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盛二伯,”孔媛媛却当仁不让了,“万事都讲个方便,尚能哥拿出钱来没问题,可钱到了手得有人送来吧?而且没准儿还一趟一趟又一趟哩!我在这里就不一样了,既有条件,又方便得很,您呢,也省得两头跑了,是吧?不过,只要大妈、尚智认可,不把我看外了就行!”
她这“不过”,让楚新凤的脸上挂不住了。楚新凤攥了她这只手又攥了她那只手:“伢儿呀,你这一说,我都不知道说啥哩。现在熟人见了我们都躲,哪像你还有这份菩萨心肠呀。我咋能把你看外了呢,我恨不得你就是我自个儿的伢儿哩!”
心有愧怍的陆尚智忽然涨红了脸,驴头不对马嘴地问道:“媛媛,提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这一年多来你在城里……干得不错吧?”
孔媛媛火辣辣地剜了他一眼,娇嗔地将了他一军:“哟,干得错不错的,抽空去看一眼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心有灵犀的孔媛媛当然明白陆尚智这句话的内在含意,风风光光摇身一变的她对于村人是一个谜,谜面虽然长在她身上,谜底却无人知晓,孔媛媛显然不想对陆尚智隐瞒什么。陆尚智后来去没去她那里陆元盛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随着陆元如的住院费、医疗费的迎刃而解,他俩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人的气质是由人的心性、秉性乃至智性、涵养、形象等等诸多元素综合而成的,这是一种天然的魅力。这种魅力犹如突兀而起的山,诱惑着景仰者的脚步;犹如滚滚波涛的江河,吸纳着天与地的魂魄。气是人的精气所聚,质当然是指内在的质量了。气质即品位,撷英咀华,顿觉齿颊生香;品位即可人的雨、解语的花,既是外表的赏心悦目,又是内在的充实与丰富,甚至还是产生强大吸引力的磁场哩。为陆尚智的气质所倾倒的孔媛媛,只怕眉里眼里早已把尚智当成了心仪目标、追求对象,否则,如此的倾力而为、倾心相助就太没有来头了。
现在,陆尚智不见了,刚刚归来的孔媛媛闻讯又迫不及待地返城了。返城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孔媛媛要去找陆尚智,没准儿还是为其通风报信的哩!
他要把这一变故赶紧告诉陆雪仁:下一步他俩该怎么办?
15.遇见了大七子
陆元盛没想到会在陆雪仁家遇见大七子。
陆元盛更没想到的是,屡生事端、江湖习气不改的大七子,此刻竟也规规矩矩地坐在擦盆前,袖口高捋地与相对而坐的陆雪仁老伴儿阚玉芝边聊天边擦着山芋!手劲儿使在越缩越小的山芋上,脑后的小鬏鬏也随着手臂的伸缩来回地晃荡着,擦得十分卖力,长一句短一句的助兴话儿也在“嚓嚓”声中聊得分外投机。
擦盆里,山芋粥样的粉碎物越堆越高,来回运动的手在盆中游刃的空间越来越小。阚玉芝不断地将粉碎物往上捋,随着粉碎物不断地流出,流出来的话语便显得越来越自然、亲热了。
这小子又想搞什么名堂?咋又不声不响地跑到这里来了?陆元盛的眼里由不得滚出了一丝疑问。
见推门进来的人是陆元盛,颇感意外的阚玉芝慌忙站起来,手里攥着半截未擦尽的山芋,手心手背俱是黏黏糊糊的汁液。
“哦,是大兄弟呀!”虽隔壁邻居住着,可串门对于陆元盛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因此,客气是少不了的,客气中还带着几分没来由的不自在,“看看,乱七八糟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说罢,抬头朝楼上喊了声:“雪仁呐,元盛来啦,快倒杯茶哇!”
“老嫂子耶,你咋这闲不住哩,不嫌麻烦呀?不愁吃不愁穿的,存那么多钱干吗,不就是几斤糖果的事吗?我大哥咋也不心疼你哩?”
陆元盛知道隔阂是怎么得来的,芥蒂是如何产生的。走出是非的误区,避免尴尬的造访他有的是应对之策。倘非如此,他这几年乡官不就白当了?什么样的距离不是人为制造的?
淳朴厚道、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阚玉芝听他这么一说,一颗悬吊的心果然落到了实处。她推心置腹地说:“这事儿与你大哥心疼不心疼无关,他怕累着我,可有人不怕累着我呀!过年了,你学举侄子一家三口嚷嚷着要回来,你学慧侄女一家三口也非要赶来凑凑这个热闹,没别的要求,就是要我多做些糖果。唉,儿老子哟,小时候又吃惯了嘴,不弄不行呐!也是奇了怪了,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啥好吃的没吃过?偏偏就得意这一口,还说是想头儿!咋也不能随便买点儿糊弄他们吧?”
“那是。口味是养成的,也是当母亲的手艺娇惯的,谁能不惦记?哪像街上散装零卖的那些货色,谁知道都掺杂着啥呀?老嫂子耶,我也试巴试巴擦两下?”
说着话,袖子果真就捋了起来。
擦山芋是一件不需要任何技术的力气活,一看就会,一会就精。村上如今四十岁往上数的人,或多或少都擦过几回。擦盆是那种比木澡盆小不了多少、却深了许多的粗瓷制品,麻麻癞癞的。内壁是一条条排列有序、锯齿状的上下直沟,鲜红的山芋从内壁上一搓而过,零落成泥的浆液便流了出来。擦山芋是过去年关将至时陆家桥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一种忙碌,是过年的盘子里盛着的必要丰盛之一。一到晚上,昏黄的灯光下,一家老小围坐擦盆前,聊着往事,说着生活,不知不觉,就把许多记忆擦进去了,就把许多甜蜜擦进去了。山芋擦好后搅拌大麦芽发酵,裹以滤布筛沥,挤出最后的汁液,再将汁液倒进大锅大火煮沸小火烧熬,直至伸出筷子一蘸,筷头上的汁液拉出很长的一截才犹犹豫豫地滴落,抽出了一条闪亮的丝,这就是上好的糖稀了。将炒好的芝麻、花生仁或者爆米花分别倒入锅中,先用锅铲搅拌摁捺,然后用手翻拨揉搓,均匀一体后取出,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快速擀压,厚薄度一致后割成长条状,就可以用刀切了。这是主妇们显示身手的大好机会,容不得半点的迟疑与懈怠。刚出锅的糖稀软绵绵的很好切,见风就硬的糖稀一旦冷却成坨,就只能用锤去砸了。因此,这个时候上下翻飞的刀工就成了关键。心手双畅的主妇们此刻手腕子的抖动便成了正在绽瓣怒放的花,随着“嚓嚓”一连串的迸溅,一片一片如竹纸般薄薄的芝麻切、一块一块晶亮似琥珀的花生糖、一只一只顶着青丝红丝的米花糖便成了多米诺骨牌倒成了一长串。糖果的外形看的是刀工;糖果的色泽、粘牙不粘牙看的是糖稀熬的火候;而糖果的口感则来源于主料的生熟度,生一分则失去了香味,老一分则增添了起腻的焦煳。经验丰富的主妇们对各道工序的掌握从来都是用恰到好处来形容的。只是,这种打扮年的方式,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不知不觉就消失了(有些村庄则恰恰相反,趁势而上成了糖果制作专业村,加工条件也由手工化变成了机械化,一条龙服务,家家户户都成了作坊),陆家桥人来钱的途径多多,谁还为买几斤糖果的那点花销煞费苦心地去擦山芋,尖心铆胆地去熬糖稀呢?不值当的嘛!陆雪仁家这口擦盆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购置的,随后家家户户便有了这样的擦盆,然而,时至今日,全村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口这样的擦盆了。笨重占地场不说,留着它不擦山芋、不熬糖稀又能有什么用呢?
淘汰既是生活的客观需要,又是社会进步的具体体现。就像当年农家的纺车、煤油灯,虽然温暖过一代人又一代人艰难的岁月,照亮过接踵而来的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最终还不是从家家户户消失了?淘汰虽在所难免,但淘汰并非意味着忘却。相反,有些东西是难以忘却的,特别是那些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的那一部分。稍一提及,便由不得地想起过往了的岁月。这口仍在“嚓嚓”作响的擦盆是这样,已经难以寻觅的黄狼弓不也是这样吗?
陆元盛捋起袖口并非是为了做样子,但跃跃欲试的陆元盛却被随后从楼上下来的陆雪仁拦住了。陆雪仁说:“元盛呐,你不来找我,我还想去找你哩。你来恐怕也不是为了重温这点儿过去的生活吧?”
陆元盛想想也是,只得作罢。听话听音,他知道陆雪仁也得到媛媛归来、离去的消息了。
大七子手中的山芋猛然间急促地响了几下,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话:“元盛二伯,你知道这山芋是为谁擦的吗?”
“为谁?”
“陆尚智!”
“哦?”陆元盛的心一沉,下意识望了陆雪仁一眼。
“有些话憋在心里怪难受的。”大七子作出了犹豫的样子,“说吧又怕您老不爱听,不说呢,又恐委屈了自己。您说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陆元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作好奇地问:“哟喝,大七子也会玩深沉啦?什么话憋在心里憋得如此难受?”
大七子抬起头来:“我纳闷着哩,省城公安没事干还是怎么啦,撒下网要网我尚智哥?尚智会干犯法的事?要说公安派眼线盯着我,有人信,毕竟我也有屎浑了肠子的时候!可尚智那么本分的一个人,能与什么乱七八糟的犯罪行为沾边?打死我也不信!”
陆元盛听他这一说感到震惊,只得打着哈哈斥责:“你可别瞎戗戗哇,谁告诉你省城公安撒网要网尚智啦?”
大七子有些不屑地嘟着嘴说:“看看,又哄我了!我是呆子、傻子、二百五呀?我没长着耳朵?”撇了撇嘴又说:“我纳闷着哩,咱村的青年差不多都进城赚钱去了,连尚智哥也去了。可咱村铺筑了一条赚钱的路,却把自家隔在了这条路上,让别人轻轻松松大赚特赚。您说,这事儿该不该掰扯掰扯说道说道?尚智哥如果能在村里赚钱干吗要去省城?不去省城警察干吗要逮他?依我说,警察要是真的在逮尚智哥,也是让来咱村的城里人给害的!”
陆元盛说:“越说越不着调了。你说你不信,不信咋还拿尚智说事儿?撇下尚智不说,我告诉你,哪条道都是人走出来的,再长的路都被人走短了!再一说,人家赚人家的,你赚你的,谁也没拦着谁呀!赚钱的路千条万条,人家走哪条你就走哪条,还得让人家侧开身子让你走,掰扯掰扯说道说道也不是这个理儿呀!”陆元盛其实知道大七子说的是什么,大七子想的正是帅开文所担心的,也正是陆尚能所渴望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大七子知道他的矛刺不透陆元盛的盾,但刺出去了就是目的,至于洞没洞穿什么他是不会在意的,刺了总会在坚固的盾面上留下些许可供记忆查寻的痕迹。
鬼头起来的大七子接着又说:“我纳闷着哩,这城里人到乡下来赚钱,赚了就赚了吧,怎么又偏偏不知足,连人家大姑娘、小媳妇也想往怀里搂?这就太不应该、太目中无人了吧?我们小青年咽不下这口气,你们做长辈的能咽得下这口气?”
陆元盛的脸绷了起来:“大七子,你可不要危言耸听!什么事当讲不当讲,心里面得有点谱,嘴角边得留个把门的。村有村规,民有民法。一个人的愿望再强烈,也得有个限制;对与己无涉的人再反感,也不能瞪着眼睛瞎嘞嘞。愿望太强烈容易走极端,瞪眼瞎嘞嘞就会产生后果。这后果是什么?只能适得其反、事与愿违!再一说,现在可不是过去那年月了,讲究平均主义,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大家伙儿要喝粥都喝粥。现在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市场经济转。赚大钱的人就是以赚不上大钱的人为前提的,赚小钱的人也是以赚不到小钱的人为代价的!没点子没心数就缺失了赚钱的好途径,有点子有心数,想赚钱也不在一时!红眼病可是一种坑人的病呐!”
大七子态度竟是出奇的好,嘴没撇到耳根旁,眼里也没有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表现得极为恭敬:“是是是。二伯教训的是,人真的是应该长点本事、长点心数!”心里却在暗笑:我的话说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你的话说了,你的根绝疾患的良药就拿出来了。可是呢,你的良药虽然我用眼接了却没有用心去接,我的目的没准儿一下子就种进了你心里,并且立马还抽芽、扬花、结穗了哩!
于是,言之谆谆的苦口婆心和诚惶诚恐的唯唯诺诺就显得很有几分心照不宣了。对于陆元盛来说,他是非说不可;对于大七子来说,他也是非听不可。这一说一听,就有点儿课堂上老师讲课的味道了。
心气儿有时真的像一条狗,主人走到哪儿,欢蹦乱跳的它便跟到哪儿,而且还摇头摆尾,汪汪出了一地的春色。连平时瞅着最不顺眼的人也没了扑过去撕咬几口的念头,连平时望着最不顺心的事儿也没了咆哮几声的愿望。这心气儿的忠诚大概就是狗的忠诚吧?一向觉得自己是过了气、晾在屋檐下只待风干的陆元盛,这会儿的脑细胞显得格外的活跃,也显得格外的有耐心,这当然与曹玉田的托付不无关系。与平时难挨的寂寞长出的那些心浮气躁不无关系。被人信任着真好,有事儿缠着绕着苦恼着忧虑着真的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儿。它证明了一种价值,那就是,你还有用,还能为社会承担一些义务,尽些责任,发挥发挥余热。故此,他才摒弃前嫌、毫不犹豫地叩响了从未叩响过的陆雪仁家门环,他才如此耐心、如此心平气和地开导心有怨怼、不谙世事的大七子。
陆雪仁和阚玉芝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没有插言。大概在他未来之前,大七子就已经愤愤不平地宣泄一番了,而他们必定也从不同的角度开导了他一番,没准儿也把自己说的这番话同样都说了一遍吧?
人有想法是一回事,能用自己的想法改变别人的想法则是另一回事。通过和大七子的这番对话,他仿佛又体验到了当年作为中心人物时那种栈山航海、百纵千随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已经失踪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