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①，寒山一带伤心碧②。暝色入高楼③，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④，宿鸟归飞急⑤。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⑥。
注释
①漠漠：广漠迷濛的样子。②伤心：令人感到伤心。③暝色：暮色。④玉阶：白玉砌成的台阶。⑤宿鸟：回巢的鸟。
⑥长亭、短亭：古代设在路旁供送别及行人休憩的地方，通常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
赏析
李太白不愧为旷世奇才，不仅在诗界中天马行空、开疆拓土，在词的领域中亦是挥洒自如、领起百代。这首《菩萨蛮》虽为小令，却也情致摇曳，神理高绝。此词起首便是一派苍茫寥廓的景象：广漠的平林上笼罩着如织的暮烟，荒寒的远山在余晖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碧。黄昏——这样一个敏感而易动感情的时刻，拨弄了旅人思乡的心弦。远方的爱人，也和我一样地在愁思吧？她登楼远眺，盼望和等待着我。冉冉而入的暝色，更加衬托出她的孤寂。想来她一定痴痴地伫立在玉阶上，茫然地望着那急急归巢的飞鸟，想念着羁留不返的我。无奈天远地遥，山长水阔，这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迢递的归程，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个长亭、短亭……词在此处戛然而止，余音袅袅，任读者去体味旅人的思恋与愁绪。
这首小令要眇宜修，情辞俱婉，流丽自然，在语言、意境和声调诸方面，都呈现出词这一文体所特有的抒情性和艺术感染力。其表现形式之成熟、手法之圆融，都超乎中晚唐文人词之上，无怪乎被前人誉为“百代词曲之祖”。
经典点评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神在个中，音流弦外，可以是为词中鼻祖。寻词之祖，断自太白可也，不必高语六朝。”
忆秦娥
箫声咽①，秦娥梦断秦楼月②。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③。乐游原上清秋节④，咸阳古道音尘绝⑤。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⑥。
注释
①咽：呜咽。形容箫声悲切凄凉。②秦娥：古代秦、晋之地称美貌为娥，故为美女代称。这里暗用《列仙传》故事：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爱吹箫，后来嫁给善吹箫的萧史，日日学习吹箫，作凤鸣之声，能把凤凰引到他们居住的楼上。后萧史与弄玉都随着凤凰飞去。③灞陵：汉文帝刘恒的陵墓，在长安东，附近有灞桥，古人常在此折柳赠别。④乐游原：在长安东南，地势较高，可眺望全城，与附近的曲江同为游览胜地。清秋节：凄清的秋季。此处指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⑤咸阳：在长安西北，是唐代由都城长安往西北经商或从军的必经之路。音尘：音讯。⑥汉家陵阙：汉代帝王的陵墓都建在长安附近。阙：古代宫室、陵墓前类似宫门牌楼的建筑。
赏析
这是一首闺情词，但它却以写景为主，而其景又气象萧森，声情悲壮，堪称千古绝唱。全词以一位女子对久别爱人的思念为线索，缓缓展开。听，那一缕呜咽的箫声，幽怨低回，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女子。抬眼望去，只见月悬中天，一室清辉。如此孤独清寂的夜，不禁令她想起了灞陵泣别。年年柳色青青，年年花开花谢，却独独不见爱人归来的身影。日思夜想，转瞬至秋。她登上游人如织、繁华喧闹的乐游原，向西眺望，咸阳古道，行人往来，全然没有爱人的音讯。只有那一抹斜晖，静静地映在汉代的遗陵废阙之上……词中举凡春之箫声、月夜、柳色，秋之游苑、西风、陵阙，都是为了刻画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而出现。但结尾两句，却拔地而起，悲壮激越，已远远超出了离情别绪的描摹，蕴含着深重的历史感慨，成为俯仰今古之巨笔。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这首词在声调和结构上亦颇具特色，它通篇押仄声韵，使得字字千斤，句句沉雄，仿佛掷地有金石之声。而其上下阕各有一个三字的叠句，舒缓顿挫，跌宕摇曳，更增添了全词的郁勃悲壮之气。此词融婉丽与豪旷于一体，气象万千，自有高格，为后世词家之典范。
经典点评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音调凄断。对此茫茫，百端交集，如读《黍离》之诗。后世名作虽多，无出此右者。”
张志和
张志和，初名龟龄，字子同，自号玄真子。婺州金华人。他于乾元、上元间登明经第，唐肃宗时曾待诏翰林，后以事贬南浦尉，不复仕，隐居江湖，自号“烟波钓徒”。他擅长音乐、书画，著有《玄真子》。其词仅存《渔父》5首。
渔父
西塞山前白鹭飞①，桃花流水鳜鱼肥②。青箬笠③，绿蓑衣④，斜风细雨不须归。
注释
①西塞山：即道士矶，在今浙江省湖州市磁湖镇。白鹭：水鸟名。②鳜鱼：俗称“桂鱼”，口大鳞细，肉质鲜嫩。③箬笠：用竹篾或箬叶编成的斗笠。④蓑衣：用蓑草编制而成的雨披。
赏析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一直是我国古代文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作为有使命感、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他们首先想要居庙堂之高，忧天下之忧。而当这一愿望不能达成时，他们便处江湖之远，乐本心之乐。自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始，一代代失意的文人把自己关爱的目光投注到山林中，投注到烟波上，隐居江湖，自得其乐。张志和便是这样一位历经宦海风波之后绝意仕途的文人。据说，朝廷曾赐给他一奴一婢，他把他们配为夫妇，取名“渔童”和“樵青”，自号为“烟波钓徒”，徜徉于湖海之间，过着悠然适意的隐逸生活。这首《渔父》，无疑寄托着他淡泊、宁静的高远志意。
此词描绘了一幅色泽鲜明、形象生动的江南渔歌图。飞翔的白鹭，肥美的鳜鱼，江上的渔舟，两岸的桃花，映衬着青山碧水，甚是优美。而这一切，又笼罩在濛濛的斜风细雨之中，整幅画面动静相生，柔和淡远，使人羡煞那位青箬笠绿蓑衣的渔翁。此时，画面的美丽，心灵的安慰，精神的超脱，都融合无间，既表达了词人高蹈绝俗的志趣，又给人以清逸平和的美的体验。而“斜风细雨不须归”一句，今天读起来，我们不但深被那渔父的潇洒情态所感动，而且还会激起更多的联想：是的，不管是自然界的斜风细雨也好，还是政治上、生活中的斜风细雨也罢，只要我们能保持一种超脱从容的态度，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经典点评
清·刘熙载《艺概》卷四：“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阕，风流千古。东坡尝以其成句用入《鹧鸪天》，又用于《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犹未若原词之妙通造化也。黄山谷尝以其词增为《浣溪沙》，且诵之有矜色焉。”
白居易
长相思
汴水流①，泗水流②，流到瓜洲古渡头③。吴山点点愁④。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注释
①汴水：古水名，又名汴渠、汴河，流经河南、江苏一带。②泗水：又名泗河，源出今山东省泗水县，因其四源合为一水，故名。③瓜洲：古渡口，在今江苏省扬州市邗江县南，是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处，唐开元以来为南北水运枢纽。④吴山：泛指吴地群山。
赏析
不知从何时起，“男主外、女主内”成了人们普遍认可的婚姻模式，一直延续了漫漫千年。男子离家去闯天下，或科考，或经商，或游历，通过种种途径去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体现他们的人生价值。女子则痴痴等候远方爱人的归来。这样一种约定俗成的模式，使得中国古代社会产生了大量的闺中思妇。这首《长相思》便是抒写闺情之作，它构思精巧，别出心裁。词的开篇仿佛电影一般：缓缓流淌的河水悠悠南行，不知去向何方。远处的点点吴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似乎蒙上了一层愁云。镜头渐渐推移、摇进：月色如水，小楼别苑，一位女子斜倚着栏杆，心事重重。直至此时，我们才恍然：之前的景色，均是为表现女子的哀愁而设。那远去的流水，那含愁的远山，都寄染着她的情怀。思念有多浓，离恨便有多深，此情无计可消除，唯有爱人归来才会令她重展笑颜啊。
这首词上阕写景，然借景抒情，情逐流波，渐行渐远，给人以无尽的想象；下阕抒情，但情中有景，景随情生，倚楼而立的女子身影，在清冷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孤寂。全词情景交融，余韵舒缓而悠长。
经典点评
近·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词若‘晴空冰柱’，通体虚明，不着迹象，而含情无际。由汴而泗而江，心逐流波，愈行愈远，直至天末吴山，仍是愁痕点点，凌虚着想，音调复动宕入古。第四句用一‘愁’字，而前三句皆化‘愁’痕，否则汴泗交流，与人何涉耶！结句盼归时之人月同圆，昔日愁眼中山色江光，皆入倚楼一笑矣。《花庵词选》评此二词，谓‘非后世作者所及’。”
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①。日出江花红胜火②，春来江水绿如蓝③。能不忆江南？
注释
①谙：熟悉。②江花：江边的花。③蓝：植物名，有多种，叶子可以用来制作青绿色的染料。
赏析
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奇妙的际遇，在其心中留下永恒的印痕。感谢记忆，让我们拥有对那些美好过往的怀恋。或许，当我们日渐老去时，在某个暖洋洋的午后，一杯香茗，一把藤椅，会陪伴着我们追忆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日子：曾经遇到的人，曾经流连的美景，曾经吟过的诗，曾经光辉的岁月……这些跨越了时空依然鲜活地来到我们面前的回忆，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这首《忆江南》无疑代表着词人对美好往事的眷恋。一个“忆”字，道出了种种不舍与难以忘怀。词人早在青年时期就漫游江南，44岁至55岁又先后在杭州、苏州等地做官，江南的秀丽风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久久不忘。晚年他回到北方，写下了很多忆恋江南的作品，此词便是其中之一。词人在开篇即直抒胸臆，赞颂“江南好”，倾诉了他对江南的依依深情。这深情不是没来由的，而是源自他对江南美景的熟悉：春天，百花盛开，绚丽夺目，在红日的照耀下愈发红艳似火；江水清澈，碧如蓝草，阳光洒满江岸，更加显得波光粼粼。这样一幅色泽鲜明、线条明快的画面，给人以目眩神摇之感。江南有着如此美好的景致，能不让人忆恋吗？
经典点评
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一：“徐士俊云：非生长江南，此景未许梦见。”
刘禹锡
忆江南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①。弱柳从风疑举袂②，丛兰裛露似沾巾③，独坐亦含④。
注释
①洛城：洛阳城，即今河南省洛阳市。②袂：衣袖。③裛：沾湿。④：皱眉。
赏析
春天，是万物萌发的季节。冰雪消融，草长莺飞，人们的心情在经历了寒冬的冷漠之后，仿佛也随着春回大地而逐渐复苏，变得细腻敏感。春风拂面，春阳和煦，春雨润物，春花怡人……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动人。虽然明明知道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是自然规律，但世人总希望春天常驻人间。在春的脚步渐行渐远的时候，多情的人们往往试图去挽留，留住那抹妍丽清新的身影。这首《忆江南》便是伤春之作，词中运用拟人化的手法，不写人之恋春，而由春天与爱春、惜春的洛城人依依惜别写起，细致描摹春的情态。“去也”二字可抵千言，写尽无可奈何、无计留春的怅惘。春是那样的情深义重：柔嫩的柳枝随风飘扬，这是她挥挥手与人道别；馥香的兰花饱含露水，这是她的珠泪打湿了罗巾。如此恋恋不舍，正是因为洛城有爱春、惜春之人。末句始点出这位抒情主人公：一个含独坐的女子。在这春阑花谢的时候，她是寂寥的吧，那一腔无法排遣的愁绪，萦绕在她的心头，令她独坐时亦愁眉不展。这绵长而销魂的伤春意绪，真是让人无计相回避啊。
这首流丽雅致的伤春词是刘禹锡与白居易的唱和之作，词调名下原有作者自注：“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当时作者病居洛阳，常与白居易互相唱和，而自注中所写按照《忆江南》的曲调来填词，是文人倚声填词的最早记录。正是这一倚声填词，成为后世无数文人进行词的创作时的不二法门。
经典点评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谓风流高格调，其在斯乎。”
温庭筠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①，鬓云欲度香腮雪②。懒起画蛾眉③，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④，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⑤，双双金鹧鸪⑥。
注释
①小山：即小屏山，是古代女子床头枕后的小屏风。金明灭：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屏风上，与屏风的金碧相互辉映，明灭不定。②鬓云：鬓发如云，形容头发黑亮浓密。度：此指遮住。雪：比喻肌肤的洁白细腻。③蛾眉：眉毛细长弯曲如蚕蛾之触须，故云。④前后镜：古时女子梳妆时面前有妆台之镜，手中持一把儿镜，前后两镜对照，可瞻顾发型和插戴首饰。⑤帖：同贴，指贴金或贴绣，即将花饰贴制在衣服上。罗襦：绸质的上衣。⑥金鹧鸪：用金线绣成的鹧鸪图案。
赏析
自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首列温词66首，温飞卿便被尊为花间派的鼻祖。而所谓花间派，正如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描述的：“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这些侧艳之词，自然是缛采轻艳，温馥绮靡。作为花间领军的温庭筠，虽是第一个大力作词的文人，其作品却也大多不出闺阁，或错彩镂金、绵密隐约，或清丽淡雅、明快疏朗。这首《菩萨蛮》便是前者的代表。
此词写闺情，妙在含而不露，神余言外。清晨，女子自睡梦中醒来，迷离恍惚，轻轻一动，一绺乱发滑至脸颊。淡淡一个“度”字，将鬓发如云的动态恰切地表现出来。她要梳妆了，但“懒”、“迟”二字透露出她娇慵的情态和幽怨的情怀。揽镜自照，花面相映，娇艳柔美，不经意间一低头，看见衣上的对对鹧鸪，油然兴起物双人单、孤独寂寞之感。全词香软绮靡而又纾曲含蓄，词人用诉诸感官的密集艳丽的辞藻，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女子的容貌及其居住环境，没有一个字直写主人公的主观悲喜，却于字里行间，在幽微细密处，隐隐流露出闺中人的孤寂。也正因为此，很多论者认为这首词有很深隐的象征寄托之意，认为这一切描写都是失意文人的写照。尤其结语二句，看似轻描淡写，读之却让人深感不忍。正如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词简释》中所说：“忽睹衣上有鹧鸪双双，遂兴孤独之哀与膏沐谁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
经典点评
今·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这首词代表了温庭筠的艺术风格：深而又密。深是几个字概括许多层意思，密是一句话可起几句话的作用。这首词短短的篇章，一共只八句，而深密曲折如此，这是唐人重含蓄的绝句诗的进一步的演化。”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①，偏照画堂秋思②。眉翠薄③，鬓云残④，夜长衾枕寒⑤。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注释
①红蜡泪：红烛燃烧时有蜡油滴下，仿佛在垂泪一般。②画堂：指装饰华美的居室。③眉翠：古代女子以翠黛画眉，故云。薄：形容翠色已褪。④残：此指鬓发散乱。⑤衾：被子。⑥不道：不管，不顾。
赏析
乐莫乐兮心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时空的阻隔会令有情人真真切切地品味离别的苦楚。两地相思，虽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挨的，但相较于喧嚣忙碌的白天，寂静幽冷的黑夜无疑更显漫长难耐。这首《更漏子》便向我们展示了一位思妇为别离所苦的无眠之夜。
华美的居室中，没有软语呢喃，不闻戏语笑谑，唯有炉香袅袅，只见蜡泪滴滴。这一凄幽的环境，仿佛是女子绵长愁绪和孤寂心境的外现。夜渐渐深了，她的眉黛已褪，鬓发散乱，一个“薄”字、一个“残”字，与后面的一个“寒”字相呼应，很好地刻画了女子相思的情态和感受。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为他牵肠挂肚。谁说不是夜长情更深呢？窗外雨打梧桐，声声入耳。潇潇的秋雨哪里懂得闺中思妇的离情之苦，只连绵不尽地洒落下来，滴在桐叶上，滴到石阶上，直至天明亦无休止，正如思妇那绵绵的思念。这凄冷不堪的意境，与李清照《声声慢》中所云相仿：“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此词含蓄顿挫，跌宕有致，虽未直言女子彻夜未眠，但玉炉红蜡、三更雨、滴到明，却又处处暗示，句句指向无眠，凄婉动人。其上半阕秾艳，多写室内之景；下半阕清丽，多写室外之景，正是有了情景的密切结合与前文秾艳的衬托，才使后文更加显得语浅情深。
经典点评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遣词凄绝，是飞卿本色。结三语开北宋先声。”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①。肠断白洲②。
注释
①脉脉：本字为“眽眽”，含情凝视的样子。②白洲：开满白色花的水边洲渚。浅水生植物，花小而白。
赏析
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对于深爱着的恋人而言，别后的相思更是蚀心刻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因而对重聚的期盼显得格外深沉强烈。温飞卿这首《梦江南》便描述了这样一种别离后的思恋。
且看这位满怀心事的女子，梳洗完毕之后，独自轻倚在望江楼上。楼下的江面上百舸争流，却都没有载来她所盼望的爱人。一次次地重燃希望，一次次地灰心失望，最后，千帆过尽，只有那落日的余晖映照着绵绵不尽的流水。夕阳依依，含情凝睇；江水悠悠，离恨无穷。情景相生，充分表达了女子默默眺望中的幽婉心曲。这两句与南朝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中的“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悲一喜，道尽了离别后的守候与对团聚的企盼。此时，失望之极，思念之极，她不禁又回忆起昔日的欢愉和分别的难舍，真个是柔肠寸断，情无以堪！这首小词清丽空灵，情深意切，与飞卿其余秾丽华艳的词相较，犹如铅华拭尽，颇有繁华落尽见真淳之韵。
经典点评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绝不着力，而款款深深，低不尽，是亦谪仙才也。吾安得不服古人？”
冯延巳
冯延巳，一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人。年少时即聪颖能文，多才多艺。累仕南唐烈祖、中祖。他工诗能书，尤擅写词，词风清丽多采，委婉情深。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他的创作风格对欧阳修、晏殊等影响颇大。有《阳春集》，存词120余首。
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①，手挼红杏蕊②。斗鸭阑干独倚③，碧玉搔头斜坠④。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注释
①引：逗引。②挼：揉搓。③斗鸭：古代有斗鸭的游戏，富贵人家临池养鸭，使之相斗为戏。④碧玉搔头：即玉簪。
赏析
关于此词，马令《南唐书·党与传下》有一段记载：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元宗即南唐中主李璟。这一番君臣对话，虽为戏言，亦足见出李璟对“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赞赏。而这首《谒金门》之所以流芳千载，恰恰因其首句之清丽蕴藉。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简释》中说：“‘风乍起’二句破空而来，在有意无意间，如絮浮水，似沾非著。”诚为确解。春风拂过，池水轻轻泛起涟漪。一个女子百无聊赖，手里漫不经心地揉着杏花，一会儿逗引逗引鸳鸯，一会儿观看观看斗鸭，她发髻上的玉簪松松斜斜地插着，仿佛快要坠下来了，真是“游赏无意思，梳妆没精神”。她何至如此空虚无聊呢？原来，是心里思念的那个人儿一直没有来啊。词至此已很完美了，但没想到又突生妙笔：这时，忽然听到叽叽喳喳的喜鹊叫声，她不觉精神又为之一振，猜想爱人这次或许要回家团聚了。但我们也可以反推出这样一个结局：也许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喜鹊报喜了，但都毫无灵验，最终还是“终日望君君不至”。思妇就是在不断的希望、失望中度过光阴的。至此，我们更可明了首二句的含义：春风吹皱了春水，其实也漾起了少妇心中的微澜，勾起了她思春的愁绪。寓情于景，妙不可言，所以该词一直为后人激赏。
这首抒情小词仅仅45个字，却将少妇的春愁描画得淋漓尽致，景也好，貌也好，都是为了衬托女主人公内心的微妙变化。笔法细腻纤敏，读之若在目前。词史上抒写闺情的作品何其多也，而能独具特色、历久不衰的，则是少之又少，这首《谒金门》无疑是其中之一。
经典点评
清·王闿运《湘绮楼词选》：“言情之始，故其来无端。”
李璟
李璟，字伯玉，徐州人。南唐烈祖李昪之长子，保大元年即位，在位19年，庙号元宗，史称南唐中主。他性格懦弱但多才多艺，工诗词。其词仅存4首，然而都蕴藉含蓄，深沉动人，有较高的艺术成就，与其子李煜词被合刻为《南唐二主词》。
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①，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②，小楼吹彻玉笙寒③。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注释
①韶光：美好的时光。②鸡塞：即鸡鹿塞，亦称鸡禄山，在今陕西省横山县西。此处泛指边塞。③吹彻：吹完一套曲子。
赏析
“春女多思，秋士多悲”，悲秋主题从宋玉以来便成为中国抒情文学中生生不息的母题，千秋词客，无不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衰飒中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与无奈，并引发对社会、对人生那形而上的感慨与悲凉。所以，在中国的感伤文学传统中，烈烈西风便成为其中永远不能抹去的痕迹。南唐中主李璟便是悲秋文学之脉中引人注目的一个，虽然他存世的作品是那么的少。
秋天之所以令人悲哀，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美好之物的凋残和环境的森寒。“菡萏”是荷花的别名，但用在此处却更彰显出荷花的美丽。然而，秋风一至，红花摧折，绿叶衰残。但，这都是外界的变化，这些变化最终的落脚点是诗人悲凉的内心。子夜梦回，江南细雨飒然而至，而小楼传出的玉笙之曲，既助环境之凄寂，更助诗人内心之悲愁。一个“彻”字便可以感受到诗人心中那深远绵邈并刻骨铭心的悲慨。其实，秋色、细雨与玉笙不过是一种触媒，李璟在敏感的心灵深处有着更为深慨的社会、人生的忧患。所以，整首词便脱离了一般悲秋之作的哀吟，而深蕴了家国之感，并触及人类心灵世界中永远的忧伤。
经典点评
近·王国维《人间词话》：“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煜
李煜，字重光。南唐中主李璟之子，建隆二年即位，史称南唐后主。他在位15年，对宋称臣，庸弱无能。后被幽囚汴京，终为宋太宗毒杀。他多才多艺，能书善画，精通音律，擅长诗词，尤以词的成就为高。他的前期作品多写宫廷生活和艳情，降宋以后词风大变，多追忆往事，伤怀故国。其词境界开阔，语言凝练，对于丰富和发展词的表现力和艺术风格，产生了积极影响。他存词30余首，与其父李璟词被合刻为《南唐二主词》。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①，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②。雕栏玉砌应犹在③，只是朱颜改。问君都有几多愁④，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注释
①了：了结。②回首：回顾，追忆。③雕栏玉砌：雕花的栏杆，白玉般的石阶。借指故国南唐的华美宫殿。④问君：作者自问。
赏析
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设若李后主一直在南唐小朝廷耽于享乐、纸醉金迷，并未经历亡国之痛，也许只能多写一些诸如“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绮丽艳词，而不能吟咏出像《虞美人》这般不朽的篇章了。
这首词抒发了李后主沉痛的故国之思，起句劈空而下，惊心动魄。作为一个亡国之君，面对被囚的现实，他只能无奈地接受吧。人生的欢愉与喜乐对他而言，已成为悲哀的过去式，留在他生命中的，唯有那无穷无尽的愁苦。春花秋月是何等的美丽，但在他的眼里，却是灰暗一片。国不国、家不家、花不花、月不月，这一切，何时能够了结？世间究竟有多少让人难以忘怀的往事啊，昔日的快乐如今都灰飞烟灭、消逝无踪，人生之无常，不由得让人深深叹惋。幽居的小楼昨夜东风习习，这是从故国吹来的风。皓月当空，多少凄楚之情，多少怀国之痛，齐齐涌上心头，不堪回首。他遥望故国，想着山河依旧，而社稷易主，真真是物是人非，憾恨不尽！他的愁绪是如此的幽深绵长，就像那一江春水向东流去，无边无际，无止无息。这一借助自问自答生出的妙喻堪称千古绝唱，它不但与设问的开头遥相呼应，而且将看不见、摸不着的“愁”形容得生动形象，恰切非常。后主是一个至真至淳的人，情感深挚而强烈，他把他的这份最真切、最纯厚的感情投注到词之中，以一己之感触引起了千百年来人们的共鸣。据说此词刚一传出，牵机随至，宋太宗担心后主复辟之心不已，便毒杀了他，可以说后主为此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首词已不只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切肤之痛，更成为对已逝的美好韶光的齐声叹惋。情之所至，天地动容，这自然便是王国维所称的“以血书者”。
经典点评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一声恸歌，如闻哀猿，呜咽缠绵，满纸血泪。”
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①，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②，留人醉，几时重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注释
①春红：春天的花朵。②胭脂泪：把春花遇雨的情态比作美人被泪沾湿的胭脂。③重：重返，重来。
赏析
李后主作为一个国君，昏庸无能，兵败亡国，自然不是好的国君；但他作为一个词人，却以一片赤子之心，以敏感幽微的感触，开拓了词界的新天地，堪称优秀的词人。他的词大都明白如话、浅易晓畅而又令人思绪翩然，回味不尽。这首《乌夜啼》即是如此。
词人开篇便以一个惜花人的身份出现，叹惋春花的凋谢太过匆匆。是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暂的，那开得最为炫目、最为灿烂的林花，总难逃凋零的命运，留不住这刹那芳华，怎能不让人惋惜与惆怅。花事迟早要纷散无踪，偏偏又遇到那无情的寒风冷雨，更加速了花自飘零的过程，“无奈”二字，真真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有对春花的怜，又有对风雨的怨。而“胭脂泪”则点染了花朵经风著雨后的惨淡情态，凄艳缠绵，哀婉动人。花落了不可再开，人走了不会再来，那曾经繁华缤纷的景象也不会再次呈现了。流水长东，不舍昼夜；人生长恨，绵绵无尽。这一比喻较“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为浑茫无迹，朴拙无华。细细品味，却觉痛彻心扉。后主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能由一己之慨升华为全人类之共感，揭示出人生的真谛。他就这样轻轻几笔，将心中的悲苦寓于平淡的话语之中，读之令人泪下。
经典点评
近·王国维《人间词话》：“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①，玉树琼枝作烟萝②。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③。最是仓皇辞庙日④，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注释
①凤阁龙楼：指帝王所居的楼阁。②烟萝：此处指草树茂盛，烟聚萝缠。③沈腰：《南史·沈约传》载，沈约形容自己老态瘦弱有腰带“常应移孔”之语，后遂以“沈腰”作为腰肢瘦减的代名词。潘鬓：潘岳《秋兴赋》：“斑鬓发以承弁兮”，后来便用“潘鬓”代指鬓发斑白。④辞庙：古代帝王把自己的祖先供奉在庙里，“辞庙”是表示辞别了祖先，即指离开了国家。
赏析
鲁迅先生说：“有谁是从小康而堕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最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而有些人则从帝王之尊一变而为阶下囚，他心中的伤痛以及对情感的郁积也一定有其更为沉重的地方。李后主即如此。
后主临朝，虽为偏安，但总是一国之主：他拥有这样广阔的疆土，同时也拥有自己豪华的宫殿，凤阁龙楼连霄汉也并非夸张之语，加上江南本为富庶而又美丽的地方，可以想见这“四十年来家国”一句中，暗含了万余日的历史，也暗含了万余日中多少皇宫往事。然而，变故终于还是来了，一句“几曾识干戈”便已经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这剂显影液突然展示出词人笔下的景物并不是要炫耀帝王的奢华与富有，而是为了渗透悲恨与痛惜。一旦归为臣虏，整个世界都倾覆了，虽然国破山河仍在，但正是山河的依旧更添旧主的凄凉，花红柳绿，未异往昔，但是，它们的主人变了！当然，它们的旧主人也“变”了，他心中一切的欢乐都随着国家的灭亡而被埋葬。他只剩下了仓皇辞庙时耻辱与惨痛的回忆，还有以泪洗面、提心吊胆的囚徒岁月，虽然这段岁月也并不长。
一种痛苦对于不同的人甚至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亡国对于三国的刘后主而言，不过是另一种享乐生活的开始；而对李后主这样一个诗人型的帝王来说，却成为他生命中永难平复的伤痛。这种伤痛也许已经远远超出亡家与亡国的痛苦，因为对于诗人李煜而言，它已经内化为一种生命的忧伤。其实这种忧伤也成为他后期词作的灵魂：历史用巨手灭亡了他的国家，却让他在诗歌王国中开疆拓宇，建立了新的永远不灭的帝国。
经典点评
今·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后主北上后追赋之词……论者谓此词凄怆，与项羽拔山之歌，同出一揆。”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①，春意阑珊②。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③。独自莫凭栏④，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注释
①潺潺：细雨声。②阑珊：将尽，衰残。③一晌：一会儿，片刻。④凭栏：倚栏远望。
赏析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九引《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婉，未几下世。”可见，此词的背景与主旨与前选的《虞美人》有异曲同工之处。
后主身陷北国后，过着“日夕以泪洗面”的生活，这首词即描写了被幽居的生活是那般的难挨：午夜梦回，帘外细雨沙沙，残春零落。罗衾似铁，身冷心更冷。睡梦里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一名俘虏，依稀还在故国华美的宫殿里，享受片刻的欢娱。是啊，现实是如此的残酷与冰冷，只有梦中才能追忆往事，偷得短暂的温馨。接着，词人告诫自己，不要凭栏远望，那样只会面对故国的江山而更加伤感，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这是何等的凄楚！“别时容易见时难”一句以凝练的语言道出了人世间的普遍际遇，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它警醒我们，要懂得珍惜，珍惜现在的欢聚，珍惜拥有的一切。想来后主也在后悔当初的不知珍惜吧？结语中，他再次运用《虞美人》中的生动喻象，深深叹惋流水落花，春去人逝，这一声悲叹，这一声绝望，仿佛全身心的力气都随之而去，仿佛让我们目睹了他如何呼号着从天堂坠落到地狱。此词纯用白描，却具有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经典点评
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结得怨惋，尤妙在神不外散，而有流动之致。”
韦庄
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①。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②，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注释
①只合：只应。②垆：卖酒者用土垒起的放置酒瓮的地方。
赏析
韦庄有五首《菩萨蛮》，气韵流转，前后呼应，是为组词。此乃其中第二首，语言清丽浏亮，抒情深婉低回。前两句即说江南之好，人人都称赞江南的美，客游之人也应该在江南终老吧。细思之，“人人”意谓别人，“游人”则隐隐透露出独在异乡为异客之意。江南究竟哪里好呢？看，江南的风景好：蓝天碧水，宛若一幅淡雅的水彩画；江南的情致好：画船听雨，无淋漓之苦而有浪漫之趣；江南的人儿更好：卖酒的女子面如满月皎皎照人，双腕似雪洁白细腻。这里暗用卓文君的故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记载，文君新寡，随相如私奔，在成都当垆卖酒。《西京杂记》卷二说文君“肌肤柔滑如脂”，可见其美丽。词中这位女子，亦如文君般貌美如花饶有风情吧？江南有这么美的景，这么美的人，怎能不令游子心生留恋呢？若词至此而止，也不过艳羡江南风流罢了。结句却忽然翻转，跌出“莫还乡”和“须断肠”的喟叹，暗示中原战乱，有家难归之痛。可见，江南再好也仅仅是他乡而已。
这首词情真意切，以江南之好反衬故乡之思，出人意表，却又在情理之中。貌似劲直旷达，实为曲折幽微。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韦庄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此词即为代表。
经典点评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一：“一幅春水画图。意中是乡思，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是泪溢中肠，无人省得。结言风尘辛苦，不到暮年，不得回乡，预知他日还乡必断肠也，与第二语口气合。”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①，含羞半敛眉②。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注释
①佯：假装。②敛眉：皱眉。
赏析
韦庄虽与温庭筠齐名，具有花间词共同的婉媚、柔丽等特征，但他又常常以清疏的笔法和明朗的格调独创一体，如这首《女冠子》。
此词写闺情，起首便不同凡响，平淡之至，而又独特之至。用记载日期的语句开头，颇具民间词的朴素色彩，又有几分“秉笔直录”的史家精神，一句兼得二美，难怪获得了词评家“起得洒落”的嘉许。这个普普通通的“四月十七”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吗？原来，它是去年分别的日子。到如今，整整一年了。少女日思夜盼，天天数着与恋人分开的时间。送别爱人那天，她强忍着眼泪，怕被他察觉而低下脸来；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又因害羞而轻轻皱着眉。这两句纯用白描，将少女的情态、少女的心思刻画得淋漓尽致，真切动人。自他离去之后，神思恍惚，魂魄无依，唯有梦中去追随他，与他相聚。这一份相思之苦，无人知情，只有天边的月亮明了。结句旖旎风流，又含凄婉之意，袅袅余音，绕梁不绝。整首词均明晰如话，没有晦涩深奥的典故，没有幽微隐约的意象，只是淡淡地写来，却情深意浓，婉转动人。
经典点评
清·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前编：“不知得妙，梦随乃知耳。若先知那得有梦？惟有月知，则常语矣。”
敦煌词
清光绪二十六年，在甘肃敦煌莫高窟的石室中，人们发现了大量唐、五代人手写的书卷，其中杂抄着相当数量的词，被称为敦煌曲子词。它们大多是民间作品，题材多样，出语自然，朴素清新。近人王重民辑有《敦煌曲子词集》，收词161首。
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①，要休且待青山烂②。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③，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④，且待三更见日头。
注释
①愿：誓言，盟誓。②休：罢休，此指断绝关系。③参辰：同“参商”，两个星宿的名称。参星在西，辰星在东，晚间此出彼没，不能同时出现，在白天更看不到。④即：则。
赏析
这首词让人想起汉代乐府民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二者同样来自民间，均是女子泼辣生脆的爱情盟誓，想象奇特生动，情感炽烈浓郁，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宛若秋日田野中的小菊花，随风摇曳，灿烂活泼，让人目夺神摇。
此词一看即是女子在情到浓时对爱人的剖白，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一个人。良宵欢度，鸳鸯枕上，她低声而坚决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意：发尽世间所有的誓言，绝不离开你。要想让我与你分手，除非青山烂、秤锤浮、黄河枯、白日参辰共出、北斗斗柄转南。即便是这五件都成为了事实，也还不行，得等到半夜看见太阳，可谓用情深矣。如此浓烈炽热、如此九死不悔的爱，毫无保留地奉献了出去，只不知对面的那个男子，是否能回应她同等的深情？或许，这位勇敢而真性情的女子也应对她的恋人吟唱一曲《为爱痴狂》：“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地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此词除了在情感意蕴上值得称道外，其艺术手法亦有独到之处：为了表现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它连用了六个比喻，一气直下，如若大珠小珠落玉盘，令人目不暇接。同时，它还具有民歌的情调与风格，大胆、奔放、直白、真率，古拙自然而又想象奇特。
经典点评
今·任半塘《敦煌歌辞总编》卷二：“此辞乃民间之创作，文艺价值甚高；诡喻奇譬，开元曲修辞之异彩。”
鹊踏枝
叵耐灵鹊多谩语①，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②，锁上金笼休共语③。比拟好心来送喜④，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⑤，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注释
①叵耐：不可耐，可恨。叵：不可。灵鹊：古人以闻鹊声为喜兆，称之为“灵鹊报喜”。谩语：谎话。②捉取：捉住，捉得。③休共语：不和它说话，不理睬它。④比拟：本拟。⑤欲：愿，希望。
赏析
在我国浩如烟海的词作中，表现思妇盼归这一传统主题的可谓不少，或代言或直言，或清丽或绮媚，将思妇苦苦守候、痴痴期盼的心态描画得入木三分。但像此首《鹊踏枝》这般，采取问答体和拟人化手法来传情达意的，则属罕见。
这首词通篇模拟了人禽对话，构思新颖，富有生活情趣。先是用对远行夫君望眼欲穿的思妇口吻：这可恨的喜鹊总是撒谎，说来报喜却又没有丝毫凭证。三番五次地飞来，让人一次次地失望。索性捉住了它关进笼子里，再也不理睬它。这一举动本身表明，在希望的肥皂泡多次破灭之后，思妇已经心灰意冷，由怨而怒了。然后转换叙述角度，让心怀委屈的灵鹊为自己辩解：我好心准备来报喜，却被锁在金笼里。但愿她出征的夫君早日还家，好让我重新自由自在地飞翔，直上青云。灵鹊的开口说话已不再是人类对它的猜想，而是其内心世界的直接展示了，正是这一将灵鹊拟人化的过程，使得此词充满了民间文学的韵味，朴素自然，妙趣横生。同时，这首词的显著特点是句式不固定，七字、八字、九字句夹杂出现，其中，“谁知”句中的“我”字及末句的“却”、“向”均为衬字，这是早期词作和乐而歌的表征，亦可看出由诗向词——由齐言向长短句过渡的草蛇灰线。
经典点评
今·任半塘《敦煌歌辞总编》卷二：“王建《祝鹊》云：‘神鹊神鹊好言语！行人早回多利赂。我今庭中栽好树，与汝作巢当报汝。’可见唐代民俗一斑。惟《鹊踏枝》辞内，乃人与鹊代言对话，辞意亦复恣肆。文人之作如王建之《祝鹊》，虽为代言，仅出于人一方面而已，鹊未尝人格化，远逊于右辞。”
§§第六章 北宋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