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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戊戌年的铡刀(2)

林旭很快就成为光绪皇帝的心腹。这肯定是因为他的不凡见识。光绪第一次召见林旭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谈几乎无法进行。林旭从小生长在温润的福州盆地。无论是买米、招呼邻居还是在私塾老师那里朗读“人之初”,一律用的是福州方言。福州方言音韵丰富,古意悠悠,一些老先生伸长脖子吟诵唐诗宋词,摇头晃脑令人神往。如果不是跟随沈瑜庆离开福州,林旭很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还有另一套所谓的“官话”。从南京到北京几年的工夫,林旭的官话好不到哪里。那一天召见的时候光绪皇帝满口京片子,林旭答得磕磕巴巴,许多话根本无法听懂。光绪皇帝皱了一阵眉头突然灵机一动,吩咐太监摆上笔墨。每当林旭的福州式官话荒腔走板得太厉害,光绪皇帝就命他将奏对之言写在纸上。往后的日子里,笔墨的辅助竟然成为他们君臣对话的基本模式。如果不是得到光绪的特殊器重,如此费神的交谈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林旭频频进宫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成了光绪与康有为之间的使者。康有为的激进思想引起许多大臣的嫉恨。为了掩人耳目,光绪皇帝不再召见他而命林旭传话。那一天光绪正在与林旭促膝密议,小方桌上照例放置一副笔墨和一叠纸。太监突然报告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返回宫中,现在已经抵达宫门。突如其来的造访引起了一片惊慌,脸色苍白的光绪急忙起身相迎。林旭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纸片,匆匆登轿而去。如同鬼使神差似的,林旭的一张纸片不慎遗落在宫里,竟然被李莲英的亲信拾到,上面写的恰恰是康有为的一系列密谋。于是,“新党死机,遂定于此矣。”某些关键时刻,历史的重量的确只像薄薄的一张纸,轻轻一翻就过去了。

戊戌六君子想必是一个事后的命名。这几个人共同倾向于维新变法,但并非一个坚定的小团体,信仰一致,并且明确地约定时刻共进退。例如,康广仁多半是一个不明就里的屈死鬼——因为康有为出逃而揪住他顶账。据说康广仁平时常常奉劝康有为不要惹祸,充当了替罪羊之后痛悔不已。他在狱中急得以头撞壁,啼哭不止。六君子之中他第一个行刑就戮,因为刀钝而砍了好几下才死,挣扎得衣裤全都撕裂了。杨锐来自张之洞派系,事态紧急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光绪皇帝给康有为的第一道求救密诏在他那里压了几天才转手由林旭递交。总之,种种迹象表明,林旭完全可能在乱哄哄的局势里找到一个机会出走。山高皇帝远,保得下一条命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然而,林旭留下来了。

的确,林旭不如谭嗣同那么壮烈,然而,这仅仅是一个二十三岁年轻人。所有的历史人物都是凝固的前辈,以至于人们不再设身处地地想象他们的真实年龄。回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做出了什么吗?胡子楂刚刚开始发硬,揣一张学历证书四处求职,空闲的时刻给女友发几则不咸不淡的短信,然后呆头呆脑地坐在沙发上看周杰伦演唱和超级女声。二十三岁的林旭有胸襟,有抱负,诗文行世,遐迩闻名,然后又转身在政治领域经历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短命则短命矣,然而还是比许多凡夫俗子多活出好几辈子。也许,做出了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二十三岁时已经有了不凡的定力:得意的时候没有轻狂之态,事到临头不会惊惶失措。许多人一直到耄耋之年还无法做到这一点。有人传说,林旭被捕之前曾经到一个传教士那里哭诉。即使这是事实,林旭的名声仍然毫发无损。一根手指头放在菜刀之下,多数人已经开始全身战栗;一颗头颅即将落地,瞬间的迷乱又算什么?几天之后,人们在监狱里看到林旭时,他已经镇静如常。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个子“秀美如处子”,脸上时时浮出安详的微笑。这时的林旭已经成长为真正的大英雄。人生的全部账目盘点清楚之后,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正在铁窗下心若止水地等待最后的结局。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叙述似乎过多地聚焦于琐碎的细节,例如菜市口的铡刀,谭嗣同的神态,林旭的诗风,沈家择婿的来龙去脉或者慈禧太后的神出鬼没……这是文学而不是历史。历史叙述的是巨型景观,只有文学才会没有出息地打扫细节。历史的关键词是江山,社稷,改朝换代,社会体制,至于个别人物的人格、相貌、饮食癖好、爱情史、开始长出白头发的年龄、开朗爽快还是优柔寡断——这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一个人的名字组织到历史著作之中,这只能因为他在巨型景观之中的位置而不是围绕在身后的家长里短。

既然如此,我没有必要挖空心思地还原林旭生活在北京的每一个日子,考虑他如何挨过大雪纷飞的冬天,或者会不会思念福州的螃蟹、海蛎和清香扑鼻的鱼丸?掠开种种日常的碎屑之后我突然发现,一个尖锐的问题如同一柄匕首刺穿了我的稿纸——林旭能不能算死得其所?

如同谭嗣同的“酬圣主”,林旭也在狱中写下了“慷慨难酬国士恩”的诗句。国士者,光绪皇帝的暗喻。换一句话说,林旭的短暂一生仍然是殉了光绪皇帝,殉了古老的大清王朝。林旭殉难的姿态如此壮烈,以至于我几乎不忍心这么想:如果林旭多活三四十年,他会不会另有选择?陈独秀仅仅比林旭小四岁,鲁迅仅仅比林旭小六岁,但是,他们已经是另一类型完全不同的现代知识分子了。

从福州的私塾到康有为的义理经世之学,二十三岁的林旭可能无法想象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现代知识分子活动的公共领域时常由报纸杂志组成。陈独秀活在《新青年》之中,鲁迅活在《新青年》《东方杂志》《晨报副刊》《小说月报》和《语丝》之中,林旭则活在军机处的公文之中。他在军机处“陈奏甚多”,有时代拟“上谕”,内容广泛涉及废八股,改科举,设学堂,习西学,奖励发明创造,提倡创办报刊,鼓励开采矿产的修建铁路。的确,林旭就是大清王朝末代的杰出公务员,呕心沥血,恪尽职守。也许他已经看不上吟风弄月、平平仄仄那些雕虫小技了。林旭去世之后数年,放在一个箧子之中的《晚翠轩诗集》才由一个挚友偶然发现。林旭生前肯定想不到,他所草拟的那些公文只能埋在一大堆清史的档案资料里,现今人们愿意读一读的仍然是他的诗句。

这是在奚落林旭的短视吗?——不,这是慨叹历史的神秘。众多的凡人只配打扫细节。多数人只识得人格、相貌、饮食癖好这些日常景象,他们不明白那个包容一切的历史将要驶向何方。尼采摆出一副先知的姿态宣布“上帝已死”,马克思激情澎湃地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还有一些小理论家也竞相发表各种有趣的结论,譬如说第三次浪潮已经来临,或者说当今正进入后现代时期。人们将信将疑地对待各种观点,虚心聆听教授们头头是道同时又歧见百出的分析。然而,多少人——包括这些观点的发明者——敢于将身家性命绑在某一个结论之上,然后如同一支利箭呼地射出去?

我突然明白,历史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对于林旭也是如此。他慨然把一条命押在了菜市口,仍然没有赢得历史。如果林旭拥有七十岁的寿命就肯定能找到出口吗?这个反问让我心虚了——因为我想起了另一个福州人,也姓林,才分绝不在林旭之下,而且活到了七十多岁,然而他仍然执迷不悟。

我说的是林纾。

我是在“新文学大系”丛书之中初识林纾,当然是因为他写给蔡元培的那一封捍卫古文的著名******。陈独秀、胡适他们倡导白话文,气势如虹,遗老遗少望风披靡,偏偏有这么一个螳臂挡车式的人物跳出来自讨没趣。结果是脑门上挨了一阵暴栗。

当时我并不知道,林纾也是福州乡亲。

从许多张相片上看,林纾的相貌和我的想象十分接近。此人目深鼻高,两颊内陷,留一口长长的胡须。这种相貌往往固执暴躁,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林纾相当自负,没有多少人在他眼里;同时又是有名的狂狷耿介,表扬自己或者辱骂他人都毫不含糊。当然,他有这种资格。林纾自幼嗜书如命,所有的零钱都捐到书店。十五岁就“积破书三橱,读之都尽”。三十来岁结识了藏书家李氏兄弟,伸手借了三四万卷的书,经史子集,小说家言,无不搜括殆尽。他气不过陈独秀、胡适等人的声势,专门写小说《荆生》《妖梦》给予诽谤。小说在上海的《新申报》发表之后,一时舆论大哗。这显然有违君子之道。林纾心中惭愧,投书各家报馆表示歉意——这时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者了。不论林纾坚持什么观点,这肯定是一个率真的性情中人。这种性格多少与林纾的好侠尚武有关。他不仅写了许多武林秘闻的笔记小说,而且曾经拜师习拳。十九世纪末,福州市江滨苍霞洲或许有不少居民看到,林纾时常佩一柄长剑步出苍霞精舍的大门,昂昂然地招摇过市。

苍霞精舍是林纾中年之后的居所,林纾曾作《苍霞精舍后轩记》一文:“……余家洲之北,湫隘苦水,乃谋适爽垲,即今所请苍霞精舍者。屋五楹,前轩种竹数十竿,微飔略振,秋气满于窗户……”林纾与母亲、妻子居住在这里,欢声笑语;不久母亲和妻子先后去世,林纾迁往他处。偶尔返回授课,只见“栏楯楼轩,一一如旧,斜阳满窗,帘幔四垂,乌雀下集,庭墀阒无人声。余微步廊庑,犹谓太宜人昼寝于轩中也。轩后严密之处,双扉阖焉。残针一,已锈矣,和线犹注扉上,则亡妻之所遗也。”

现今福州的苍霞洲已经找不到苍霞精舍的痕迹。福州保存的林纾故居是他的出生之处。一幢白墙灰瓦、赭色大门的院落被一大圈七八层高的水泥楼房团团围住,相距不过两三米。据说这所院落曾经是小学,厅堂里堆放了一些杂物,其中有两样稀罕之物:一是绘有波浪日出的彩色屏风;一是“肃静”、“回避”的两面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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