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就黄鼠狼的生活习性、生理特点谈开去。如此的谈开去他可以张口就来。黄鼠狼毕竟不是单一的存在,它也是偌大的食物链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可是,一进腊月,天寒了,地冻了,蛇入洞了,蛙冬眠了,连顺流而下、逆流而上的鱼类也深深地翔底入穴了,旷野上只有鼠还在间或着蹿进蹿出,但这时候的鼠也分外机警、十分敏感,在外逗留的时间极其短暂,顺沟沿壑搜觅一番食物后也就不愿与天寒地冻为伍了。得不到食物的足够补充、缺失了丰富多彩可供采撷的黄鼠狼不瘪缩起肚子才怪哩!夜晚得不到的食物就只能退而求次之靠白天来拾遗补阙了。
这是常识。陆家桥但凡狩过猎的人都知道,寒冬腊月对于黄鼠狼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它的生存最为难熬、生活最为窘迫的季节嘛——否则,一眼瞅见新鲜鼠洞它干吗迫不及待地非得往里钻?人挖的“鼠”洞里透露的泥土气息凭啥构成了它们不可拒绝的诱惑?
但雪泥老汉不会问出这类小儿科的问题。抻长了看,老汉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应该有一条线连接,可现在他看到的只是松散的一个点又一个点,没有看到那条连接线。所以,不想班门弄斧的他也只能用这种显而易见的浅显回答敷衍。
但,这句话一出口,脑瓜里灵光一闪的他便像是得到了什么启示:瘪缩起肚子?白天找点儿更好的吃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瘪缩起肚子可就匪夷所思了。像人一样喜欢积谷防饥的它怎么可能会失去应有的果腹之物呢?
“按理说,黄鼠狼于秋冬之交就已储备了足够多的过冬食物,莫非白鼬……没作这方面准备?可这样一想就让人更加费解了,它怎么可能不作这方面的准备呢?”
陆雪仁的猜测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规律性的东西是不可改变的,被人无论怎么妖魔化了的白鼬也是不可能改变这种存储本能,进而去破坏自身的生存秩序的!
“嗯,这话还真的让你小子蒙对了!”没想到老汉居然点头称赞起来,“你蒙到点子上了,白鼬的确遇到了变故——是那种谁碰上了都难以承受的变故!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它都缺乏精力为自己存储过冬的食物。”
老汉的语气中充满了一种悲天悯人的伤感。
“什么变故?”
陆雪仁知道深藏在老汉心中的秘密就要种子般拱出,并且即将冒出绒绒的芽尖,弹指间就会长出浓翠欲滴的婆娑了。
老汉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皮,似乎想回避什么,但陆雪仁眼中的好奇太锋锐了,锥子似的亮着尖利的刃。说明了是心里滴血,不说明也是心里滴血。反正就那么回事,索性将这个还有几分头脑的家伙谬托为知己吧。也省得烂在心里,让别人看着难受自己也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说来话长噢。那还是四月里的一天,我去浇地……”
于是,痛心疾首的老汉将那天发生过的事又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他从浇地说起,说到目的性明确的黄鼠狼如何屡次拉闸,一头雾水的他怎样用铜丝固定了闸门,故伎重演的黄鼠狼如何不幸触电,将三只幼仔挖出带回家后,白鼬是怎样跟踪而至的,又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幼仔一只一只盗取、带走的,几个月后白鼬又如何夤夜造访,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弄出了响动,他是如何气急败坏地拿起了弓四处挖洞猎捕它,直到弓夹里出现了一小截白鼬的趾爪……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都码在了陆雪仁的面前。
陆雪仁如听天方夜谭。既感到毛骨悚然,又宛若洞开了一方新的天地,领略到了从未领略过的奇异风景,一时瞠目得不能自已。
“作孽呀!”老汉怆然举目地叹息着,一脸“无意中颠覆了它一家命运”的自责,“不当爹不当娘的它就这样当起爹当起娘来了,连两条腿的人遇到了这样的掣肘都难以为继,何况还是以猎食为生的四条腿畜牲?忙得皮沓筋松的它恐怕连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为自己储存过冬的食物哟!”
这话听起来虽不无道理,但细细一咂摸却又觉得破绽百出。黄鼠狼的发情期差不多都集中在冬末春初(孕期一般为三十五天左右),大面积哺乳期则集中在四月中、下旬(仔鼬出生五天左右,无针毛、绒毛区别,遍体蓬松、短短的细毛一律为灰白色。按雪泥老汉的说法,被白鼬盗取、带走的三只仔鼬已经长出了褐色颈毛,这就意味着它们出生已达二十余天了,如此一推算,至寒冬腊月起码应有十月龄了吧),九个月左右性成熟,成为通常意义的青年。成为青年的黄鼠狼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另立门户独自谋生了,这个时候无一例外都为越冬贮存了大量的食物,根本不需要再为它们捕食的白鼬为什么忽略了自己的生计,顾及不了长远?只怕还有夜走三家村的缘故吧?这些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或许还情有可原,但这是出自对黄鼠狼习性知之甚深的雪泥老汉之口,个中原因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陆雪仁虽心生疑窦,却没有立即说破,趁机大加挞伐。一、老汉是长者;二、谁都可能有口误的时候。所以他静等下文。
下文更简单,是回到了现实。
“夜晚落空,可以白天弥补。黄鼠狼总会有黄鼠狼的办法,它发现了白天有白天易捕的猎物,而这些猎物一到夜晚向来是化整为零、遍寻不见的。”
“你说的是麻雀?”
陆雪仁问。老汉的这句话是线,一下子将前面的那几个点都连接起来。只是,猎取这种既机灵又会飞的小鸟一定得以心机作钩、智慧为饵,仅凭快如鬼魅的速度是远远不够的,妙到了毫巅的潜形匿迹、悄悄接近也是无济于事、无法得逞的!
老汉点点头:“不错!这几天它都在猎捕麻雀。前天是在黄家大塘,昨天又转移到了清河湾,估摸着一天一换地场的它今儿个就轮到这地儿了,所以我就提前赶来了。岂止是会飞的小麻雀,让人觉得不可理喻的事儿还多着哩!你说,一只黄鼠狼干吗抱着人骷髅立在坟尖上叩拜四方、朝太阳打躬作揖?”
陆雪仁哂笑:“你问我,那是绠短汲深、问道于盲;我问你,才真的是穷玄极妙、问牛知马哩!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对吧?有正面就有反面,就像一枚硬币一样。正面我们都听说了,也都调查清楚了,那就是:惯于昼伏夜出、喜欢隐藏行径的黄鼠狼于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抱着人骷髅出现在了坟尖上!反面呢?亦即构成了因果关系的这枚正面的‘果’前置的反面的‘因’是什么?”
“都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你小子倒是不傻,悟得挺透彻的嘛!”雪泥老汉赞许地又点了点头,接下来的解疑释惑既没有支吾其词,也没有横生枝节:“其实,这反面的‘因’无论怎样隐秘,说简单也简单至极,只要与打食一联系,再问问两个为什么就行了:一、白鼬出现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为什么会以这副神秘的面孔出现在这种地方?二、立上了坟尖的它为什么要立上坟尖?抱着人骷髅有没有抱着人骷髅的必要,即非抱不可的理由?只有弄清了这两个为什么,一切的悬疑就称不上是悬疑,一切的神秘也就谈不上是神秘了。”
陆雪仁按捺不住心头的窃喜,他知道弥漫在眼前的云雾就要散尽——老汉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老汉沉浸在自言自语的设问中,有些糜烂的眼角也仿佛被阳光涂上了一层鲜艳的色泽:“那坟尖是这一带的最高点对吧?推尽了坟头上的积雪,望向了空中的白鼬是不是远远看去更加醒目了?有着与雪一样隐蔽色的白鼬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更加醒目呢?”
他其实并不需要陆雪仁解答,他只是为了解密,厘清其中的堂奥。
“官塘垸的两个小青年是来陈家山套鸽子的,鸽子没套成却起出扣子垂头丧气地走了,为什么要走?因为松树山上空来了一只叉鹘,惊走了响着鸽哨飞来的那群鸽子。这只叉鹘与随后立上了坟尖的白鼬有没有联系?即作为掠食者的双方是不是都在无食可寻之际打着对方的主意?抱着这一想法,我就在心、留意了。找来找去果然在一个僻静角落的草窠里找到了一堆血糊拉碴的羽毛。这羽毛不是鸡的,不是鸭子的,也不是喜鹊、乌鸦的,是天上飞的那只叉鹘的!不知你注意过没有?白鼬未立上坟尖前,松树山上空的这只叉鹘常常乘着黄昏的阳光在四周围盘旋来盘旋去,白鼬登上坟尖后却不见了。哪儿去了?变成了这堆羽毛了!谁干的?白鼬干的!它抱着人骷髅立上了坟尖,那是在叩拜四方、朝太阳打躬作揖吗?它是在以自我暴露的方式吸引天上飞的那只叉鹘,引诱它径直扑向自己哩!抱着人骷髅干什么?那也有讲究。叉鹘翅短,下掠的速度奇快,内里生有锯齿突的钩状喙尖锐无比,闪电般地直贯而下,平行着顺势一啄,猎物的眼珠子就应声鹐出了,凶野的爪趾就那么大力一攫,能征惯战的小兽顿时就成了纸糊之物了!早就盘算着要将这只猛禽变成自己腹中之物的白鼬抱着那玩意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抵挡凶狠的叉鹘致命的一啄,有效地保护好自己的眼睛!找不到防身武器的它不像人想象的那样复杂,它只是就地取材、简便行事,找到什么算什么,懂吗?”
陆雪仁不懂,或者说似懂非懂:“叉鹘可不是面捏的泥塑的,纵然一击不中,它不会接二连三连续发动攻击?不会利用快捷、灵活的独特优势将白鼬掳向空中再摔下来掼死?”
“叉鹘是空中飞的小猛禽,惯于在飞行中猎捕飞翔的鸟雀;黄鼠狼是陆地上行走的小猛兽,精于捕捉地面的蛇鼠虫豸。如果不是大雪封野饥肠辘辘,叉鹘不会将攫取的目光投向地面上的猎物,黄鼠狼也不会将心思用在飞来飞去的这只叉鹘身上。它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哇。那场面肯定惨烈得很!只是拎起黄鼠狼飞向空中叉鹘办不到,它体积太小,又过于轻灵,白鼬与它相比就显得势大力沉多了。如果是一只老鹰还差不多。但如果是只老鹰,机灵透顶的白鼬恐怕早就远远地躲开了,敢玩儿命的跟它斗?”为了证实他判断的正确、推理的无误,雪泥老汉接着又说,“我在羽毛不远、积雪还未化尽的湿地上发现了一串带有杵迹的梅花般足趾印,在那座坟尖的不远处还找到了一只年代久远、风化得只剩下了薄薄半面形状的头盖骨。显然,那就是传说中它抱过的人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