌簌从两人之间的空隙中穿过，仅着两件单衣的方语不由得颤了颤，本就毫无血色的双唇，泛起青紫。
云风转过身看向那泛起波纹的静水，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两人彼此都沉默了一会，然后他似随口说着：“这水应该很凉吧。”方语，无言以对。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种少有的蓝紫色，不似纯蓝纯紫，而是两者交融在一起，给人一种神秘无可捉摸的感觉。
然后，云风似有深意的看向方语。“如果不想下去游两圈的话，就乖乖回答我的话。”闻言，方语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秀气的眉梢。云峰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不生气也不发怒，只是再走近一点“真的！”
两人对峙了一会，云风很轻易的就拎起方语，寒风中方语瑟缩了一下，依然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肯说。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只看见一个小小脆弱的黑影淹没在溅起的浪花中，打破了一池宁静。
云风的心无意识的颤了一下，刚才拎起方语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他很轻，轻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捏在掌心的胳膊，细瘦的似乎一折就能弄断。那么脆弱卑微的小生命…
落水声引来许了多人，传来惊呼的声音。但是见到站在岸边，神情阴沉的本家少爷，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莫名的一幕，压低惊呼的声音，小声询问着周围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冰冷的湖水透过单薄的衣服，手脚似乎连动都不能动了，刺骨的寒意弥漫全身。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生机在一点点被剥离。就这样吧，既然活着这么累，还不如就这样死去，落个干净，反正也没有人会为他伤心。
云风第一次真正的发怒了，这个人一点求生的念头都没有。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就算了，现在甚至连命都不想要了。他制止了所有想要下去救援的人的行动，就这么冷眼看着冰冷的湖水一点一点淹没他的身体。
“方语…方语…”黎雨看到这一幕，吓得脸都白了。急急的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爸爸，你救救小语…他快要死了…”黎木白向方家那边看去，只见方震一脸冷漠的看向湖中，似乎那沉水的并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个陌生人。
黎木白无奈的摇摇头，任黎雨哭着喊着，不做任何行动。
云风不自觉的攥紧拳头，皱了皱眉，他是听到了黎雨呼喊的声音，也知道了那个倔强少年的名字。可是心里却很不舒服，他的名字应该是由他亲口说出来给自己听，而不是随随便便通过什么人的口中得知。
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云风纵身一跳，也投入冬日里那冰冷的湖水中，游到方语的身边，捞起他，带入怀中，感觉到那瘦弱的小身体就在自己的怀中，刚才那满肚子的怒火似乎也消失了不少。心中溢出甜甜的暖意，有种一辈子都不想再放手的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