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零距离接触
倘若不是周茂琳打来电话,十万火急地要她从松树山生态养殖场以最快的速度、最优惠的价格弄些市场紧缺的柴鸡、肥兔,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陆家桥还有个能在砂砾满目、浓翠欲滴的松树山养鸡、养兔的城里人叫帅开文的;倘若不是一只长出了白雪也似毛色的黄鼠狼从墙角的鼠洞里无声无息地探出了毛毵毵的头颅,猝然触碰了她的裙摆,低头看去的她也不会魂飞魄散地将自己连同那一声下意识的尖叫一股脑儿地投向了迎面走来的帅开文。然而,一切就那样发生了。自然得就像一阵风掠过了松林,松林次第发出的喧哗;顺理成章得就像春华秋实铺满了原野,非人力的着意所能强迫、变更。
帅开文就那么本能地抱住了她,一只手搂着她纤纤一握的细腰,一只手抚着她腴润如膏的背脊。她与他穿得都那么少,她是一袭丝质碎花连衣裙;他呢,只穿着一条宽松的短裤和若有似无的网眼背心。男人的体味、汗香就那么芳沁暗逸地直入了鼻吸……后来的几天每每想起了这一幕,怦然心动的她仍不免在浮想联翩中面红耳赤。
不过,那一瞬她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他呢,当然也不是借机轻薄。那一刻她太紧张了,紧张得完全失去了性别意识;他呢,怜香惜玉的安慰话加在一起也拢共只有六个字,这六个字是:“不要怕,没事,啊。”可怕的是,心律过速的她却不得不过速地将自己的一头秀发贴向了他那汗涔涔的胸脯。
她忘了,未进这座小屋前,她对这个城里的男子也只是如风过耳的道听途说;他也忘了,就在几分钟前,这个让他眼睛一亮的年轻女子还只是副陌生的面孔。尽管这个名字不时有人提起,这个女人的幸与不幸时常有人谈及,但名字的熟悉与面孔的陌生同样也会产生距离,这段需要时间填充的距离现在就这么一下子拉近了,近得已没有了任何距离——等到欲出又止的白鼬终于犹疑着从鼠洞里退缩、消失,帅开文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并且蓦然离开了她的身体,她才意识到刚才顶住了她腹部的是什么。意识到这一点的她脸“腾”地就红了,有一股热血不可遏止地朝着头上涌去,摇撼了她的羞却,崩溃了她的矜持,她不无气恼地恨恨地扫了他一眼,连招呼也没打,眼皮也没抬,慌慌地低着火辣辣的脸,风一样地朝小屋门口旋去。
她知道帅开文醒过味儿来要比她早。她是个结了婚的人,她懂得忽然急促起来的喘息意味着什么。体态语言是个巨大的磁场,拒斥只是为了矫正,吸纳却是出自本能。帅开文的心猿意马已经不能自持地显现出来了,异样的感觉不也清晰地长在自己的脸上了吗?无心都造成了这样,倘或是有意呢?
她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但她一刻也不敢在这里停留了,她怕自己会燃烧起来。种种迹象表明,帅开文的体内已经开始了燃烧,虽有克制把守,理智看护,可一旦失控,孤男寡女的,怎生了得?因此,她得及时离开。她担心迟恐生变。
然而,她刚刚跨出了小屋留有斧砍锛刨印迹的蛇形门槛,还没来得及往前再踏出一步,帅开文的声音便追上了她。帅开文的音色是铜质的,音域宽厚,虽然有些低沉,却清清亮亮没有一丝儿杂质。
帅开文说:“你这么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是不是嫌我莽撞、孟浪了?可你想一想,你这不明不白的一走,会不会留下什么话把儿,留下了可以让人嚼舌、猜测的空间?你我纵然光明正大,能解释得清吗?怎么解释?”
帅开文说:“请留步好吗?我不希望你我的第一次见面会生出瑕疵、惹出麻烦,长出街谈巷议的流言蜚语!”
管月翠的前脚虽然还在犹豫,但后脚显然没有抬起往前再迈。
帅开文的话里伸出了手,充满了合情合理的成分,拦阻了她因冲动、羞涩产生的不顾一切。人言可畏,飞短流长哇!她应该留下来,她也愿意留下来。他都不怕,她还在乎什么呢?
帅开文说:“请耐心再坐一会儿。你来是谈事的,我还未能洗耳恭听哩!”
管月翠回眸:她看到的是对方一脸的恳切,这恳切让人觉出了真诚,也让人觉得放心。
她的脸又着火了——她想到了他身体离开她时的那一瞬。
“请坐。”
帅开文扶正了矮凳,转身又端起了酸梅汤。
她坐了下来。她没想到这一坐,他就莫名其妙地坐进她心里了,她也莫名其妙地坐进他心里了。
或许,冥冥之中这就是天意吧。
早晨刚起床,她就接到了周茂琳打来的电话。周茂琳与她是在县企业家联谊会上认识的,并且从此视对方作知己、为姐妹。两人投缘,无话不谈,一聊起来就潺潺湲湲叮叮咚咚没完没了,嘻嘻哈哈溅出了一片好恶由心的本真。周茂琳最早做服装生意,南来北往地拎着大包小包搞长途贩运,有了资本后又为某名牌服装做本县的销售总代理,还在乡镇开了几家连锁店,据说赚了不少钱;前不久又出手不凡地将县城最大的宾馆不声不响承包了,那个扬眉吐气呀,“齐了。人呐,衣食住行缺一不可,我呢,哪方面都能赚,行行业业皆可立足,无所谓荆棘塞途、道路坎坷!”听听,话里话外都透出了自负,显示了女强人的本色。只是,嫁了个老公不遂心。岂止不遂心,简直就是闹心。这人管月翠见过,论长相倒也百里挑一,一副唇红齿白、貌比潘安的模样;论才干呢虽说抵不上周茂琳的万分之一,创业之初倒也妇唱夫随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只是钱一多就抖了,业一大就啥也不愿意干了,人虽懒了,遮人耳目的事儿却多了,小酒盅端着,成天价醉眼迷离。酒量见长,寻花问柳的本事也见长,甚至公然将情妇带回家,没白天没黑夜地厮混在一起,让辛苦忙碌的周茂琳无意中撞见过好几回。所以,夫妻关系紧张,战事频仍。或许内心都有说不出的苦楚因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了吧,两人隔三岔五总有电话往来、心思披露。只是周茂琳一般都在晚上八九点钟才向她倾倒那些苦水,拉那些永远拉不完的私房话,今儿个这是怎么啦,吃错药了?
管月翠纳闷。
周茂琳照例天南地北地胡扯一番。周茂琳说,现在市场上出售的肉鸡真他妈一个赛一个,肥墩墩的煞是中看,锯渣般的愣是没嚼头,是鸡型没鸡味,倒人胃口哇!农户家散养的土鸡(柴鸡)倒是益发地让人青睐了。你呢嘴刁,舌尖上味蕾丰富,这方面的体会只怕是更加深刻吧?未等管月翠接茬儿,她又自顾自说开了。哎,跟你打听个事儿,咱县里老帅家的帅开文在你们那方“大有作为的天地里”干得不错吧?嚯,那小子在你们村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城里可是声名显赫出尽了风头,招惹得不少大龄姑娘都芳心暗许,纷纷找关系托人上门说媒当说客哩!啥,因为什么?因为他那些鸡呗、兔呗!不许打埋伏,实话告诉我,他的那些鸡呀兔的真的是散养的?那地儿真的有那么多草籽儿?飞的蹦的一应活食让它们鹐不尽啄不完?不喂添加剂的饲料?啥,我咋知道?我咋不知道哩。有人拍了照片,放大成了广告,竖在好几家酒楼、饭馆门前,招徕食客、吸引他们胃里的馋虫哩!啥时来县里领你走一走、转一转,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说。说到这里,我可得郑重地叮嘱你两句。管月翠有些发懵,叮嘱什么,还郑重?用得着吗?周茂琳在电话那头先自“咯咯咯”地笑了一阵说,当然用得着。忽然又正经起来,你和帅开文有交情没?管月翠不解其意,只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没打过照面,只是云里雾里听说过其人!周茂琳叹息,听说?那太遗憾了!你怎么就有眼无珠视而不见了呢?太让我失望了。你是太应该见见这个人的,没准儿这个人还是你的另一半哩!略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喂,我可提醒你,不要从门缝儿里看人把人看得扁渣渣的!告诉你,帅开文这人虽说是穷途末路才跑到你们村占山为“王”的,却绝对不能说是没本事。相反,这个人说是山就是山,说是水就是水哩——不是一山一水,而是千山万水!哎,告诉你个小秘密,这小子对动物尤其有研究,还发表过许多有趣的文字哩,你不妨找他借来一读。不过……她又有些阴阳怪气起来,说,你可得当心点哟!管月翠更懵了,我当心什么?周茂琳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管月翠回敬,真不知咋样?假不知又咋样?周茂琳说,真不知说明你对帅开文真的不了解,对你自己也真的不了解。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青春不再的你们都在往四十的道上奔你知道不知道,你那一片土地急待开发哩,他就是最合适的开垦者!倘若是假不知那可就复杂了,说明你已坠入了情网,懂得遮掩了,连我这样割头换颈的铁杆之交也知道糊弄了。管月翠一撇嘴说,越说越显出狼子野心了,我就不明白,他真的是那样光彩夺目魅力四射?周茂琳说,酷毙帅呆这个词我只取一个字,像他的姓一样:帅!长得帅,文章写得帅,干的事儿也帅!这个人周身都会放电,尤其是对你这种君子好逑的女人,你可千万要当心,随时准备着提高革命警惕哟!管月翠哂笑,咦,醋劲儿不小嘛,连话筒里都嗖嗖的冒酸味儿了哩。如此一说,你是深受其苦,备受其累,夜不能寐了吧?只怕也是饱受相思折磨,恨不相逢未嫁时了?周茂琳说,看看,看看,好心当作驴肝肺了!我长什么样儿,多大年纪了,能和他有事?生出非分之想?我说的是你的注意事项!哎,跟你把话说清楚了,他的事我是听华岩路服装店的女老板说的,那女人比帅开文大三岁,和我有点头之交,前儿晚在酒桌上吃油焖土鸡时还醋意十足地说起这小子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告诉你,别看帅开文这人不哼不哈的,那可是个心高气傲既有内涵又有外延的主儿!管月翠不耐烦,东扯葫芦西扯瓢的瞎掰些啥呀,还有个正经的没有,一大早的打来电话就为扯这些?周茂琳说,好好好,算我嘴上抹石灰——白说!白说归白说,我的话撂在这里,只怕你们将来也有相见恨晚的时候。好男人可遇而不可求哇,尤其是像你这种年龄,韶华易逝哟!管月翠苦笑,瞧瞧,又来了!周茂琳立马换了语气,哎,月月,老姐打来电话就是想托你从帅开文那里弄些鸡呀兔呀什么的。开了家宾馆嘛,四方来客多了,口味要求也多了嘛。人无我有是老姐一贯的经商策略,人有我无那叫什么事儿?不是让老姐抬不起头,感到太没面子么!嗯,不是一次性的买卖,是随要随取的那种细水长流。能否办妥此事?我这里是十万火急哇!管月翠说,他的生态养殖场不就是为了满足市场需求么,还在乎你要多要少,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周茂琳说,这就老外了吧?你出面是一回事,我出面又是另外一回事。关系户关系户嘛,没关系能行,能格外关照,做到有求必应?更何况压价也方便些。市场规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水灵灵的往那里一站,他能不给面子?只怕是晕晕乎乎立马就不知天南地北了!管月翠调侃,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你要我当小人呀?请君入瓮、敲骨吸髓的事情还拿我当美人计使?真真是居心不良、用心太险恶了!周茂琳咯咯咯地笑着说,追求利润最大化还在乎运用什么伎俩,采取什么手段?嘁!反正怎么理解都行。再者说,美是愉悦眼球,老姐呀既是为了愉悦你,也是为了愉悦他,一箭双雕,一石三鸟,我获利,也为你们的相互愉悦提供契机嘛!不领情?管月翠嘟起了嘴,没好气地说,你还有完没完?周茂琳说,说完就完,这不完了吗?管月翠说,那就等我电话吧!说罢,“咔”地捺住了座机叉簧。
陆尚能枯坐在餐桌前,忧郁的眼神里长满了心思。管月翠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一步步推来的刈草机,从厚到薄地推光了他眼神里那些纷乱、芜杂的拱突。脚步声响到轮椅背后时,用脊背倾听的他眼神里的云翳已经荡然无存,像雨后的天空一片澄澈、明净了,板结、僵硬的脸色也生动起来。“是周茂琳吧?”他的漫不经心里多少透露出了一些不耐烦,“这一嗑唠得凶哇!又有什么事儿?”
管月翠说:“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盘算着想从帅开文那里进些鸡呀兔的,让我帮忙从中说合。我和帅开文不熟,这样吧,你是否能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上午有客户脱不开身,下午我再抽时间上山找他面谈?”
陆尚能点点头说:“快吃饭吧,菜都凉了!”说罢,抄起了筷子。
下午两点多钟,送走了客户的管月翠随后也开走了她那辆蓝色的捷达。
从公司去松树山只有抄近的步行小道,开车只能返回陆家桥再走槐林镇拐向通往松树山的土路。土路是帅开文临时修建的,只有一公里长,但曲折、蜿蜒,免不了一路的颠簸、一路的转弯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