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会长一听,拍响桌子起身道,他们这是冲着我来的,真是岂有此理,虐待脾女,逼人自杀,那算不算罪?阿敢还没说完,继续道,厦门海军警备司令部通过鼓浪屿“会审公堂”,要工部局取消我们救拔团。
鲍会长再次激动起来,这简直是胡闹!无法无天!取消,我看他们怎么个取消法?好啊,我等着他们来取消。
安韵珍插话道,工部局有时候也是不讲正义的,那还得小心。鲍会长挥起他那只大手道,不用,我等着他们来找我。阿敢附和道,是,不用怕他们,有鲍会长的威望在,他们吓唬不了我们。
接连几天,脾女收容院门口,都有一百多人拿着棍棒等在那里,他们是要武装保护收容院。鲍会长知道何老板有一个亲戚在厦门海军警备司令部。知道他会上门交涉,便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边何老板嚷着要阿四前去交涉他家脾女小蔓的事,扬言要找救拔团放人。等阿四带着人来到收容院,见这等架势,还没走近,便被吓跑了。阿四跑回去向何老板报告说,今天收容院门口有几百人守在那里,根本进不去。何老板也清楚,鼓浪屿是万国租界,海军陆战队未经洋人许可不许进人,他想只能通过会审公堂照会工部局,控告救拔团诱拐囚禁脾女,要求派巡捕起赃。只是他没想到工部局也慑于鲍会长的声誉,推诱说这问题由你们中国人自己去调解。
何老板对此不肯罢休,又重金聘请律师要向法院控告,私下里去贿赂法官。几个月来,法院签发了二十多张传票。鲍会长都拒不应传,直到第三十张传票后,才派代表到庭应讯。
这天在厦门的法院门口,一些学生和几百名建筑工会工友们都到法院旁听,法庭里面挤满了人,阿敢堵在了法院大门口,跟着大家高呼口号,法官见到这阵势,知道已没法正常开庭,只好仓皇离开。
阿秀得知了这个消息,兴奋得一夜没睡,从心里替小蔓高兴,但一想到自己,又不免心事重重。她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像小蔓一样逃出去,但现在何老板看管非常严,弄不好惹出麻烦,心想还是等着阿敢他们来救妥当点。
6
近些天来,鼓浪屿巷弄里到处可以看见救拔团少壮团员身影,只要听见豪绅住宅里有惨厉的呼喊声,他们便冲进去,及时解救正在被严刑拷打的脾女,然后送到鼓浪屿救世医院抢救。
这个晚上,毛毛雨一直下着,不肯歇息,鼓浪屿只有些零星的灯光,显得更加凄清。阿敢带着几名救拔团的青年男子拿着棍棒走在小路上,此时他们正要去何老板家。临近门口,便从里面传出阿秀的哭喊声。阿敢忙上前先是敲门,门不开,没有一点反应,阿敢火了,一挥手示意大家从院子外翻墙进去。阿敢纵身跳到何家院子里,便直往大厅冲,见阿秀正在受刑,他大喝一声,住手!何老板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一下慌了神,烧红的火钳掉在了地上。抬头一看,家里进来几个汉子。阿敢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何老板的手。
脾女是我用钱买来的,要打要杀你管不着!何老板鼓起鱼眼睛看着阿敢,把领带朝一边扯了扯,挽了挽袖子。
阿敢神情严厉地说,我们是脾女救拔团的,就是专门管这事的,救拔团就是要把受欺负的脾女解救出来。说完扶起阿秀要往外走。正在这时,保镖阿四带着两个手下急忙跑了过来。阿四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地动起了手,双方一场搏斗很快展开,阿秀一会儿被压在阿敢手里,一会儿又拖到了阿四面前,几个青年身手不凡,可眼看阿秀要抢到手,却被阿四一条腿扫倒在地,何老板见状马上挟持着阿秀说,你们再过来我就勒死她。
阿敢这时从背后一拳打在何老板的后脑袋上,他痛得松开了手,眼看着阿秀快要脱身,那阿四又掏出了一把刀,正要刺向阿秀,另一个青年上前接招,一个飞腿踢掉阿四手里的刀。几个回合下来,何老板也被踢到了桌子底下,一片混乱之中,阿敢拉了阿秀便往外跑,另一个青年在对付阿四。这时不知谁撞坏了灯,灯泡炸了,屋子里黑黑的一片,而这时候阿敢和几个青年带着阿秀冲了出来。
何老板从地上爬起来后,脸上肿起了几个包,他捂着脸扯破嗓门喊道,他们抢了人跑了,快追啊。阿四这时也跌在地上,手上还在流血。
阿敢随即将阿秀送到了岛上的救世医院。救世医院是1898年4月建立的厦门第一所正规西医院。在医院的门诊部,阿敢付了三分钱买了一支标有号码的竹卡,医生告诉他这样可以免费看病了,并且可以重复使用,药品和包扎物都免费。阿秀向他道谢,阿敢说,看病住院不要钱,谢什么,救你出来,是我们的工作。你好好养伤就是。阿秀点头,敢叔,我再也不要去何家了。阿敢安慰她说,放心,何老板也不敢再找你。阿秀回想被解救的过程,真是胆战心惊,想起来都后怕,看着手臂上的伤,她忍着痛也忍住了眼泪。
过了几天阿敢又来到医院看望阿秀,在医院的护理下,阿秀感觉好多了,俩人在聊天中说起了家里的事。当阿敢说起母亲时,阿秀觉得在哪儿听过,便想起了上次在街头遇到的那个托人写信的老阿姨。阿秀不敢肯定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阿姆,但我觉得好像是。阿敢道,不可能, 自从我师傅被土匪劫走后,我就一个人流浪了,早几年回去找过家里人,但家里被火烧了,人也不在了,只听说我阿姆出门去找我,也没有音信……阿秀想了想说,记得她那次说她儿子左脚上有块胎记。阿敢叹道,有胎记的人多的是,我也有啊。阿秀忙问,是三角形的吗?
阿敢怔了下,还真是三角形的,难道?说着,阿敢将左脚伸出来,脱下鞋子给阿秀看。阿秀一见,惊喜道,真的是,她说是蓝色的。敢叔,你阿姆还活着,她正在找你哩,你快去找她啊。她说给你每年都写信,都不知寄到哪儿,就放在身边,她太可怜啊。阿敢听得眼睛湿润了,激动地说,如果真是我阿姆,那就是老天开眼了,我一定会去找她。如果能找到我阿姆,我就不再是孤儿了。
阿秀出院这天,接着就被安排进了脾女收容院,收容院在旗尾山上,原为德国领事馆公馆,方方正正的两层楼里已经收留了两百多名脾女。阿秀刚抱着被子到休息室时,姐妹们热情地围过来问这问那。
这位妹妹,叫什么名字啊,家在哪里?
姐姐,你的手还有伤啊?
阿妹,你来这里就好了,鲍会长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都叫他阿爸。
是啊,他救了我们,他跟阿爸一样亲。
阿秀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还来不及回答,那边听小蔓在叫自己。小蔓坐在床边上,一只腿刚涂了药。阿秀奔过去叫着,小蔓姐,我正要找你哩,你的腿怎么了?小蔓拉了阿秀坐下,阿秀你来了真好,我俩又在一起了。我的腿伤在何家本来没有好,那天跑出来的时候又摔了跤,唉,现在又开始痛了。阿秀道,你先不要乱动,好好养伤。小蔓说,我听这里的姐妹讲,有的还被主人缠了足,我这算好的了,只要出了火坑就会好起来。
晚上,阿秀特意跟小蔓床边的阿姐换了床位,她想好好照顾小蔓。大房间里住了几十个姐妹,小蔓和阿秀怕影响别人睡觉,俩人把头蒙在被子里小声说话,聊到深夜一点多,才慢慢睡着。
次日早上醒过来,阿秀跟着别人去排队打早饭,她打了两份稀饭回来,放在小蔓床前,说,快吃,吃完去上课,听她们说八点就开始了。
快,上课了。这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阿秀急忙扶着小蔓从房间出来,小蔓一拐一拐地挪到了一楼,草坪上摆着几十台织布机。一位中年妇女亲切地站在脾女们面前,大家后来叫她阿妓姐,阿蛟姐今天要教大家学织布。脾女们高兴得你看我我看你,议论着说这织布机是厦门同英布店的老板捐赠给收容院的,让院生们学会织布,还代包销,这样也暂时缓解了院里的压力。阿妓姐一边做示范一边对大家说,经线吊在两个综框上,交替上下两个综框,也就是脚踏,看见没,使经线交错,梭子带着纬线过去,然后压纬。
真是神奇啊,阿秀看着她演示,轮到自己上机时,阿妓姐又过来手把手地教,织布机发出“咔”“咔”“咔”的声音让阿秀着迷了,她很用功,没过多久,便学会了织布手艺。
收容院的文化课是由一些学校老师上门义务教的,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大家都叫她刘老师。刘老师一笑便露出小酒窝,阿秀认真地听她这样说,各位姐妹以前受了苦,没认得几个字,现在我们要教大家学文化,没有文化不认得字不行,认得了字我们就可以好好念书,进一步成长,你们说是不是啊?一些姐妹不敢作声,只是点头。小蔓问,认了字真有用吗?刘老师回答道,当然有用啊,等学会了认字,你们就明白有用的道理了。下面请大家看黑板,这两个字是“中国”,跟我一起念,中国。大家齐声读完之后,刘老师又要求大家学会写,她给每个院生发了纸和笔。阿秀握住铅笔在纸上写,刘老师走到她身边时,问她,你怎么用左手啊?小蔓替她回答说,她右手还有伤。刘老师拿起阿秀的右手看了看那伤口说,小心感染啊,如果你的手痛,可以回房间休息。阿秀摇头,她不想耽搁在这里学习的每分钟。
7
晚上是教会的姊妹来上灵修课,来了两个阿姨,中国阿姨便是安韵珍,那外国阿姨,一头黄色的鬃发,穿着花边长裙,很洋气的样子,大家称她为牧师娘,她来之后与脾女们坐在一起,祷告、教读《圣经》,学习唱诗。
阿秀觉得那位中国阿姨很面熟,安韵珍是陪牧师娘一起来的,她脸上友善的笑容让脾女们感到亲切温暖。安韵珍倒是先认出了阿秀,她走到了阿秀面前,说了句,与上帝同在。阿秀怔了下,阿秀在想着眼前这位太太在哪见过,但马上见她又急忙走开了。
小蔓晚上脚痛没去上课,阿秀回来后,高兴地对她说,晚上的灵修课可好了,唱诗很好听。我听说院里有的阿姐准备接受救恩,要成为信徒了。
什么是信徒啊?面对小蔓的提问,阿秀含糊其词道,大概是相信上帝吧。小蔓又问,上帝,上帝在哪里?长什么样啊?是干什么的?阿秀说不清楚,只记得有一句话说,同情弱者,就是服侍上帝。带着小蔓的疑惑,阿秀接下来认真听了灵修课,那些亲切的笑容,动人的话语,在她看来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慰藉,如春风一般拂拭心田,一股莫名的激动慢慢地涌上来,阿秀接受了洗礼。
受洗完毕回到房间,阿秀神清气爽地站在小蔓面前,却见小蔓呆呆地坐着,看也不看她,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阿秀不禁高兴道,小蔓姐,我受洗了。哎,你为什么不去?小蔓慢慢地扭过头, 目中无神地问,什么,受什么洗?我,只要不受苦就行了。阿秀坐在她身边说,受洗后就不再受苦了呀,你就可以重生。小蔓不信地摇头,那种麻木让阿秀感到紧张,她不知所措地问道,什么事不高兴啊,你看我们现在多好,上帝把我们从狼窝救到福窝里了。
小蔓自言自语地说,阿秀,我比你大,早到了嫁人的年龄,可是,我却没有了机会。小蔓回想何老板那晚欺负自己的情景便想吐,阿秀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便说,到了这里,就不要想以前的事了,怎么会没机会呢,一切都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