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悬于肘后如斗的金印，雄心万丈，
高举起斟满清苏、紫腻酒的玉杯，当唇注下，豪情如焰。
跨上蒙着虎皮的骏马，雄姿英发。
挥动陆断犀象、水截鲸鲵的鱼肠剑，信心倍增。
西方的犬獒，北方的奚人，
尽管你们严阵以待，守帐看鹰，永夜不栖，
但不幸的是，
你们这次遭遇的是王师这支强劲之旅，
他们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驱逐你们这些入侵者，
指日可待，马到成功。
…………
（据李贺《送秦光禄北征》）
思绪在春天的晴空遨游，热血在年轻的心里沸腾。“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如果说李贺几年前作这首《马》诗时还有些许少年的懵懂与轻狂，那么，现在便是一种切肤之感，灼心之痛。为何报国之门就在眼前，自己却被拒之门外？为何建功立业的时机就在身边，自己却只能临渊羡鱼，枉自嗟叹。是谁，让你壮志难酬，抱负难展？是谁，让你瞻前顾后，踌躇中眼睁睁看着高大的楼船渐行渐远？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的心中爆发出雷霆般的声音：追上去，追赶你的梦想，你的希望。那一刻，他真的拔腿就跑，向着队伍消失的方向奔跑，向着心中的渴望奔跑，直到阔深莫测的渭河横亘在眼前，才不得不停下脚步，独自坐在河边，望水兴叹。
三个月后，“秦光禄”北征的捷报传回京师。举国欢腾，朝野振奋。为了庆祝这次胜利，宪宗在大明宫举办了盛大的庆功会。龙头大壶倾泻着美酒，连天上的酒星都被请到。镶金的弦架上，琵琶枨枨弹响，响彻夜空。乐人吹笙的声音，像落在洞庭湖上的雨点。人们酒兴正浓，喝令月亮倒行，银白色的云彩辉映得高大的宫殿晶亮透明。狂欢的人们早已忘记了时间，宫人已报一更，可楼上依然灯火辉煌。歌女们声音娇媚而又嘹亮，绡纱红衣轻轻飘动，散发出淡淡的清芬。一群黄衣女郎舞蹈着，高举酒杯祝寿歌颂。仙人形的烛树光芒四射，轻烟蒙蒙，宫娃们醉眼蒙眬、清泪盈盈。
置身在这富丽堂皇、震耳欲聋的喧嚣中，李贺青春的血液在沸腾，可他内心深处却是无尽的哀伤。曾经，“秦王”骑着猛虎般的骏马巡游八方，剑光凛冽照得天空一片澄碧。羲和敲着太阳发出清脆的玻璃声，天地时空因之平静安定而获得重生。然而，天下太平，秦王得意，他不再励精图治，也不再振作复兴，而是沉湎于声歌宴乐，陶醉于好大喜功，不思进取，自鸣得意，天下太平岂可长久？
李贺悄然退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回到官舍，困得要命，可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歌声舞影仍然在脑海里翻腾，巨大的轰鸣声似要把头颅撞开。痛苦不堪中，李贺只得起身用凉水洗脸。每次饮酒过量、头痛脑热时，他都要用这种简单而有效的办法，减缓自己的苦痛。然而这次，冷水似乎失去了作用，反复数次，依然不能平息下浑身的燥热与疼痛。只有求助于笔了！李贺把灯挑亮，饱蘸墨汁，遥望秦王——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
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黄鹅跌舞千年觥。
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
（李贺《秦王饮酒》）
这首《秦王饮酒》耗尽了李贺全身的气力，也让他满脑的花楼玉凤销声匿迹，烦躁平息，雨过心空，他感到了明显的睡意。来不及搁笔，就那么一手拿着，一手当枕，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至于诗中的秦王，有人说指秦始皇，也有人说是指唐德宗、宪宗等，不一而足。而今人吴企明却认为，本诗之秦王，当指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未即位前，被封为秦王。本诗之主旨便是歌颂李世民一统天下之功业。作为“唐诸王孙”的李贺，面对愈演愈烈的藩镇割据之状，十分忧虑唐王朝的命运。他多么渴望有一位像唐太宗一样，能重新飞尽劫灰平古今的君主。《秦王饮酒》正是用那些奇诡怪诞的诗思，反映出诗人国土统一、天下清平的政治理想。犹如杜甫在“安史战乱”时缅怀唐太宗一样，唱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的诗句来。
十六、“何郎”
秦光禄北征，让入侵者暂时退去。为了使北方长治久安，宪宗问计于群臣，李吉甫奏曰：国家旧置六胡州于灵、盐之境，开元中废之，更置宥州（今内蒙古自治区鄂托克前旗、鄂托克旗一带，治所延恩县，今内蒙古鄂托克前旗东敖勒召其古城）以领降户。天宝中，宥州由经略军管理，宝应以来，因循遂废。今请复之，以备回鹘，挡吐蕃，抚党项。
宪宗从之，复置宥州，理经略军，屯兵九千以御边。回鹘眼见先有王师压境，又见宥州守兵充实，不得不改变策略，臣服唐廷。同时，为加强两国关系，趁机再次向唐王室求婚，请以公主出嫁和亲。
因为其费甚广，宪宗皇帝迟未许之。但深层原因，恐与爱女心切不无关系。朝臣中多有窥得皇上心事，皆明哲保身，不予多言。唯李绛不识趣，不管皇帝高不高兴，依旧劝解道：“回鹘凶强，不可无备；淮西穷蹙，事要经营。今江、淮大县，岁所入赋有二十万缗，足以备降主之费。陛下何爱一县之赋，不征劲虏！”
宪宗不为所动。李绛进一步分析道：“回鹘若得许婚，必喜而无猜，然后可以修城堑，蓄甲兵。边备既完，得专意淮西，功必万全。今如果不降公主，碛路无备。万一北边有警，则淮西很可能要乘虚而起。再加上虏骑南牧，国家非步兵三万、骑五千，则不足以抗御。即使一年而胜之，其费岂降主之比哉！”
宪宗深以为是，但一想到要把亲生女儿远嫁塞外，生离死别，他就下不了决心，并对李绛的建议予以坚决拒绝，任李绛费尽口舌，他就是不答应，不论回鹘如何凶悍，不管国库是否空虚，他都不会出降公主去和亲，让一个弱女子扛起大唐江山短暂和平的重任。他要尽一位父亲的职责，保护女儿，宠爱女儿，为女儿选择一位乘龙快婿。
其时，公主择婿皆取贵戚及勋臣之家。于是，宪宗便命宰相张罗长女岐阳公主的婚事，欲从公卿子弟中为公主选一位如意郎君。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大夫子弟文雅可居清贯者，诸家多不愿意。宪宗深感悲哀，堂堂皇帝竟要为嫁女而犯愁。一日，宪宗目睹宰相权德舆之婿、翰林学士独孤郁，不禁感叹：“德舆得婿郁，我反不及邪！”
其实，李唐皇室的公主们固然有品行不端、不拘礼教者，但大多数还是被社会主流认可的。如郭贵妃生女岐阳公主，以其贤行，史册留名。所以，当杜佑之孙、时为司议郎的杜悰被公主看中时，杜家没有任何的推辞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宪宗大为高兴，亲自在麟德殿召见杜悰，并于元和九年（814）七月二十三日，拜杜悰为银青光禄大夫、殿中少监、驸马都尉。八月，命岐阳公主与杜悰成婚，宪宗亲至升正殿为岐阳公主送嫁。礼毕，宪宗又赶到延喜门，止住岐阳的车，大赐其宾从金钱，并派左右神策兵三百到光范门为公主清道。
比起杜悰杜驸马，同样娶了皇帝女儿宣城公主的沈曦沈驸马就无此等运气。他总是一副微醺的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醉生梦死、失意落寞。而事实也正如沈驸马神态表露的那样，他过得并不如意，也不容易。虽然贵为驸马，但因所娶公主不是嫡出，难沾皇恩父爱，更因郭贵妃一手遮天，嫉妒排挤，使得这位生母不详的宣城公主徒有公主之名，而无公主之实，从而连累夫君沈驸马久居人下，出头无日，空戴着一顶华冠，却过着平民士庶般的生活。
沈驸马自不甘心，也曾处心积虑地谋划过、钻营过，然而一无根基又无背景的他总是翻不了身。但公主毕竟是公主，虽不得宠又不得势，却可庇护着沈驸马日常生活无虞。而这样的生活让沈驸马倍感压抑。他之所以能被选为驸马，靠的不仅是俊朗的外貌，还具有一定的才能。但“驸马”并没为沈驸马带来好运，由于种种原因，他的才能依然无法施展，抱负照旧难以实现。失望之余，他把希望慢慢从公主那里转移，寄托在另一位奇女宋若莘身上。
宋若莘乃贝州清阳（今河北清河）人。其父宋廷棻，生一男五女，男独愚不可教，而五女皆警慧，善属文。五姊妹中，若莘为长，次为若昭、若伦、若宪、若荀。五女皆禀性贞素，不愿归人，欲以学名家。而若莘教诲诸妹从不含糊，俨然严师。
贞元中，李抱真听闻宋氏姊妹之名，向朝廷上表其才，五姊妹被宪宗先后召入宫中，每与侍臣赓和，五人皆要参与。因慕其才华，赞其风操，宪宗对五姐妹从不以妾侍命之，而呼她们为学士，并赐宅邸，人称学士府。贞元七年（791），宪宗诏若莘总领秘阁图籍。此时，若伦、若荀已先后卒亡，若莘笔耕不缀，著成《女论语》十篇，若昭又为其注释，使之传于世。元和末，宋若莘卒，被赠内河郡君。
宋若莘的死，与“牛李党争”中的牛党主要人物李宗闵不无关系。宗闵早年也是反对宦官贪横弄权的，但与元稹一样，在吃过中人的亏后，他便学聪明了，攀附上了枢密使杨承和，从此，仕途坦荡，官运亨通，很快便做上了宰相。人们想象不出，本和宦官对立的李宗闵何以受到宦官的器重而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起来？
沈曦自然清楚其中的奥秘，但他秘而不宣，因为那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后来在两派斗争过程中，李宗闵的升迁之秘被对手揭穿，人们才知道，原来是李宗闵先请托到了驸马都尉沈曦，沈驸马又利用和女学士宋若莘的特殊关系，让宋若莘又求到了皇上那里。皇上授意给枢密使杨承和，杨承和便给足皇上面子，于是，李宗闵顺顺当当被破格提拔到了相位。
李宗闵的升迁之道大白于天下，而沈驸马与宋若莘的私情也被毫不留情地抖搂出来。宣城公主大怒，皇上也很生气，但事情的结果似乎不那么严重，李宗闵照当他的官，沈驸马照当他的驸马，一切都很平静。然几天后，当人们以为事情早已过去时，宋若莘却死了。一代才女就这样突然殒命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
李贺结识沈驸马时，沈与宋的私情尚未暴露，至少还没成为政敌攻击的把柄。是以，沈驸马自由行走在女学士府和皇宫之间，享乐着，警惕着，过着一种荣华富贵却又如履薄冰的日子。但内心深处的诗文情结，当时社会风尚的熏染陶冶，让他对李贺诗独特的视角和新颖的创作手法充满了好感。同时，李贺的诗名也让他引以为荣，认为结交李贺是提升自己声名威望的途径。所以，当李贺一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便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并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和驸马的身份积极主动联络李贺，热情款待，视为友朋。
对此，李贺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他对沈驸马的境遇有所了解，也对他压抑愤懑的心态感到同情，可他不过位居奉礼，对改善沈驸马的状况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唯一能做的便是偶尔陪着他吟诗作文，饮宴交游，或者以诗寄情，表达对沈驸马在自己困顿无着时给予的照拂和帮助的感激。
那次，沈驸马进宫，李贺与他同行。其时，天尚早，宫人们刚起床，正在梳妆。经过御沟时，但见水深流静，砌堤的龙骨石泛着冷冷寒光。沟水流淌着宫女洗下的脂粉，水为之香。可如今面对这曲折平静的沟水，沈驸马却一腔心事，满怀惆怅，再无半点平日的风流倜傥。李贺理解沈驸马的心情，尽管此时的他看上去卑微而俗气，但他还是怀着感激之情写下了那首《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幸因流浪处，暂得见何郎”。
唐宪宗李纯生有十八个女儿，但除了杜悰，其他绝大部分驸马都和沈驸马相似，日子过得并不十分得意，不仅享受不到皇恩浩荡，且连一般的权臣贵戚都难以比肩。娶了宣城公主的沈曦如此，娶了宪宗长女普宁公主的于季友也如此。
于季友是曾任山南东道节度使于 的长子。于家世居洛阳，富甲一方，不仅豪宅连片，还有占地百亩的园林一处，名为归德园。归德园内湖石连缀，嘉木成片，桃园、李园、竹园、梅园……每到花期，姹紫嫣红，香飘九天，比得裴度的集贤园都要逊色不少。
于家的荣华富贵始于于 ，极于于季友尚宣城公主，败于于敏制造凶杀案。
贞元初，于 出为湖州刺史。当地有湖，天旱时能溉田三千顷。然久不利用，湖渠淤塞，水利设施被废弃。于 到任后，修理堤淤，整治田塘，当年就使百姓获得丰收，再无生计之虑。之后，他倡导新政，移风易俗，将千余无主枯骨，掘地为坟，集中掩埋，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信赖。后来，于 改任苏州。罢淫祠，浚沟浍，端路衢，为政有绩。与此同时，他也落下了暴横少恩之名。唐德宗贞元十四年，于 拜山南东道节度使，后又升任大都督。因大都府治所在襄阳，时人便以于襄阳代称于。
升任大都督后，于襄阳抓住有利时机，广募战士，储备粮械，俨然一方诸侯。有人指责他有据汉南之志，是不法之帅。但权势熏天的于襄阳根本就不屑这些指责，我行我素，毫无顾忌。直到宪宗登基，强力削藩，他才猛然意识到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为了保住一生的心血，保全眼前的荣华富贵，于襄阳急忙和皇室联姻，请求宪宗将长女普宁公主嫁给自己的长子于季友。趁机，宪宗要求于 回京任司空，让出山南东道节度使之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