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足堪信任都有可供接纳的基础,一切的偶然也都来源于必然,屈辱与不甘擦亮了自尊也擦亮了令人心动的珍惜。尽管在此之前一切都朦朦胧胧没有答案,但答案不是现有的,而是在彼此接近中一步步走出来的。一步步地走——走出的终点完成的对象化过程演绎的人生答案有许多方式,加减乘除全在于各自的寻觅与追求。难以割舍的,已到了必须割舍的地步。无法摆脱的伤害既然已变成了噩梦,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她已经下定决心速战速决。
她的心已百孔千疮。这百孔千疮是岁月的尖刺慢慢戳扎的结果,是风风雨雨的浇淋痉挛、抽搐出的疼痛。这百孔千疮宛若一田渗流无休的漏水,自下往上去堵是永远也堵不住的,怎么堵住的随之又怎么被粉化、稀释了,原本是什么样子又会慢慢还原成什么样子。因为上田的水位永远高于下田的水位,因为分离这两块田的堤埂已成了酥空。唯一有效的办法只能从上埂去堵,即从起漏的地方去堵。漏孔如筛,堵不胜堵,那就不妨毁掉,从头开始再起一条新的埂堤!
从头开始?
对,从头开始!
“说他是山他就是山,说他是水他就是水。不过,不是一山一水,而是千山万水!”周茂琳的悄悄话蓦然间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他的确是山,是水,的的确确不是一山一水,而是千山万水!
她的心在一遍遍地告诉她。
上面挂着十几个铜铃的简易大门就这样“叮叮当当”地为她拉开了。
轿车轻盈地驶了进去。
狗却“汪汪”地叫了起来。
26.温情的松树山,静谧的松树山
帅开文没在屋里。腿脚有点不灵便的门卫小佟不无关切地对她说:“帅场长哪有心思待在屋里瞎磨蹭哇,饭碗一丢就进林子了。不过不要紧,狗是联络员,狗一叫,他就准准的会回来,不管谁来找,从未误过事!您呐,不妨进屋先等等吧。”
管月翠不敢独自进屋,她怕那只白色的黄鼠狼。再者说,心有憋屈、感到郁闷,却难以排解、得到合理释放的她也想四处走走散散心,看看这里的松林,欣赏欣赏这里的环境哩。“那就别让狗叫了,我还是去找他吧。”
小伙子实诚,朝狗吆喝了一声,手掌略略朝下压了一压。那狗通灵,摇摇尾巴,果然噤声了。只是疑惑地打量她,兴趣随之转移:绕着轿车转来转去,不时伸出鼻子嗅嗅这儿,举起爪子挠挠那儿,好像要弄明白这硕大的铁家伙究竟是个什么能奔善跑的玩意儿哩。
管月翠沿着跛脚小伙手指的方向,径自朝松林走去。
松树山像一把巨大的伞。伞架骨是袖珍形沟壑隆起的一条条越往下越宽敞、越往上越纤细的脊,脊上的绿色或稀疏或稠密,间或排列、次第伸延;沟壑是亘古洪荒的雨水冲刷的,大有越冲越肥、越敞越阔的迹象,沟脊以石为骨、以砂砾为肤,却在雨水的咬噬、剥蚀下越来越瘦,益发地显示出了铮铮的质地;脊上的砂砾虽红红白白十分醒目,且松树大都长得矮小,然星星点点之处瘦精精的青草竟也卓尔不群,沥沥拉拉地蹿起了半人多高;芨芨草、菟丝子草、眼翳子草一蓬蓬、一窝窝在风中摇晃,青青紫紫地伸展着那稍许一点儿的葱郁;藤蔓植物则横钻竖爬、到处探头探脑,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地显示了其顽强的生存能力;撑空笼罩的绿荫消失处砂石便疥癣般地暴露出来,虽然光秃,却有巴根草、茅草、狗尾巴草穿梭其中,时不时还有一簇簇绯红、雪白、淡紫的花朵点缀其中;沟壑里的松树大都笔挺、粗壮,沟壑里的草也大都茎白叶阔,大概经年累月浸沤的腐枝败叶使土质肥沃,并且鲜有人踩踏吧,形成了草地的草有的地方简直厚成了地毯!它们长在松树的周围,为松树的疆域镇守着泥土;随便提一叶青嫩轻轻一掐,立马就滴出了绿色的汁液;随便摘一朵绽瓣怒放的小花一闻,袭人的芳菲便扑鼻而至,令人由不得地觉得陶醉,感到神清气爽。
可能是因为觅食四散而开了吧,只有少量的鸡出没在抬眼可见的伞骨上,而兔群则流布于撑空而起的伞骨绵延而下的沟壑里。伞面开阔处是伞沿,伞沿是松树山的起始之地,相对肥沃、平坦,一棵棵亭亭玉立的青松已长至碗口之粗。不远处,几只兔子咧着三瓣唇好奇地望着她,稍一走近便一耸一纵地没入了草丛。鸡们却无所顾忌,它们有的在鹐啄挂着露珠的青草,有的在追逐蹦跳逃窜的蚂蚱,有的灰头垢脸地在偎窝扇土进行沙浴,有的甚至鸟雀样地栖在松的枝杈上,一只只、一挂挂地徜徉来徜徉去。鸡群大抵分三种:一是有待出售的成鸡;二是冠已鲜红、体型开始肥硕的雏鸡;再就是寻衅斗殴、永远有充沛体力剩余精力挥霍的雄雏(它们已经能用略带“唧唧”的尖脆嗓门开始“喔喔”地打鸣了)。鸡群大都被成年公鸡分成了拨,集中在相对固定的区域。公鸡虽好斗,并且一有机会就大打出手、争得冠破血流,休战后却能彼此为邻和睦相处。管月翠有些纳闷,她未看到一只只绒球似的小鸡雏,也未找到一群群黄黄的绒毛正在变白的稍大点儿的小鸡仔。她不知道它们是隐身在别的什么地方呢?还是因为考虑到它们本身的抵抗力、根据温差的变化而固定在某个适宜之处单独饲养呢?
草丛里带翅膀的不带翅膀的昆虫很多,尤其是那种尖头小蚂蚱,被鸡群一撵,慌不择路地飞来蹦去。有的一叶上竟趴伏着三四只这样的青绿!童心大发的管月翠伸手抄住了几只,身一蹲,“喌喌喌”地呼唤起来。顿时,有一只鸡箭射样地蹿来了。脖子一伸便叼走了蚂蚱,居然毫不客气!看来,它是很乐意从人手中抢夺这种食物的。
林地间依山就势立起了两排房子——说房子有点言过其实,实在不过是砖头垒砌、架搭的高矮不一的墙,墙上凌空覆被了一层薄薄的油毡或石棉瓦而已。没有可以开阖的一道道门,只有豁然洞开的一扇扇低落的窗。管月翠好奇,探头朝屋内看去,只见一溜儿木棍架搭的梯子有序排列着,从这头通到那头。高一点的青翠就举在屋顶上空,低一点的葱绿就点缀在油毡、石棉瓦之上。树冠长在室外,该起什么作用还起什么作用,树根扎在室内,该汲取营养照旧汲取营养,只是高矮不一的树干成了室内梯架的一部分,虽然起托载主要作用的不是它,而是另立的柱子,但显然,树的稳定性也增加了梯架的稳定性。正在清扫鸡粪、捡拾鸡蛋的白胡子老者告诉她,这就是鸡舍。鸡在晚上不是进笼而是上架。每群鸡都有每群鸡的鸡架,每只鸡都有不变的固定位置。架比笼舒适,上一层下一层顺序摞列,根本不必担心会拥挤、相互踩踏。室内通风,夏天就那么敞着,冬天可以根据气温的变化随时封堵窗户。他说,这是帅开文的发明。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嘛,既不影响松树生长,合理地利用了自然资源,又有利于人性化的管理、鸡的健康成长与舒适。
“不同的鸡群是统一的整体,这个整体看似涣散,其实也等级森严!”老者兴致勃勃地介绍,“比如鸡进屋,从哪儿进,怎么进,谁先谁后都有顺序。万余只鸡鱼贯而入,从不胡挤乱钻去错了地方;即使下蛋,也都知道自行回窝,根本不用人看管、照料!至于兔子嘛,就更自由了,对过沟壑就是天然巢穴,只要丢些软草让它们拖回就得。根本用不着人操心!”老者边说边归拢着一屋子的芜杂,唯恐惊吓了正在窝里下蛋的母鸡:“只是,每天的清洁打扫是件极为麻烦的事,鸡粪要铲,架子要擦,兔子屎要捡拾,丝毫也大意不得,稍一疏忽、马虎,鸡们可能就打蔫了,兔们可能就没精神了。有污染就会产生连锁反应,有连锁反应就可能要出大纰漏呀!”不知道这口气抒发的是心中的自豪呢,还是在强调自身责任的重要呢?
鸡舍打扫得很干净,一篮篮的鸡蛋也排列有序。看来,嫌弃麻烦的老人还是很喜欢这些麻烦的!
道别时,老人指点:“帅场长这会儿准在水塘那边!从这边走,近。”
穿过渐渐夹杂着刺槐、白杨的松林,一地的砂砾就变得稀薄、乃至杳然不见了。地势骤然低洼时,一口水塘出现了。水塘不大,二十余亩水面的样子,三面埂沿都耸立着高高矮矮的灌木,有的灌木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开绽了淡紫色的喇叭花和豆蔻类乳白色的小花;有的灌木下堆挤着龙骨刺梅似的荆藜,荆藜借助于灌木生长,又以密布的尖刺保护着灌木。上沿无埂,连接着次第而上的松林,松林的地势就相对高出了许多。几只鸡由此下到塘沿,伸喙探进水中,随之又举起向天;几只兔跑过来,舌头在水面蠕动,荡起了一圈圈儿丝线状的涟漪。
呼吸着林木散发的醍醐般清新空气,欣赏着粼粼波光映衬的绚烂倒影,舍不得挪步的管月翠刚刚步出了松林,一眼便睃见了塘西面的帅开文。此刻,他蹲在地上,正聚精会神地对着一棵松树不知在盯着什么哩。直到管月翠走近,听出了脚步声的他才回过了头,顿时意外得一蹦而起,连嗓音都兴奋得有些打战了:“哎呀呀,怎么会是你?你……你咋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来啦?”
“怎么,不欢迎?”
管月翠反诘。
“欢迎之致,连做梦都一次又一次梦到了你大驾光临哩!”帅开文揶揄、打趣,“怪不得狗叫了几声又不叫了哩,别是你拿什么贿赂了它吧?”
“别东拉西扯地转移视线!告诉我,对树发什么呆、愣什么神?想些什么呢?”
“发呆、愣神?噢,来来来,”他将管月翠拉到松树下,指着树干一侧一只鞘翅目昆虫问,“认识吗?”
这种昆虫管月翠并不陌生,夏秋之际,男孩子们常拿它当玩物,让它打架,用它驮物。它有两条长长的触须,体型较大的是褐色的,体型较小的是黑色的。这种黑翅上长有白色星点的就是体型较小的。“它叫天牛!”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个呢?”
帅开文指着树干另一侧一只比黑蚂蚁实在大不了多少、体长仅及天牛几十分之一的昆虫问。这显然是一只微型蜂,只是尾巴尖利,不像一般蜂臀部浑圆。
她摇摇头。
“它叫肿腿蜂。”帅开文解释,“别看不起眼儿,却是松林的忠诚卫士,有效地保护了松林的生态环境!”
于是,他讲起了天牛的繁殖(他指着松树流油的部位告诉她,天牛是怎样蛀食松树汁液的),它们如何将卵产在树干里,成为松树线虫病的携带者与传播者,猖獗时,甚至还可能会引发松林瘟疫,使得大片大片的松树枯萎、死亡;肿腿蜂们又是如何寻觅天牛幼虫的,它们是怎样巧妙地将卵产在天牛幼虫体内,寄生卵一经孵化又是怎样蚕食了天牛的幼虫……听得管月翠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那个脑瓜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常人无法装下的东西。
“天牛、肿腿蜂对于鸡、兔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她惊奇,眼神里不免噙出几分困惑。
帅开文笑了,笑得一脸的灿烂。“松树山松林长势如何,可是关系养殖场能否办下去的一件大事哇!倘若松树出了病虫害,松林被毁或出了什么问题,我都没法向陆家桥人交代。况且,我也有责任、义务管理好这片松林。松树长势好,鸡兔繁荣,踵事增华,这是双赢;倘若鸡肥兔壮,松林反受其累,不是毛病也是毛病,我还能干下去吗?松树山可是陆家桥人的松树山呐!”
“那……现在咋办?出现天牛了!”
管月翠有些紧张,眼神里不免流露出了几分焦急和担忧。
“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帅开文呵呵一笑安慰她,“少量天牛不足为虑,形成不了危害,影响不了松树的正常生长。大自然的神秘性就在于,它制造出一种生物时,总会让另一种生物适时赶来抑制,以达到数量上的均衡!你也看到了,天牛出现了,肿腿蜂随之也出现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花时间观察它、研究它?”
管月翠问。
“理由很简单,未雨绸缪!心里有数,有变故就有应对之策;心里无数,问题出现了,就只能虾子过江慌了大爪。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哇!”
“哟,想不到一个男人的心还这么细,细得连针鼻儿大的眼儿都能穿过去!”
帅开文听出了话里面的褒奖与赞美。他抬起眼睛,他发现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有一个小人儿在动,他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感觉到她目光的热辣,发现了她脸颊上洇出的那朵红云。
如浴春风、如饮醇醪的帅开文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他以为她会躲闪,但是,她既没有丝毫的忸怩,也没有表现出断然的拒绝,就那么任由他握着。他随之不能自持地一下子将她拥入怀中。
内心的感情就这样得到了彰显,彼此的关系就这样得到了确认。
狗却叫了起来,“汪汪”得很是急切。
“有人来了!”
管月翠推开他。她疑心:会不会是陆尚能跟踪追来了?
27.大七子上山
来人不是陆尚能,而是大七子和他那两个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弟兄。
“咦,嫂子也在?上山有事?”
大七子意外,露出了一脸的诧异。
“嗯,是有点儿事。你们……咋也上山啦?”
松了一口气的管月翠随口敷衍。她知道,有些话是不便明说的,尤其是像大七子这种听了风就是雨、雷声总比风声来得还快的二杆子,含糊其辞的搪塞有时比直截了当的回答更容易产生效果。
大七子虽以蛮横著称,很多时候其实是非常温顺十分乖巧的,尤其在足堪信任、需要尊敬的人面前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实诚得没有任何水分,纯真得就像雨后的天空一样透明。当然,这实诚、纯真随时会被黑上来的大块乌云覆盖,戗人的话语随之也像轰隆隆的雷声让人肉跳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