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克飞的回答十分爽快：“当然可以！其实，媛媛出事后我就应该一五一十地向她的家人说明真相，但媛媛有顾虑。她一个二十啷当岁的花季女孩有顾虑是必然的。我理解她。所以，我的车虽然每年都送她回陆家桥，但我从未去过被我的想象描绘过一遍又一遍的这个可亲可敬的村庄。我虽未见过她的养父母，但司机却带着我的眼睛、我的心见过她的养父母。我这样说，您不会笑话我吧？您既然问她最近的情绪有无变化以及她对将来的打算，那么我就如实相告，媛媛在我这儿并非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她其实什么活儿都干过。一开始干收银员，后来当仓库保管员，再后来是柜台经理，总经理秘书——也就是我的助理，甚至连东跑西颠和供货商们打交道这种活也干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是有意识让她这样做的，她也乐意这样做。在我，是想让她多学点儿本事，多多的接触一些人，多角度的锻炼她，多维度的砥砺她，好尽早熟悉业务能独立支撑起一个摊子；在她，却是真心实意想帮我，想方设法为我多做点儿事，无愧于我对她的看重和提拔。现在她已是一家连锁店的经理了。她干得很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有能力有胆魄也有见识，名副其实的秀外慧中哇！只是自打陆尚智来了又走了之后，她就变了，很多地方都变得不对劲了，也有点小心思、小秘密了！有一次……”他忽然顿住，好像难以启齿、羞于出口，话也显得吞吐、犹豫起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对您说？说了您会不会笑话我？”
陆元盛大度地说：“如果有顾虑可以不说。如果觉得可以推心置腹那就但说无妨。至于笑话可就言重了，我们都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感情、人的思想和追求不是？”
胡克飞呷了一口茶，说：“既然如此，有些话索性就不憋在心里，干脆一吐为快吧！”
44.生命里的风声雨声
胡克飞的生活是规律、刻板的，规律、刻板得就像是顺着一种固有的模式流淌：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熄灯就寝，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围绕不断出现在案头上、并且不断被改写的数字打转，思考着这些数字增大或缩小的原因，筹划着如何进一步改写、完善。这些数字证明了企业运转的活力，标志着对这座城市购买力的占有量与应挣的市场份额。他的“三利”策略就是在这些数字上得到充分显现的（自身赢利、供货商们获利、购物者们得利），他的不断扩展投资规模、增大市场覆被率的众多举措，也是从这些数字上得到有效凸显的。至于其他看似无关的方面，比如与有着不同背景的人物接触、会谈，比如关注慈善事业的捐款捐物，还有形形色色的吃请和请吃，还有各式各样的休闲消遣和娱乐活动，无一不与这些数字的提升、改写有着种种内、外在的联系。因此，他必须仔细分析，细化到每一家连锁店、每一种商品产生的货币收入。这些数字关乎企业的生存、发展，也关乎每一位员工的切身利益，他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和掉以轻心。列车运行的道路虽然刻板，来来回回一成不变，但刻板的道路却托载着风云变幻的日子使得列车永远追赶着相同的正点，这正点呼啸出的雷打不动、刻不容缓，却使得每一个停靠站都绷紧了神经、大睁着眼睛，并且在百倍的警觉中不断地抖擞精神。
生活节奏的刻板并不意味着生活内容的枯燥、索然无味，恰恰相反，正是这刻板的生活才使得他无师自通地收获了今天内心的丰富与表达的旷远。胡克飞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为生活计，才不得不在无以为继中跻身于“买卖”这一行当，在这之前他从未考虑过买与卖这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内涵和外延。说起来也好笑，他的起步“买卖”只不过是街头支起的一口黑黑的大锅，锅里面是嗞嗞啦啦终日腾腾沸沸的大油。他守着锅用一根一根油条炸出的一分一分利润维持着艰窘的生存，改写着自己多舛的命运，终于在岁月的熬煎下，熬煎出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子。那时，胡克飞是这座城市时时遭查问、处处受刁难，终日惶惶惴惴、苦不堪言的盲流，兜里揣着档案，却始终上不了户口。后来结婚生女，这座城市仍然将他排斥在合法居住者之外，三口之家唯独他这棵顶梁柱是“黑人”。说起来至今他对妻子都感激涕零。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这座城市当兵，本来即将提干，不幸的是他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而部队的纪律战士是不能和驻地女子谈情说爱的，一个甜甜蜜蜜两个人的晚上由此酸酸楚楚地种下了祸根，挨了处分的他理所当然地被部队处理复员了。女孩的父母虽然嫌弃他，女孩却忠贞不贰，执意跟定了他，不顾他是农村户口，死乞白赖地将他留在了城市。她一再说服父母，说胡克飞这个人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人性好如何如何能吃得苦耐得劳靠得住，她夸他有头脑有品位是个人才，将来一定有出息。“不信你们往后瞧，往后你们就知道我这话不虚了。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哩，薛仁贵还有寒窑蒙羞之时哩！”她义无反顾地与他同甘共苦迎接命运的挑战。胡克飞端不上铁饭碗，生活没有着落，本来在厂里上班的她就泡起了病假在一旁帮他收款。他一身油渍麻花地炸着油条，她一脸甜蜜地一旁收款找零钱。以微薄的收入坚定他扎根的信心，缓解父母的悬挂之念。不幸之中大幸的是，他们的齐心协力赶上了万物萌苏的好时候，百废待新的城市需要他那口大锅炸出的一根根油条改变早餐的萧条，十年浩劫带来的物质匮乏也需要他那个小得转不过身来的杂货铺子提供的色彩弥补国营大商场残缺的琳琅满目。他们虽然在进货出货的刻板流程中耗尽了心机费尽了周折，但当时商业网点的偏少，买卖人还没有大量的涌现，几乎是恒定成规的就近购买习惯，却使得这个小小的杂货铺供不应求，进什么都有人买，有什么都卖得出。那个时候生意人的钱真是太好赚了，干什么都无风险包赚不赔，犹如清晨放出去了一只鸽子，到了傍晚它就笃定会领回一群鸽子。更甭说胡克飞的脑瓜子好使，善钻会悟，举一反三，没过多长时间就熟悉了买进的要诀、卖出的精髓。夫唱妇随，男主外，女主内，两个人配合得可谓得心应手、天衣无缝，游刃有余之际小两口就野心勃勃起来。这就使得小小杂货铺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目标也越来越变得明确，天复一天的利润数字使得精力充沛的胡克飞俨然像拉满了的弓，一下子便气气派派地将追求的箭，从低矮而又不起眼的杂货铺，射到了有模有样、豁然洞天的“同福商店”。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大好际遇中不断发展的同福商店已经膨胀、裂变成了五个分店的同福商场了。九十年代初期是胡克飞的命运发生重要转折的关口，这种转折的意义与他支起大锅炸油条、在嗞嗞啦啦油锅的烟岚中海市蜃楼般地定格成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子虽殊途同归、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已非同日而语了。为改变购物环境，让顾客既信任又大方地掏出钱来买你的东西，在妻子的建议下，胡克飞不失时机地在省城率先开发了自选商场的先河，拉开了超市随之跟进的序幕。商场即战场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错，但充满了风险、危机四伏的商战的确也是高深难测的谜语，空灵的谜面提供的想象虽然承载着蠢蠢欲动的欲望，但谜底究竟是什么，不仅需要智慧、勇气和魄力去刺探，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去填充！猜对了，市场就是你的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猜错了，可能就江河日下，甚至从此一文不名了。屹立在商战胜负之上的，常常就是对谜面的理解。所幸的是，胡克飞猜对了人们的购物心理，他的事业因而在声名大噪中日益发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