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仁的这番话让帅开文郁闷的心境顿时开朗了许多,也让他对那位从未接触过的老人肃然起敬。帅开文说:“雪泥老汉真的是位高人、大行家。其实,我为什么喂那两个鸡蛋他早已心知肚明!其一,我遇到这只黄鼠狼时它已昏迷,生命体征十分微弱,虽然将它抱到了山上,却不能将其关在笼子里,因为它是野生的,脾气乖戾、暴躁,关在笼子里只能断送它的性命,所以,我为它消炎、包扎后就将它放进屋后的草窠里;其二,喂它鸡蛋是因为我手头别无他物,鸡、兔是绝对不能喂它的,否则,一旦尝到了鸡、兔味道,松树山的鸡、兔成了它的猎物那可就防不胜防、永无宁日了。所以,我将鸡蛋煮熟剥皮,放在了它的身旁,以便它醒转过来以此为食,不至因饥饿毙命;其三,松树山独具天籁,从草窠里醒转过来的它虽然不免惊慌,却很快会镇定下来,因为周围安静祥和没有危险。不能打食的它当然会以鸡蛋为食。鸡蛋上沾有人气,足趾上的包扎物也沾有人气,第一次进食它会犹豫不决,它会小心翼翼地先剥离出一小点儿浅尝辄止,等待随后的反应,第二次进食胆子就大了些,到了第三次,它就无所顾忌了。因为它知道这是安全的,这是人特意为它准备的。黄鼠狼疑心很重,自我保护、自我防范意识都很强,从第一天起,吃了鸡蛋不顾伤痛拖着断腿就离开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它的下落,后来,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去吃、又是怎么离开的,因为我不能偷窥,更不能跟踪尾随,以免弄巧成拙惊吓了它。直到有一天黄鼠狼突然在小屋里出现,并且就那么怯生生地盯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既像是怕我走近,又似乎是在等待着我的走近,这才蘧然一省,它是根据包扎物上、鸡蛋上人的气味找到了我,并且是来看望我哩,大概在它的心目中,我已经是它足堪信任的朋友了吧!”
“真是奇乎怪哉,你和它竟然还有这样一段交往,匪夷所思的友谊!”孔凡正的心里顿时有一种阴霾扫尽、云开日出的感觉,“帅场长,你饲喂过的那只黄鼠狼在三家村闹得人心惶惶,谢玉娥差点儿没被它的频繁进出吓得精神失常你知道不知道?”
“略有耳闻,但始终未得其详。”
“你分析分析,白鼬为什么一到夜幕时分便一而再、再而三的直奔谢玉娥的家?一进屋不仅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竟然还吊诡地爬上了谢玉娥的床!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帅开文眉梢一耸哑然失笑:“你问我,那是舍近求远了。雪泥老汉既然跟踪过白鼬,白鼬既然也跟踪过雪泥老汉,这样的难题对于他难道还是难题?”
“为什么?”陆雪仁问。
“老汉连白鼬抱着人骷髅立在坟尖上叩拜四方,朝着太阳打躬作揖这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能破解得条分缕析,拿出了让人折服的根据,白鼬为什么一进屋再进屋他能不知因由?只怕是心有忌讳不便言说吧?黄鼠狼的思维是直线思维,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故弄玄虚,它上床一定有它上床的道理,没道理的只是人的胡思乱想,人的胡思乱想一旦长出了翅膀,只怕是连最简单的缘起,都会被唾沫星子揩擦得神乎其神,鼓捣得云山雾罩了!”
陆雪仁赞许地一颔首。
孔凡正诧异:“怎么,半人半仙的老汉果真心里有数、明镜一般的清楚?”
陆雪仁点点头,随之叹息了一声道:“这话说长很长,能装一箩筐又一箩筐;说短也很短,只有一句话,白鼬之所以闹出了动静,说白了,其实也不过只是痴男怨女之间的那点事!”
“痴男怨女?”孔凡正大惊失色。看来他又想歪了。
“通俗一点说白鼬就是个情种——尽管它钟情的那一方已经变成了一张皮!”陆雪仁补充。
“一张皮?”孔凡正仍然懵懂。显然,他想的与陆雪仁说的始终是两回事。
“因为这张皮,才有了白鼬的进进出出。为了这张未曾鞣制过的皮,白鼬曾屡屡光顾过雪泥老汉的家,后来,白鼬终于觅得机会从老汉家盗走了这张皮,却阴差阳错未能带入洞穴,卡在狭窄的洞口前,巧而又巧地被从此路过的谢玉娥捡起。自此,白鼬才接二连三地在谢玉娥家出入。”陆雪仁尽量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来龙去脉摆明。
“可是,白鼬即使真的是在寻找那张皮,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上床呢?”
孔凡正还是想不明白。
“那张皮出自一只雌性黄鼠狼,它是白鼬情投意合的伴侣,三只嗷嗷待哺的幼仔母亲,尽管成了一张皮,却是白鼬时时在心的牵挂。那张皮就垫在谢玉娥的褥子下面,不上床怎么能接触?不接触怎么能带走?上床不是嗅闻谢玉娥的玉体,而是变着法子要将人身体下的那张皮抽出哩!”
在众人惑惑然的目光中,陆雪仁一五一十地讲起了这张皮的来历。
40.帅开文的动物园之四:出去!出去?
从****上摘下来的小猪崽儿,一脸惊恐地被那双不失粗暴、却又十分怜惜的手扔进了陌生的栏圈,便在阔大的门扇“咣”的一声闭合中呆了,傻了,不知所措了。足足有三十秒钟的样子,这才怯怯地伸了伸有三星两点白的黑鼻筒,上上下下翘了翘,左左右右嗅了嗅,抬起的一只小前蹄儿就那么试探性地朝前举了举,虚空里划拉了几划拉,又像触了电似的慌慌不迭赶紧缩回——就仿佛面前隐藏着一只看不见的可怕怪兽,正居心叵测地伺机扑过来要脱下它的小皮鞋,倒提起它的小尾巴哩!如是三番五次,见无异常,这才一点儿一点儿将拎起的小前蹄放到了实处。那轻提轻触的“小皮鞋”不仅叩响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也叩响了它四肢百骸生出的紧张、长出的敏感!这紧张与敏感被充满了敌意与戒备的眼神瞪得满圈栏滚动、弹跳,点点戳戳地游移不定……只是到了这种地步,小猪崽儿才在恐惧中感到了心慌,才在心慌中体会到了绝望,它才不甘地颠起了碎步,一溜儿小跑地丈量了圈栏的这头,一溜儿小跑地又丈量了圈栏的那头,哼哼着这里拱拱,唧唧着那里撞撞。可拱出来的全是无助的悲凉,撞出来的依然是形单影只的孤独……
它忽然歇斯底里地暴吼起来。它记得那双粗暴的手是如何攥住了它的腿胯,拔葱也似的用力将它拔出了栏圈;它记得被网索封堵的筐篮是如何剧烈地在自行车上颠簸,就这样远离了乳香四溢的****,远离了由熟悉组成的千丝万缕联系!那条被母爱濡染了的温馨小路呢?那片可供兄弟姐妹们撒欢儿的芳草地呢?
“昂呐……昂呐……昂嗯……昂……嗯……”
它用它那黑得发亮的小皮鞋不断地敲击着木质的圈栏杆,它在拼命地向着禁锢了它自由、阻隔了它念想的陌生发出抗议:出去!我要出去……
“昂呐……昂咦……昂……嗯……”
它将它的短短的拱嘴插进了栏杆之间,用力别着使劲拧着上上下下撬着,但栏杆的质地异常坚硬,间距也十分的狭窄,勉勉强强才能伸出一小点儿,渐渐粗实的后半部却无法通过。它就这样徒劳地别着,声嘶力竭地叫着。
出去!我要出去!
它本能地人立起来,企图从圈栏上翻越过去,起着势子要攀爬出去。但圈栏太高,它枉费了好大一番劲儿,向上的耳尖也仅仅够着了竖栏的半径!只有稚嫩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就钻了出去,并且胀满了这间空敞的小屋:出去!我要出去!
出去干什么?它当然来不及细想。是为了重新叼起哺育生命的****?是为了兄弟姐妹充满了无穷乐趣的追逐游戏?还是为了去嗅闻那早已习惯了的人气——接受主人那双虽粗糙却不失为亲切的大手一遍遍的抚摸?抑或是为了去咬老实温顺的“小花”尾巴上那粒永远也咬不掉的黑色斑点?
它惊慌得犹如一只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来路的耗子,一刻也不肯消停地在青石板上窜过来窜过去,寻找着一切透出了亮光的地方,查访了所有留出了缝隙的空当。它不知道它从此以后的日子就固定在这儿了,它的童年已经成了永远不可返回的过去,它的四蹄踩踏的一地乱糟糟的心情,表达的其实都是对过去的难分难舍(当然还有对未知的恐惧),但那样的难分难舍毕竟已永远地弃它而去了。
折腾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些微满足的小猪崽儿,终于无所依傍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块黑色的石头,静静地卧在拐角处那铺松软的稻草上睡着了。虽说这种外在的静是由内在的一惊一乍组成的,但极度的疲惫带来的沉沉酣睡却并未因此被击碎!
小猪崽儿无所适从的惴惴不安因而一天又一天地被接踵而来的日子由锐角磨成了钝角,小猪崽儿呼喊出去的叫声因而在新主人日渐亲切的面孔中渐渐消减,乃至荡然无存,小猪崽儿因而在习惯了吃了睡、睡了吃的同时,习惯了一日三餐提供的快乐无忧。
圈外有一种力量在吸引它、牵拽它,圈内也有一种力量在安顿它、挽留它。圈外的力量开始时十分强大,圈内的力量开始时却虚无为零。随着小猪崽儿喋喋不休的呼喊日渐消失,这种力量的对比便此消彼长起来。后来,即使主人真的将它放了出去,它在恣肆地疯淘傻逛之后,却像铁屑对于磁铁一样,又迫不及待地返回了圈内,蹭着主人的腿要亲昵,咬着主人的裤角讨吃食,然后惬意地躺在稻草铺上做着香甜的梦……圈内的生活毕竟是它自己的生活,营养着属于它的安全;圈内的日月毕竟是它从此以后的日月,成长着属于它的信任。这安全、信任是由陌生到熟悉渐次组成的,是由恐惧的无情到适应的多情慢慢安置的。
小猪崽儿呼喊出去的叫声是遭遇了陌生羁押的一切生命裸露的一种秘密。
小猪崽儿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当成了圈栏主人,不也是得到了熟悉补偿的一切生命裸露的一种秘密么?
宴请结束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姐姐管月青劝说无果的一脸愠色与无奈中,管月翠一无所忌地搀扶着醉意微酡的帅开文坐进了轿车。随着发动机轰然一声启动,捷达缓缓驶离了众人的视线,风驰电掣地驶出了村庄。
陆尚能大度地摇手致意、微笑着行起了注目礼,孔凡正们也彬彬有礼地挥手相送,将这种看似相同、实则大相径庭的心满意足摇出了极致。轿车里的帅开文也侧转身将手探出了窗外,他们摇,他不能不摇,他不能失礼,更不能失态。至于他从他们的摇中带走了什么,他的摇又为他们留下了什么(抑或说他的身上从此多了些什么、心里由此又少了些什么),一干人等或许早已一目了然,又或许都已一叶障目。毕竟勠力同心还有待时日,还有许多琐琐碎碎的具体事情要做,而这个时日必定是会如期而至的,也是不会立马就会落地成形的。
之后,如同噩梦醒来的帅开文双手抱着后脑勺坐在后座上,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心潮难平的管月翠开着车,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车出陆家桥,堵在喉咙里的话忽然变成了“噗嗤”一笑的管月翠回过头:“嗳,别拉长脸尽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哇,猜猜我姐都说了些什么?”
帅开文勉强递出的微笑里密布着内心的骚动:“你姐看着陆尚能哪儿都好,看着我哪儿都糟,厌生恶,恶生烦呐,能有好话?又用口水泡我了吧?”
管月翠娇嗔地坚持:“猜猜看嘛!”
帅开文说:“不用猜。无非是说我没出息,从城里讨不到饭吃讨到陆家桥来了,这辈子加下辈子也挣不到陆尚能现而今的财富,舍得眼睁睁看着亲妹子往火坑里跳?疑心生暗鬼地阻止你跟我好呗!”
管月翠嫣然一笑:“恰恰相反,她虽不说你有什么大的出息,毕竟也是城里人,有胆有识的男子汉,说‘你们相好,当姐的想拦也拦不住,拦得住你的人拦不住你的心!’她同意我跟你好,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帅开文诧异管月翠的吞吞吐吐、有口难开。
“只能有其实,不能冠以……名分!”
随着一个羞怯的媚眼回头抛出,两朵红云飞上了那张桃之夭夭的脸。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