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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的一对儿女和阿秀的儿子都在鼓浪屿上的怀德幼稚园念书,怀德幼稚园虽然是教会办的学校,但在日常教学中,并没有进行什么宗教教育,不掺人宗教内容。不过,礼拜天上午,维娜和阿秀的孩子也跟每个幼稚园的小朋友一样都要到学校上“主日学”,也就是幼儿级的教堂外的“做礼拜”。就是听老师讲一则根据《圣经》编撰的耶稣的爱心小故事,然后祈祷,然后吟唱闽南语的“童《圣诗》”,还有用闽南语唱外国名曲改编的圣歌。
这天,阿秀带着几个孩子在港仔后沙滩上玩耍。阿秀教他们唱闽南童谣《天黑黑》,她一边拍手一边唱: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举锄头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旋鳃鼓,依呀嘿都真正趣味。阿公仔要煮盐,阿妈要煮淡,两个相打弄破鼎,依呀嘿都嘟当磋当呛,哇哈哈,阿公仔要煮盐阿妈要煮淡,阿公仔要煮盐阿妈要煮淡,两个相打弄破鼎弄破鼎弄破鼎,依呀嘿都哪当暖当呛,哇哈哈,哇哈哈哇哈哈……阿秀唱着心里却想着二龙,想他当年也肯定是在教会办的幼儿园念的书,也唱过这首闽南童谣吧,龙隆一定很像他小时候的样子。想着想着,阿秀眼睛又潮湿了,维娜理解她的心思,安慰她说,是不是老天很公平,你也一人带着孩子,要我俩同病相怜。阿秀叹道,向子豪在国外早晚会回的,而二龙却不晓得还活着没有,我是福薄之人,看命运安排吧。维娜说,有儿子陪着,你不会孤单的。其实维娜心里替阿秀难过,她曾打听过了,有人说二龙早死在了牢里,但她不敢告诉阿秀,她清楚,关进了牢房的人,基本上没有活着出来的。
这时,阿秀看见丽抗在玩水,便起身道,看,丽抗玩水把裤子弄湿了。维娜走过去时,丽战从沙滩上抓了一把沙扔向空中,没想到沙子进了迎面来的一个女孩子眼里,女孩子眼睛都睁不开了,哭了起来,她妈妈也没责怪丽战,只是帮她女儿拍身上的沙,还说人家是不小心的。后来,女孩子跟丽战争了起来,阿秀本想去劝解,维娜却拦住她,维娜对那女孩子和她妈妈说了声对不起,便一声不吭地把丽战拉回了家门口,然后教导了一番。
阿秀看在眼里,她一直觉得维娜知书达理,这是维娜的个人素质,也是鼓浪屿的氛围所致。老太太曾说过,鼓浪屿上的人都这样,懂礼貌,有教养,大家相处和谐。维娜在路上对阿秀说,其实孩子不用管,凭德行感化。明白他的个性,帮他砍小枝,留大枝就行了。
回到家,几个孩子吵着要吃螃蟹,维娜奈何不得便说,好好好,就去买。刚准备叫阿秀,却见她正在井边打水,维娜想想算了, 自己去买。安韵珍听说维娜要出门,也正想出去走走。阿秀知道她们要去买螃蟹,说,鼓浪屿没得买了,要到厦门的第八市场看看有没有。等我浇完花就去。安韵珍挥手道,不用了,你忙,我和维娜去也行。
维娜也说,三个孩子够淘气的了,你在家看着他们,我们去去就来。
在黄家渡码头,安韵珍和维娜排队上船,等着日本警察搜身检查,安韵珍这时拿出了厦鼓通行许可证。
维娜小声地说,有证件还要搜身干吗?
安韵珍小声回道,现在鼓浪屿被日本人独占了,他们想检查是否带武器。
快,站好!一个日本警察凶巴巴地对维娜吼道。
俩人被搜身检查后上了舶板船。在船上,安韵珍似乎觉得前面那人有点像二龙,下了船便对维娜说,二龙要是在多好啊,阿秀也不至于……维娜回道,阿秀说等命运安排,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只认定二龙,要等他回来,其实,我听说了……听说什么了?安韵珍盯着维娜看。
二龙他早已经死在了监狱里,但我不敢对阿秀说。维娜神情凝重。
安韵珍怔了一下说,可怜的孩子,真的就没了?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可靠吗?
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人多了去,都不稀奇的,我听说关进去的人没一个活着出来,那不就是死了吗?听维娜这么一说,安韵珍心情沉重,不得不感叹起来,其实,我也早想过,二龙他……唉,几年了,阿秀真不容易。三一堂唱诗班的周先生也死了,他会唱,会弹,会作曲,还会指挥, 日本人要他出来做事,他不肯,他怕日本人抓他,结果逃到内地,不幸被日本人发现,打死在了海上。维娜也叹了口气,我们不要对阿秀说这些,让她活着也有个盼头。安韵珍接着又叹道,我看呢,阿秀也不能这样子等下去,是不是得成个家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太难。你想想,我虽然常年见不着你爸,你也见不着向子豪,但是他们都在远方,在我们的梦里头,阿秀呢,如果二龙不在了,她的梦里还会有什么?我不想她苦下去。我希望阿秀有个好归宿,虽然我想让她留在家里,可我不能太自私。
维娜听安韵珍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裁缝店的陈老板这个人怎样?
安韵珍怔了下,你怎么想到了他?维娜道,我只是感觉他俩合适,在教堂我就看出来了,陈庄对阿秀有意思。安韵珍想了想说,他们早就认识,陈庄现在倒是单身一人,就是怕阿秀不肯嫁人。维娜,你去问问阿秀。
母女俩下了船,手挽着手走到了厦门的第八菜市场,厦门的市井人情、嬉笑怒骂,都在这八市里,有人说八市几乎是半个厦门的菜篮子。安韵珍停下脚步道,阿秀以前在这里买过海鲜,小吃。说着便拉着维娜朝里面走去,这里已是满目萧条,一片冷清,许多店关了门,也没几个人。安韵珍只买到几条黄瓜,维娜说, 日本人在,谁敢出来啊,走吧。
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龙隆大哭大叫的声音,怎么了,快。安韵珍心跳加快,快步进门一看,阿秀正在给龙隆脱外裤,丽抗丽战站在一边急得哭。
龙隆怎么了,丽抗?维娜问。
丽抗哭着说,龙隆掉到开水里了。
这时的阿秀一脸泪痕地抬起头说,怪我啊,我刚烧开的水,满满的一脚盆,我是准备给他洗澡的,龙隆跑过来一屁股坐了进去……啊,那不烫伤了?维娜急忙把老太太叫了过来。老太太一看,马上喊道,快,给龙隆身上泼冷水,快啊。安韵珍和维娜分别提了水,把龙隆放进水桶里浸了一会儿。
晚了,晚了,他的皮……他的腿……阿秀傻了一般,呆在那里抽泣着。
老太太急得抱住龙隆说,哎呀,你怎么不早把他放到冷水里?现在裤子都脱不下来了,得脱层皮啊。你,你是怎么带孩子的?安韵珍怕老太太责怪阿秀,便吩咐道,快送到医院去。阿秀却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嘴里不停地念着,怎么早不烧水晚不烧水,偏偏这时候,我这是给龙隆用开水洗澡啊,是我害了他……阿秀不说了,给龙隆看伤要紧,我们到医院去!维娜将阿秀扶起来。
医院说因为烫伤面积大,要给龙隆植皮。阿秀麻木地等着,还在念,我怎么跟二龙交代,他的儿子被我烫坏了。
这时安韵珍听医生说,就是治好了,以后腿上还会有疤。安韵珍转过身安慰阿秀说,没事的,腿没多大影响。老太太叹道,这是他命里有一难,以后多加小心。阿秀也不要太怪罪自己,是难躲不过的。
这天维娜收拾妥帖要出门,她用一只纤细的手指弄耳边的头发,另一只手去推阿秀的门。门没锁,她走了进去。
阿秀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维娜问,阿秀,你怎么跑到桌子下面去了?
阿秀拍拍身上的灰说,哦,我在找替子,就是你以前送我的那个替子。
维娜说,你今天把它戴在头上吧。还有我这里有一件旗袍,绣花鞋也穿上。阿秀忙摆手,你都给了我很多衣服了,这件新的你留着吧。维娜把衣服递给阿秀,我多的是,这件是特意给你做的,你不穿谁穿啊?阿秀接过旗袍,维娜又说,今天陪我出去,快打扮一下,就穿这衣服。
阿秀瞪大眼,去干吗啊?我就这样了,没心思打扮。
维娜笑了,穿上吧,我们是姐妹,要穿一样的衣服才好。
俩人走到门口,维娜才说,阿秀,知道我今天带你去做什么吗?阿秀摇头。维娜附在阿秀的耳边,带你相亲去。
阿秀不解地问,相亲?我还相什么亲,我跟二龙有了家,还有了孩子,我不去。维娜说,可是二龙没有消息啊,他是真的不在人世了。阿秀听了突然伤心地掉下泪来,边哭边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可是我得等他,我们说好了的,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维娜有些不明白,阿秀的痴情到了这种地步,只好拍拍阿秀的肩,唉,算了,今天不去了。没想到陈庄却进了凤海堂的门,维娜觉得这真是巧,算是有缘分,便故意走开了。
陈庄手里拿出一段布料递给阿秀说,这个看你喜不喜欢。
阿秀想起了那次和二龙在店里扮新娘新郎的情景,没想到弄假成真,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可惜都过去了。她终于点头说,谢谢,还是留着你店里卖吧。
陈庄笑着,最好上我店里去挑,什么花色都有。
阿秀头也不抬地回道,我穿素色习惯了。
陈庄看着她说,阿秀,你也别太苦了自己,我知道你想什么,二龙他……你也应该为自己祈祷吧。
阿秀清楚陈庄的意思,也清楚维娜的好意,心想这不可能,便把布料还给陈庄说,除了他,我心里不想别人。说完转身走开。陈庄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
第二天,陈庄带来一些素色的布料,阿秀看了一眼没反应。第四天,陈庄带来一件做好的旗袍。阿秀故意说,你留给太太穿吧。
陈庄有些忧郁地说,太太几年前被日本人打死了。这,你不是不知道。
阿秀说,可是,你会有新太太。何况,二龙还在,我和儿子都在等他。
陈庄觉得阿秀在说梦话。便劝道,其实,这只是一个愿望,我早听说……听说什么?阿秀紧张起来,她明知道他要说什么,却装作不知,又不想他说出口。阿秀不吭声了,低下头,将深深的忧伤掩藏在心里。陈庄接着转移了话题说,唉,现在在鼓浪屿的洋人,除了几个教父外,多数成为了日本皇军的俘虏。有的则逃走了,很多人都被禁闭起来了。阿秀这时脑子里出现了教堂牧师、信徒们的身影,那教堂的钟声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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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前的氛围大不一样了, 日本人的末日就要来临,大家的脚步似乎更加慌乱。再过几天便是春节了,阿秀想着如何多做些好吃的。早早地她便出了门,仍然光着脚穿着布鞋,拎了个竹篮子一路小跑地去了鼓声洞那边,她听说有人在那里种了豌豆,她想摘点来。
阿秀刚到鼓声洞,远远地就看见了天上有两只老鹰在打架,它们争抢着一条鱼。打着打着,鱼掉了下来,阿秀走近一看,好大一条加网鱼,但是它的头已被老鹰吃掉了。快带回家去,阿秀这么想着便把老鹰吃剩的鱼放进了篮子里。
太太,你看,今天有鱼吃了。阿秀一边高兴地叫喊一边去洗鱼,安韵珍欣慰地看着阿秀说,哟,很新鲜啊,哪里弄来的?阿秀兴奋道,是老鹰嘴里掉下来的。安韵珍便抬头往海边看,是啊,海面上有老鹰在飞,肯定就有鱼。阿秀回道,天这么冷,又逢大潮,加网鱼在水里被冷风吹,就会冻死的,我们准备去捡鱼。
这天晚上,阿秀收拾完毕,把龙隆安顿好,便坐在陪楼走道间补衣服,补着补着她打起了磕睡,迷迷糊糊间,进人了梦里。梦里的二龙躲在凤海堂东楼院子里的玉兰树下。阿秀进门便打扫院子,手中的扫把刚扬起来,便看见了一个弯身的背影。阿秀吓得不敢大叫,连连后退几步,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让她害怕。 日本人、汉奸,还有家里的地瓜都在这里横行霸道。阿秀刚要离开,二龙抬起头,小声叫了声阿秀。阿秀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回头看。二龙又叫了声阿秀。阿秀这次听清了,竟然是二龙的声音。
二龙回来了?他活着?这是阿秀天天想着的事情。阿秀终于转过身,小心地看了那人一眼,天,二龙正朝她点头,他站了起来,是我,我是二龙啊。
惊慌连同欣喜写在阿秀的脸上,她定神地看清了,真是二龙!原来不是梦?!消失了很长时间的二龙此时戴一顶黑帽,嘴边沾着胡子,穿一身黑衣,看得出是化过装的。但是阿秀不能让他在这里露面,家里现在不比以前,已经没有安全可言了。 日本人虽说搬走了,但最近有事没事就往凤海堂跑,阿秀在院子里看了看,随即将二龙带到了陪楼。
你怎么?没等阿秀问完,二龙打断她急切地说,你先别问,一言难尽,我现在只告诉你我现在隐姓埋名,我需要你的帮助。阿秀看着二龙,用眼神问他,二龙说,如果不是被组织安排到鼓浪屿负责地下党工作,还不能来看你。阿秀见他神秘的样子,激动地说,只要你还活着就行,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