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样的表述有些粗鲁。我们始终觉得,科学正在不断地提高生活的质量,难道科学还会把生活引向相反的一面?的确,一些光滑的过渡就是在这种观念背后悄然地完成。一个技术奇迹问世了,我们一阵欢呼;另一个技术奇迹接踵而来,我们又一阵惊叹。洗衣机把我们从枯燥的家务之中解脱出来,汽车或者电话提高了办事的效率,电视不仅是一种崭新的娱乐方式,而且还改变了社会的政治民主形式。视线所及,哪一种发明不是我们的生活所必需的呢?
当然,我们已经察觉到某些意味深长的迹象,例如普遍使用的遥控器。这个小机器的基本意义就是尽量减少身体的运动——一个鼓励懒惰的杰作。即使一步之遥,我们也不愿意从沙发上站起来,伸手按一按电视机的频道开关。从商场里的电动扶梯到飞机场的自动传送带,从室内的智能空调机到安装在悬崖峭壁上的观光电梯,科学会不会怂恿享受的欲望越涨越高?我们真的需要一百个甚至更多的电视节目频道吗?我们的手机有必要加设拍照功能吗?抽水马桶旁边安装一个自动冲洗器——我们连这个程序都要用机器代劳吗?如果考察一下数十万元一套的沐浴设备,或者进入价值数百万元的豪华轿车看一看音响、冰箱、酒柜、电脑网络甚至床铺,我们一定会想到“奢侈”二字。
的确,现在还不必小题大做。我们没有理由将遥控器或者豪华轿车指认为人类堕落的原因。享受的欲望没有什么错;重要的是——过分与否。这才是令人担心的事实:我们会不会因为享受的持续实现而形成一种没有节制的性格?这种性格的特征就是不顾一切地索取。地球孕育了人类,同时给人类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可是,如果滔滔不绝的索取永无止境,所有的资源都将枯竭。气候变暖,江河断流,地下水过度开采,森林乱砍滥伐,耕地大量占用,空气质量大幅度下降,极限的警告已经频频发出,但是,我们充耳不闻。与其说意识不到危险,不如说控制不了强大的欲望。这个时刻,科学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不久前我曾经读到一则报道:科学家正在开发一项技术,企图让我们利用手机屏幕观看现场直播的足球赛事。当然,这需要更高级别的手机,质量更好的电池,更为昂贵的资费——目前预计每分钟二十五元。我相信这一项技术指日可待,我怀疑的仍然是它的必要性。当然,资助这一项技术的开发商一定会振振有辞地解释,及时地看到足球赛事具有多么伟大的意义,无论耗资多少都物有所值。我们了解到,现今的科学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知识存放于学院的高墙之内。科学进入市场的时候会不会隐藏了一种可能——为了销售某种新型的技术,科学甚至必须人为地制造某种欲望?
如果听任欲望成为主宰,夸父逐日的神话就会成为人类与财富之间相互关系的写照。“道渴而死”,夸父的性格至少可以部分地解读这个不幸的结局。现今,我们都必须想一想:科学会不会无意地充当了现代夸父的拐杖?
科学让我恐惧的第三个方面是:单方面的文化扩张。近半个世纪之前,C·P·斯诺对于“两种文化”做出了著名的划分——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两种文化的对立由来已久。如今,科学文化明显地占据了上风。无论是国防军工、日常经济生活还是教育的内容,科学正在得到愈来愈多的重视。相对地说,人文学科日趋边缘化。文学无非是一种娱乐,哲学是空洞的玄思,宗教是无稽之谈,伦理道德变不出面包和钢铁。同电的发明比较,同计算机的发明比较,人文学科又算什么?“索卡尔事件”进一步降低了人文学科的声誉。如今,这种观念已经如此普遍,科学文化与人文学科之间的失衡甚至已经引不起我们的关注了。
我从事的是文学研究。然而,我的忧虑与生计无关——我并不是担忧人文学科的收缩威胁到了我的饭碗。在我看来,现代社会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科学的威力越来越大,这一柄双刃之剑要交到哪些人的手里?哪些人值得信任,如何使用科学?
人文学科必须提出自己的思考。
全世界有一支庞大的科学家队伍在实验室里忙碌。他们手里的知识是不是造福于人类?科学的日益发达并不会自动地解决这个问题。核物理教科书教会我们如何从自然界获取巨大的能量,但教科书没有讨论将这些能量运用到哪些方面。不少科学家宣称价值中立。然而,由于权力的威胁和商业的诱惑,价值中立常常变成了任何价值都可能染指的借口。
科学解决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然而,科学的后果及其使用必将涉及人与人的关系。
核技术既能够生产核弹头,也可以建造核电站;生物技术既能够提高粮食产量,也可以发展生物武器。尽管我们这些外行说不清现代科学的种种用途,但是,一个十分清楚的事实是:现代科学的巨大能量可以转化为毁灭性的武器。孔子、庄子、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年代,人们用刀剑和长矛厮杀;现在,核潜艇和精确制导导弹的威力增添了千百倍。然而,我们的道德水平又比孔子、庄子、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年代提高了多少?不难想象,两种文化的悬殊发展隐含了巨大的危险——这种危险甚至会在顷刻之间倾覆整个世界。当核技术掌握在某一个政治疯子或者军事狂人手里的时候,全人类都将命悬一线。当然,我们没有理由因为这种危险而怪罪科学;我们能够做的是另一面:尽量在以人为本的意义上理解和掌握科学。人类在哪些方面需要科学?科学能够为人类做些什么?这些思想恰恰是人文学科的内容,恰恰涉及道德、美学、哲学或者终极关怀。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为人文学科腾出必要的空间,无论是在价值观念上还是在人才资源的分布上。
何谓人文?以人为本肯定是一个核心的命题。西方文化史上,人文主义意味了从神本主义的束缚之中解放出来。那个时候,理性和科学充当了解放的武器,因此,这二者就是人文主义的重要内容。人文主义运动的意义在于,人代替了神,人就是万物的中心。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剧变。然而,时至今日,数百年已经过去,我们必须检讨一个更深入的问题:我们是不是比神做得更好?我曾经在《挑战自然》这篇小文章之中感叹生物学奇特发展。我想,文章之中的一段话同样适合于谈论科学:
代替上帝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定胜天是我们的千年理想。重要的是我们要比上帝做得更好。可是我们知道,人类之所以没有资格充当造物主,缺乏的恰恰是造物主的大悲大慈。人类拥有无数的科学家、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学家,他们代表了人类的聪明和机智。卫星升天,股票上市,计算机联成了网络,海底凿穿了隧道,任何一项这样的成就都包含了足够的聪明含量。一则报道说,某国研制出一种新型地雷。经过精确计算,这种地雷的爆破力仅仅是炸飞一个人的脚后跟。这种地雷不再为对方制造烈士。这种地雷制造的是一个走不动的伤员——交战的时候,至少要腾出两个士兵照料这个伤员;战争过后,没有脚后跟的残疾人要让政府抚养一辈子。这样的构思难道还不够机智吗?如果我们将生物学交到这些天才们手里,生物武器将是无可比拟的凶器。根据生物学掌握的种种生命信息,生物武器可以轻松自如地实现某些天方夜谭式的计划:例如,让某种肤色的人一夜死绝,甚至可以更精确地让某个姓氏的第几代长子统统毙命。这时,屠杀意外地简单——只要往这些人的饮用水源头投下一小撮粉末即可。我们终于明白,人定胜天并不困难,可是,让我们真正恐惧的恰恰正是人。②
——科学让我恐惧什么?
——让我们真正恐惧的恰恰正是人。
可以看到,这个答案包含一些出人意料又意味深长的内容。我们逐渐意识到,科学带来了财富,科学是巨大的生产力,科学使历史的速度一日千里,科学提供的技术手段已经足以修改人类的命运……那么,如何驾驭科学?谁给这一匹烈马配上必要的缰绳?如果意识不到这个迫切的问题,脱轨的科学可能成为盲目的力量。人文知识分子必须振作精神,接受这个问题的挑战。这个意义上,人文学科的内容不仅是修身养性,不仅是延续传统,不仅是单纯的玄思妙想或者审美快乐。这个时代将形成何种人文文化?这将与人类的未来息息相关。
①弗里德里希·A·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96页,冯克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
②胡天舒:《上海文广“播放”手机电视》,2004年6月17日的《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