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发做下来就花了三个小时，做完头都到了晚上六点，出来后阿秀还在问，好不好啊？维娜道，好看，走，带你去照个相，留个纪念。阿秀兴奋起来，今天真是好心情啊，我们要拍合影。拍照的时候，照相的师傅说，你俩是姐妹吧，长得好像啊。说得维娜和阿秀都笑起来。
维娜道，住在一起几十年，不长得像才怪哩。阿秀道，我没你好看。维娜道，彼此彼此的，年轻的时候都还可以，现在老了，没那么好看了。
3
龙隆带着老婆女儿回到厦门的这天，阿秀和维娜早早地就去轮渡等。海风吹过来，把阿秀头发吹乱了些，维娜用手给她拢了拢。阿秀说，儿媳妇是香港人，讲究哩，我这个婆婆要给她留一个好印象。维娜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一家人随便点。阿秀回说，这打扮啊，讲究什么的我也是跟你学的，你说过，这女人啊，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年纪都要打扮。这不，这件衣服还是龙隆买的，今天穿上了，让他高兴。维娜见阿秀身上穿的淡绿色针织外套便夸了起来，龙隆这孩子会买衣，有品位。阿秀说，可不，丽抗也不错啊，上回给你和我送的鞋子又好看又好穿。
来了来了。维娜搂住了阿秀的肩说。阿秀一看，龙隆一家都到了出站口，龙隆叫着妈、维娜阿姨。孙女高过了阿秀半个头，她搂住阿秀说，两个奶奶好漂亮啊。维娜道，你奶奶为了见你们，特意去烫了头发，好看吗？龙隆媳妇说，很年轻，又时尚。龙隆道，妈跟维娜阿姨生活一起，哪会不时尚？维娜立马回说，我可不学时尚，我是怀旧派，你妈也是。阿秀在半路上便把她与维娜的合影拿了出来，孙女瞪大眼说道，姐妹花哩。
进得凤海堂，维娜说，你妈把你们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在主楼。龙隆道，小时候我经常到主楼玩，没想到今天能住到里面。维娜说，房子这么大，随便你们住哪儿。龙隆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在厦门投资建房子，便说，暂且住上几天，我得到厦门去租房，把公司建起来。阿秀欣喜地说，都忘了你的大事，想盖什么样的房子啊，要盖在哪里，会不会盖凤海堂这样的楼啊？
龙隆媳妇这时从箱子里拿出来两件真丝睡衣递给维娜和阿秀，阿秀一看，摸着睡衣说，睡衣我可穿不习惯，不过还是谢谢啊。维娜道，这是儿媳的心意，得穿，今天晚上就穿。
晚上，阿秀带龙隆在老太爷遗像前磕了头，阿秀说，让你太爷爷帮帮你，他懂这行。龙隆笑说，人都不在了，怎么帮啊？阿秀说，在天之灵啊，保佑你事业顺利啊。等龙隆磕完头，阿秀又问他，回来就再也不走了吧？龙隆道，肯定啊，我觉得厦门这地方以后地和房子会很值钱，这里大有商机。阿秀说，你能不能盖一个跟凤海堂一样的楼啊？
龙隆道，干吗要一样呢，现在是什么年代啊，要跟上潮流。阿秀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不懂什么潮流，只知道这房子是古董，越老越好，你看这房子修得多结实多威武，就连这陪楼都很好。
龙隆笑了，现在是叫保姆房，谁给用人修楼啊，一间房了不得了。
还有两天，阿秀便要过生日了，这天一早，她接到了丽战从国外打来的越洋电话。接完电话，阿秀问维娜，我生日怎么让丽战知道了啊，你看他从国外打来电话，都说了半个钟头，话费多贵啊。维娜道，他们都是你带大的，怎么会不记得呢，应该的。阿秀摇头说，唉，过生日，我都不记得了，越简单越好。哦，对了，生日这天我出门，不在家里过。维娜知道她的心思，是不想麻烦大家，不想让大家破费，便说，你跑哪去啊，儿孙们都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我们好好地给你庆贺下。阿秀皱眉道，这生日年年过，又不新鲜，都免了免了。
正说着，丽抗一家子提着礼品进了门，进门便说，给秀姑拜寿啊。丽抗除了送补品外，还包了一个红包，阿秀看都没看便将红包塞给了丽抗的儿子。维娜道，这哪行，必须拿着。阿秀为难道，年年都给，我哪好意思收，心意领了。
龙隆在厦门订了四桌酒席，除了酒席外，另外送了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阿秀不由得想起当年老太太过六十大寿时，还请了戏班到家里来。如今不兴请戏班上门，她便请所有的人去剧院看了一场歌仔戏《乘龙错》。
4
阿姆，你怎么了，你醒醒啊。这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维娜在叫着安韵珍。阿秀坐在安韵珍的床边，已哭得稀里哗啦。
天快亮的时候，安韵珍终于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维娜和阿秀，轻声道，我都病在床上几个月了，老了， 自然规律，没事。只是，我不放心，也有些遗憾。安韵珍闭上眼说，阿秀啊，好快，你都半头白发了，当年你来我们家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维娜，你和阿秀亲如姐妹，情谊深厚，让我欣慰。
接下来，龙博山把儿女们叫到安韵珍跟前来，他对安韵珍说，家里人都到了。安韵珍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很好，只有二龙他……听到二龙的名字，阿秀不由得湿了双眼，二龙、陈庄、地瓜、老太爷、老太太，这些离开的人，又浮在了眼前。
二龙，他好吗，怎么没来看我啊？阿秀，你可是我们龙家的儿媳妇啊。你的二龙呢，他在哪里？安韵珍这样一问，阿秀怔了一下，明明她早知道二龙已经不在了，怎么还这样问？那年二龙病逝在香港，阿秀都没来得及去看他，安韵珍是知道的，还为他掉了许多眼泪，说自己没有保护好二龙，让他受了苦。阿秀只好安慰说，二龙会来看您的，放心。
安韵珍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想着什么，硬咽道，我怎么能放心呢，我不应该隐瞒龙家，我应该早些告诉他们二龙是龙家的人，这样他就不会在外面东躲西跑了，他就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他就会跟阿秀幸福地在一起了。我有罪，上帝啊，请饶恕我！
龙博山听到这些话，万分感慨，没想到安韵珍对自己的私生子这样厚爱。他感动地对安韵珍说，不要再说了，这个家因为有你才这样好，阿彩、二龙在天之灵都会感谢你。我，更会记得你。
安韵珍看了龙博山一眼，动情地说，好好照顾孩子们，我要跟阿彩、二龙他们去相聚了。
阿秀让龙隆给安韵珍磕头，丽抗、丽战他们也围在安韵珍身边，安韵珍的脸上这时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之后，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片刻间，一片哭声盖过来，如浪一般掀到了凤海堂楼外。阿秀的哭声撕心裂肺，她差点哭晕过去。
这时候，教堂里的钟声响了起来。
葬礼上，阿秀把当年安韵珍交给她的金条从陪楼密室里拿了出来，交到了龙博山的手里。龙博山捧着金条流着泪说，让这些陪着她去吧。安韵珍多年来积攒下来的黄金就这样成为了她的陪葬品。
5
多年后，中山路的步行街都建好了。维娜对阿秀说，听说步行街热闹，想不想去逛逛？阿秀为难道，老了，走不动了。维娜说，我们俩互相扶着走，让丽抗陪我们去。阿秀一想也是，再不去，真迈不开脚了，便鼓起勇气与维娜一起上了街。
这步行街是旧城原貌，只是小处修改。细细打量她的岁月，风霜与尘埃，仿佛都曾在记忆的深处。这条街既是风情的，同时也是琐碎的。她充满了生活太多太多的细节与感动。如同工夫茶，得慢慢地品，就像鼓浪屿一样，不花时间去品，是无法真正感知她的魅力的。在厦门，你的步子得慢下来，在厦门的步行街就更要慢一些。
这时的中山路成为了中山商圈的主干，是厦门最传统的繁华商贸和重要的旅游、金融、城市交通中心。维娜不在乎这号称为中华十大名街的名气，在乎的是她的气质与内涵、她的格调与品位，这里总让人心情闲适、从容。哪怕是一条商业气息极浓的小街，也能逛出一份优雅来。她不过于喧嚣，也不过于张扬，有些温文尔雅。从步行街这头望到那头，渺渺大海便能牵动你心底的怀想。当你在步行街意犹未尽的时候，有大海在那边接应你，让你的兴致再次掀起高潮点，或者说得到另一种精神和清感的释放。
步行街并不见得有多现代奢华，相反，她比较古典，不过这种古典是洋气的，怀旧的。步行街的洋房有点原汁原味，没有大的改造，立在街的两旁，安静地让时光从身上流过，刷新，置换。特别是人夜，LED夜景灯亮起来的时候，步行街身着晚装。光影变幻，穿越时空，动静之间，淦释传统文化与现代科技的魅力。沿街的人文古迹将军牌坊，闽台文化宣传阵地讲古角，闽南特色石刻的休闲桌椅，绿化组合、古迹指示牌、街区图，当然还有定期演出的歌仔戏、布袋戏、南音、闽俗服饰等形式的闽南民俗文艺表演，都是个性化的文化元素。厦门把许多重大节庆活动和启动仪式都放在步行街举行是有一定道理的。这里每天行人如织，人气最旺，氛围亲切。依次走过去，步行街的三百多个商家，像一个个拉开的抽屉一样，你可随意翻弄，并把它们藏在心底。华侨银行、华联百货、巴黎春天百货购物商场、女人一条街、光合作用书店、宝岛眼镜店、明视眼镜店等无不透露着时尚的期盼。
维娜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感叹道，步行街的感觉有台湾的味道啊。阿秀这时看了一眼工商银行中山支行的牌子，说，这里原先好像是天仙宾馆吧。维娜一脸的皱纹舒展开来，是，是厦门最古老的旅社，我记得，我记得。
丽抗这时问，妈，秀姑，吃点东西吧，我去买花生汤。维娜道，还是以前的东西好吃。随后她们又到八市转了转，阿秀说，那时候我还跑到这里买过菜。维娜说，是啊，老厦门人都知道的，厦门第八市场，最新鲜最便宜的海鲜都在这里。这“八市”其实包括两个菜市场，一是从开禾路口延伸到开元路口的“开禾市场”，二是常被称作“八市内场”的“十”字形的营平市场，即真正的第八市场。阿秀和维娜在不宽的街道两旁逛，那些卖海鲜、蔬菜、水果、小百货和各色小吃的摊贩，满满当当地排列在狭窄的街面上和骑楼下，看得她们眼花缭乱。不过，这天阿秀在八市摔了一跤， 自认倒霉的她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逛街了。不幸言中，从这之后，阿秀便躺在了床上，几个月起不来，下床还得要坐轮椅。维娜天天坐在她身边，说些以前的事，似乎总也说不完。
6
半年后的一天，丽抗推着阿秀到院子里晒太阳，维娜陪她聊天。聊完天，阿秀坚持要回陪楼上去。她对维娜说，你说我为什么要睡在陪楼里才感到踏实？维娜笑说，感情深了嘛。阿秀朝四周看了看，说，我喜欢这楼这房。人的生生死死都有缘由，维娜，哪天我走了，我就一个请求。
维娜问，什么啊，你说？
阿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把我埋在鼓浪屿。
维娜点头，也把脸贴过去，在阿秀的耳边说，放心，这个请求不难。阿秀含着笑看着维娜说，你总是不老，还是这么好看，跟年轻时一样。维娜也笑了，你不也一样嘛，我俩都没老，还是年轻时的样子。阿秀笑，跟女孩子一样，哦，我想听那首《少女的祈祷》，弹给我听听。
阿秀抓住维娜的手说，我俩一辈子都分不开的。
维娜湿润了眼睛说，所以啊，你不能抛下我不管，一个人先走。咱俩拉钩。阿秀这时把小指头伸出来，和维娜的小指拉在了一起。
随后，阿秀恍若在说梦话一般，维娜啊，你好好过日子，我不陪你了啊。维娜急忙说，阿秀，你得陪我，你得一直陪我，你陪了我们这么多年，你不舍得的，是吗？你住到主楼来，跟我住一个房间。
阿秀摇头，我住陪楼最好，我就不愿意离开这楼，多少年了，都有感情了。听，二龙的声音，他在叫我哩，我得去了，二龙，二龙……阿秀的声音细如游丝，随着她最后的气息下沉，随着她的眼睛慢慢闭上，维娜打了个激灵。她想哭却没有掉下眼泪，她有些慌乱，有些害怕，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熟睡的阿秀。如同琴弦突然断了，余音还在萦绕。她不肯相信阿秀走了，好像在她的心里，阿秀会永远陪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离开，她怎么可以先行而去，不可以的。维娜拼命地摇晃阿秀，但是她不肯醒来。维娜用尽全力慢慢地把阿秀抱到了床上，然后给她洗脸，给她涂口红，换上淡绿色的上衣。维娜久久地看着她，给她弹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