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年月日计算我们走过的岁月,我们也用年月日展望我们的未来。这种计算的方法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我们在年月日的笼罩之下出生,在年月日的笼罩之下生活,然后我们又在年月日的笼罩之下渐渐老去。这就是岁月,这就是日子。人们在岁月或日子里可能会遭遇苦难,也可能会得到幸福。在度过岁月或体味日子的过程中,我们人的群体中产生了一些小说家,小说家抒写这样那样的苦难或者幸福。有些小说家直面现实或历史,有些小说家努力超越岁月或当下的日子,将我们引向另外一个境界。
现在让我们看看阎连科如何描绘他的《年月日》。
阎连科的年月日在遥远的耙耧山脉,耙耧山脉遇上了千年不遇的大旱,阎连科就在烈日炎炎之下刻画他的人物,他只刻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人是七十多岁的先爷,狗是被晒瞎了双眼的盲狗。一个老人和一条盲狗,为了生存下来,在炎炎烈日之下保护唯一的一棵玉蜀黍苗。
那是一场令人绝望的大旱,所有人都逃走了,“锁了屋门、院门,挑着行李逃荒避旱去了”。村落变得空空荡荡,整座山脉也没有了人烟,但是先爷却留了下来,因为他家的“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在这里,阎连科似乎可以多留下几个人,好让他的小说更热闹些,但是他却放走了所有的人。对于一位小说家来说,这可能就等于是放走了情节,放走了冲突纠葛,放走了内容的丰富性。这或许会增加制作这篇小说的难度。洋洋四万余言,只写一个老头和一条狗,看看阎连科怎么操作吧。
他为他的先爷设定了一个目标:大旱之下,让那唯一的一棵玉蜀黍苗活下来,哺育成熟。这很艰难,首先遇到的是粮食问题,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必须想出办法,“先爷到槐树上取下锄,到棚架下取了一只碗,从地头开始一锄一锄刨起来。第三锄之后,先爷刨出了两粒当初点种的玉蜀黍粒”。开始的一些天,先爷和他的盲狗就靠从地里刨出的种子活着,但是后来地里的种子没有了,先爷又回村里找粮食,可是在偌大的村子里竟然没有找到一粒粮食,人们恰恰是因为没有了粮食才舍弃家园逃荒去了。先爷又想到了老鼠:“当夜,先爷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个老鼠窝,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种子粒,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这样静过半个时辰,他就听到老鼠叽叽的叫声,不是欢乐的嬉闹,就是争食的打斗,再把耳朵贴到地面上,摸准老鼠尖叫的方位。”读到这里我们已经看出来了,这篇小说的情节其实十分丰满,阎连科写饥饿中的人如何用他的智慧寻找食物,也写饥饿中的狗如何帮助主人寻找食物,那条盲狗“咬着他的布衫儿,把他引到几十步外的一块田地角儿上,到那儿先爷就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但是好光景并不长久,在这样的荒旱之年,老鼠的智慧也是不可低估的,“老鼠们被狗的叫声和先爷的锄声惊醒了,它们和先爷比赛似的消耗着它们的存粮”。所以,渐渐的,先爷从老鼠洞里挖不到粮食了,聪明的老鼠们意识到了大旱带来的可怕的危机,它们不但吃光了自己的存粮,还主动出击了:“先爷立在田头的远处,从狗吠的缝隙中听见了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声,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见挂在棚架柱上的那一满袋粮食落在棚架下,散开来摊了一地,在板结的地面上滚来滚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只,或是五百只,再或上千只,它们在棚架下争夺着那些玉蜀黍粒……”大旱之下,为了食物,为了生存,人和老鼠打起来了。
故事行进到这里,先爷的艰难被推向了一个高潮。先爷的目标决定了他的艰难。常常是这样的,小说家为他的人物设定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可能是荒谬的、遥远的、不可企及的,但小说中的人物却要为之付出舍生忘死的努力。高明的小说家让这样的努力打动人心,让读者与奋斗着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
阎连科笔下的先爷是一个聪明的先爷,也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先爷。阎连科笔下的盲狗是一条聪明的狗,一条忠诚且又坚韧不拔的狗。似乎是为了证明这样的坚韧不拔,阎连科让他们踏上了一条艰难的路。粮食没有了,还有更重要的,水,水源也没有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头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来的都是死老鼠,借着头顶的阳光,他看见井里没水了……”粮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最根本的生存条件也就没有了。阎连科让他的先爷沿着艰难的路径向绝望的境地继续前进,先爷去寻找水源,找了几个村子,几个村子的水井都干枯了,当水源终于出现的时候,他又遭遇了狼群,和狼群对峙了整整一夜……似乎真的到了一个绝望的境地,但是阎连科仍然不放过他的先爷,他让先爷绝处逢生,为的是让他将艰难进行到底。他设计了一个又一个极端而又生动的情节,他用情节刻画了坚韧不拔的先爷,也用情节表达了人性或动物性在求生关头的疯狂和智慧。更重要的,他是表达了一种信念,为了本能而求生,同时也为了信念而求生,让本能与信念,让希望与情感交织在一起或扭曲在一起,当先爷战胜了狼群,“回到独棵儿的玉蜀黍地已是午时候,一天一夜的寻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爷忽然老到了上百岁……搁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着,盲狗就到了他眼前。他看见它吐出的热舌上满是干裂的口,死了的眼窝里却汪了两潭灰黑的水。”后来,先爷和他的盲狗吃老鼠充饥。再后来,连老鼠也没有了,先爷再也没有力气到那个有水源的地方去挑水了,但是先爷的信念却仍然没有变,已经快要到达生死关头了,他对他的盲狗说:“那时候你要想活着,你就把我当饭一顿一顿吃掉,守着这棵玉蜀黍,等村人们回来,把他们引来把这棒穗儿掰了……想让我活在世上,就让我把你当饭吃了,熬活到秋熟的时候。”
后来先爷死了,那条和主人建立了生死情感的盲狗也死了。只有那棵唯一的玉蜀黍活了下来,为大旱之后的耙耧山脉留下了种子。似乎,这就是作品的意义,这意义沉重而又深远。又似乎,这篇小说只是一种艰难历程的延续,阎连科几次让先爷绝处逢生,似乎只是要延续一种艰难。有一点可以确定,在被延续的艰难当中,在不断朝着极端发展的情节的现场,在炎炎烈日之下,无不显现着一种精神的力量。先爷死了,在精神力量的作用下,先爷却胜利了。
现在我们读《耙耧天歌》。《耙耧天歌》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耙耧山脉,这篇小说刻画尤四婆。先爷的年月日是与天灾抗争的年月日,尤四婆的年月日是与命运抗争的年月日。尤四婆生了四个孩子,四个孩子都是呆傻儿,“是隔代遗传哩,你们生四个孩娃四个是痴呆,生八个八个是痴呆,生一百个有两个五十都是痴呆儿。”这是一位乡间医生告诉尤四婆和她丈夫的,乡间医生的话让尤四婆的丈夫尤石头绝望了,跳河自杀了,“男人就死了,被未来的日子吓死了”。男人死了,死了的男人尤石头变成了幽灵,歉疚地跟随着他可怜的妻子,他可以和她对话,却不能帮她劳作,只能看着她如何把苦难和辛劳一个人承担起来,看着她养育四个呆傻的孩子,看着她挑水做饭,看着她施肥除草,看着她播种收割,随着岁月的流淌,尤四婆老了,老了的尤四婆终于养大了她的孩娃们,尤四婆还给大妞二妞寻了婆家。但是大妞二妞嫁的都是有残缺的男人,剩下三妞还没有出嫁,唯一的儿子四傻子也没有娶媳妇。为了让三妞嫁一个健康的“全人”,她跑遍了梁上梁下一座又一座村庄,还付出了家里几乎全部的存粮和财物。在苦难和艰辛之中,阎连科也给这个可怜的女人设定了目标,这个女人的目标就是让她的四个呆傻的孩娃过得好一些。他没有让这个女人以泪洗面,而是让她那坚强而又辛劳的身影在灰暗的日子里闪耀出异样的光彩。
后来,尤四婆灰暗的日子忽然就有了一丝光亮。二女婿来了,二女婿带来了一个偏方,说是用亲人的骨头熬汤,能治好二妞的病。虽然那偏方来自梦幻,尤四婆却深信不疑,立刻就带着她的二女婿挖开了丈夫尤石头的坟。二女婿说二妞一犯病就手哆嗦,尤四婆就拿尤石头的手骨,二女婿说二妞犯病的时候走不了路,尤四婆就拿腿骨,“尤四婆说:‘疯病都是因为脑里东西长得不全,脑好了,病也好了,最该熬的是这骨头。’说着她把那头颅骨像捧一只碗样双手捧着,轻轻地放在包袱皮上……”
阎连科制作了一个虚幻的故事,他用苦难的汁液浸泡着他的人物,也让希望的火花在苦难中闪亮。过了不久,二妞的病真的好了,变得利利索索了,会干女人们该干的活儿了,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尤四婆去看望了她的二妞,“二妞就哭了……说上个月男人不知从哪里提了一兜黑骨头加上红枣和冰糖,熬好后喝着有些涩嘴又有些甜……”二妞喝了用她亲爹的骨头熬成的汤,二妞的病就真的好了,尤四婆悲喜交加嚎啕大哭,嚎啕大哭之后,尤四婆又有了新的目标,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做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了,特别是她回村的时候,受到了一次自尊心的伤害,她就更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她对着尤石头的幽灵说:“你没几根骨头了,该轮到我了。”接下来她就做了周密的安排:“你今儿半夜把邻村的屠户领到家里来,我听说他昨儿才死掉,还躺在他家上房屋的草铺上,趁他身子还热着,手上还有一把活人的力气,你把他领到家里来,他就啥都知道了。”她还嘱咐说,“把刀子磨快些,四傻的病最重,取下我的脑子趁热熬成汁给他喝。大妞、三妞的病轻些,把我的头骨从中间分开来,用白布包上三层放在桌子上,待四傻脑子稍有灵醒了,他会给他大姐、三姐送去的。”尤四婆即将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孩娃的健康了,但是她却那么从容,安排完了之后,就开始给她亲爱的傻儿子做油馍,她放了很多很多的盐,傻儿子吃完了油馍,她不让他喝水,而是让他睡,然后又倒掉了家里所有的水……后来四傻子醒了,四傻子醒了之后特别口渴,找不到水喝,他“走进里间,看见尤四婆安安详详地躺在床上睡着了。窗边的桌子上,则端端地摆着一碗红奶奶的汤汁儿。四傻子不由分说,上前一步,端起碗,一扬脖子喝下……”
四傻子喝了他亲生母亲的脑汁,四傻子的病就好了,病好了,四傻子就知道把母亲的头骨给他的大姐和三姐送去了,大姐三姐的病也就好了,尤四婆四个孩娃的病全好了。这是尤四婆的最高理想。尤四婆死了,但是尤四婆却胜利了。在度过了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日子之后,阎连科给了我们一个胜利,也给了我们无法抵挡的深重的哀伤。
和《年月日》一样,《耙耧天歌》是虚幻的故事。在虚幻之中,那治病的偏方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功效,让绝望的日子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在这虚幻之中,母性的力量更加强大,阎连科让一位母亲的行为超越了真实,推向一个高潮再推向一个高潮,完成了一种独特的震撼。
阎连科制作虚幻的故事。他吟唱深沉的哀伤,他讴歌坚韧的精神,所以那虚幻的故事虽然发生在遥远的天边,却也能够鲜活在我们的面前。他是用先爷或一个女人的血肉谱写耙耧山脉的天歌,那歌声高亢而又苍凉,敲击着我们今天这个现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