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堂是在养父和养母的手里长大的。养父艾合买提是个郎中，但是治不好自己的病，没有生育能力，朋友们说他的种子是死水，医术也是假的，自己的病都治不好，还能治人家的病吗？于是知情的人们不认他，说他最多是个药贩子。他是喀什人，人精明，善言辞，有人缘，交友请客是他的一大嗜好。一次，一位乡下人买完他的药，出门时询问公厕的方向，他却严肃地回人家的话，说，哥们儿，一直往前走，到了前面那棵白杨树下，厕所的味道就出来了。艾合买提郎中的这个恶心回答，传到他朋友们那里的时候，他们在聚餐会里就加工这个熏臭的幽默，把几个不同的版本贡献给了民间，到处都能听到这个段子。他给一个乡下来的汉子号过脉，最后说，怎么说呢，你这个不好说啊，我这么给你说吧，你的问题是，每当你准备好笔写字的时候，墨水就提前漏落了！这个诊断也迅速地变成了段子，在性男艳女的骚宴和聚会里流浪，也帮他出了名。
当年，艾合买提郎中决定领养阿米娜的孩子苏里堂的时候，妻子帕夏罕是不同意的，坚持说到医院领养没有父母的弃婴才最稳妥，免得孩子大了，亲娘秋后算账。艾合买提郎中说，你还是头发长啊黑老婆，这是人，不是羊，孩子长大了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的，那个时候你说不出来，说不明白，你我就是法西斯，孩子自然会变成害子，我们就高兴不起来。从结婚的时候起，艾合买提郎中靠着他的魔嘴，压住了帕夏罕，并且把外号也挂到了她的脖子上：黑老婆。帕夏罕和男人吵过，说，我是一个比牛奶还要白的女人，你为什么这么侮辱我呢？这外号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了，我的脸往哪里放？艾合买提郎中说，你是白，你要是不白，我能娶你吗？不能够啊！现在的问题是，我忍了这么多年了，你连个虫子也没有生一个给我，你还不黑吗？帕夏罕噘着嘴说，我没有毛病！艾合买提郎中说，我是郎中，我不知道你有毛病吗？帕夏罕不敢说出来，心里骂了一句：卖假药的老贼！
苏里堂的到来，温暖了帕夏罕干柴一样孤独的心灵。岁月在一切时间保护苏里堂，在下雨的时候为他的身体祈祷，起风的时候为他的命运祈祷，把他抚养成人了。苏里堂的亲生父母离异后，母亲阿米娜把孩子送给了艾合买提郎中，苏里堂懂事以后，阿米娜就开始频繁地来看儿子，从此，苏里堂就有两个母亲关心他了。帕夏罕不看好这个形式，向卖假药的老贼男人说，这样不好，长大了就是两面人！艾合买提郎中说，黑老婆，你没有听说过吗，嘴巴甜的牛犊娘娘多，这对他有好处啊，现在是有奶便是娘！
苏里堂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两个母亲都为他高兴。他学的专业是哲学，但是养父艾合买提郎中不喜欢这个专业，说那是卖嘴皮子的学问，同样一件事，今年这样说，明年又那样说，几年后又反过来讲，上了年龄了，来个什么看透了，又转着说那件事，是个没有正反的学问。主要是他有民间经验，民间看不起讲哲学的人，说他们是没有唱词儿的歌手，是阴阳人，像有些时候的天气预报：明天有可能下雨，也可能不下，但是说不准也下一点，如果不下，也可能突然大雨满天。他话是这样讲，但是没有阻止苏里堂读这个专业，心里面藏着的意思是，毕业了公家安排工作，管他学什么东西，日出日落，工资到手就行。
苏里堂大学毕业后，工作安排在教育局了。那个年代，大学生都是王子，不分瞎子瘸子，一律安排工作。苏里堂很高兴，爸爸给他买了西服，他天天打上领带，皮鞋擦得贼亮，风光了一阵子。母亲帕夏罕为他高兴，艾合买提郎中就逗她玩：空葫芦一样的娃娃，一点人间经验都没有，整天还感觉挺好，好可怜啊！帕夏罕不高兴的时候，就用恶毒的词语骂他，说，总比卖假药好吧。艾合买提郎中不生气，说，这也是本事呀，我的黑老婆，现在人比蚂蚁多了，哪有那么多真东西热他们的心呢？现如今这假药是尕尕儿的事情，人都有假的，你知道吗？帕夏罕不答腔，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
读大学的时候，苏里堂喜欢读诗，古代诗人和当代诗人的作品都喜欢。时间长了，灵感蠕动着就舔他的心口，总觉得什么地方痒痒，他就开始写诗，抄在笔记本上，放在枕头下，每天睡觉前，要读几遍新作的诗篇。有的周末里，和同学们在宿舍里闭门喝贼酒的时候，就给他们读自己创作的诗歌：
我的心
不是树上的苹果
容你摘来摘去
我的心
不是牙刷的奴隶
也不容你挤来挤去
我的心
是上天的宝石
是星星的朋友
是人间永恒的篝火
是唤醒和拯救
是你灵魂的朋友
同学们听后，有的笑，有的叫好，有的低头贼笑不语，有的干脆说，算了，你不要折腾这叫诗的东西了，心智不全的人，才捣腾这玩意儿，在很早以前，诗和魔鬼是亲戚，所以诗人是紊乱的，当然也有圣哲一样的诗人，但是这种超人几百年才出一个，你绝不会是第二个，安心喝酒吧。从那以后，他真的洗手了。后来，翻出那些激动过他的诗篇静心默读的时候，真的觉得那些文字那么神秘玄乎，魔鬼的朋友似的，恶毒地看着他，吞吃他的逻辑和判断，找不出当时温暖过他血液的那些意象。
苏里堂工作后的第二年，爸爸决定给他完婚，帕夏罕把朋友海日古丽的女儿阿瓦汗胖胖娶给了他。艾合买提郎中不看好这门婚事，他的哲学是，亲戚朋友的女孩子，娶过来不好使唤，再说了，城里的姑娘眼睛里面有眼睛，舌头下面有舌头，精灵，不好哄，乡下的姑娘最好，耐劳，本分，不费心，不喜欢花钱，憨傻，等到学贼了的时候，眉毛也就掉光了，脚板上也没劲了，没有威胁了。艾合买提郎中第二个不看好阿瓦汗胖胖的地方是她的大学生身份，心里面的意思是，女人嘛，读书不是浪费吗？读过书的女人嫁人，不等于是自己盖自己的监狱吗？艾合买提郎中的话多了，帕夏罕就大胆地和他顶嘴，说，我就常常奇怪，做郎中的，都是好馕一样的老实人，你怎么这么奸诈呢？这么毒辣呢？这天下有能让你暖眼的事吗？朋友的姑娘娶过来放心啊！艾合买提郎中说，给孩子娶媳妇，这是个学问，好的媳妇应该是聪明而贫穷的姑娘，聪明的一面，是我们的安慰和利索顺心，贫穷的一面，是我们的威信和人气。你现在看看阿瓦汗胖胖，三五天打扮的梦中人似的，妖娆着往娘家跑，苏里堂心里不痒痒吗？
阿瓦汗胖胖只有眼睛漂亮，那是一种静夜里的安慰，脸粗糙，耳朵大，厚嘴唇说话的时候吧嗒吧嗒的，基本上没有个样子。苏里堂和哈力克谈论过自己的老婆，说，自己的老婆是个有温度的人，亲切。哈力克问过他，哥们儿，你这个有温度怎么讲？苏里堂说，你知道，我的老婆没有样子，所有的地方都胖，只是冬天睡觉暖和，可以不用睡衣，每天和她躺下，她的动作和躺下来以后的语言，非常让我舒服，好像不是我的老婆，而是我的一个密友，让我非常滋润。然而，阿瓦汗胖胖有了两个孩子以后，嘴巴就拢不上了，两唇一翘，豁牙就丑陋的亮相，形象像地狱的苦女子了，屁股馕坑一样凸显了，走路的时候老鸭鸭似的左右摇晃，提前迈进了十年以后的容貌里。这个时候，在苏里堂的贼亮的眼睛里，出现了春天古丽的影像，靓丽、高贵、活泼，麝香一样醉人的味道，也是大学生，把他的理智埋进了垃圾坑里。他决定和阿瓦汗胖胖离婚的时候，穆明孤儿说，为什么呢？苏里堂说，我和她已经没有感觉了，从前老婆的玉体今天是交流电，明天是直流电，今天睡右边，明天睡左边，全身天天发电！时间呀，时间这个东西太不要脸了，现在我和她却是抱枯树的那种味道了，人这东西太怪了！穆明孤儿说，哄着过吧，有两个孩子呢，女孩子没有爸爸是不行的。苏里堂说，我已经不能自救了，春天古丽已经是我的神经了。穆明孤儿说，记住，长老们说过，欲望就是那个最早引诱我们祖先的那条蛇，永生蛇。
苏里堂离婚后，他的爸爸艾合买提郎中说，都是他亲娘阿米娜害了他。阿瓦汗胖胖带着两个女儿走了，家里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拿。母亲海日古丽不高兴了，阿瓦汗胖胖说，我的那些东西，送给他的新老婆做嫁妆吧，家都没了，我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苏里堂的亲娘阿米娜是一个商人，做姑娘的时候起就倒腾首饰，开始的时候是民间匠人手工制作的耳环、戒指、手链、项链，非常精致，娶媳妇的汉子，没有几样这东西，麝香一样的好姑娘是娶不回来的。阿米娜是这个市场里最权威的一个，不是老大的老大，后来大家手里有钱了，时代的天窗照亮了每一个人的期盼，娶女人的汉子们开始准备金手镯了，金项链也粗了，内地的东西和邻国的货也进来了。阿米娜抓住了机会，搞了个小作坊，培养小伙子们制作，几年下来，发了。这个时候的首饰匠们已经不是从前传统的手艺人了各种漂亮的饰品，全靠现成的模具制作了，古老的手工技艺，失传了，从前的手工师傅们制作的耳环，用的是晶亮的阿山金子，湛蓝色的宝石镶在耳环中央，棱角分明，向日葵花样的造型在姑娘们秀亮的耳朵下，一晃一闪，增添她们的妖艳，扰乱小伙子们的春心。那年阿米娜从阿拉木图提货回来，就病倒了，瘫在家里了。民间的郎中和公家的医生都没有找到毛病，首饰市场里耳朵长的一些汉子们说，她在那边让人暗算了。阿米娜的朋友卓拉姆，曾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和男人玉山上床折腾完以后，告诉过他一个秘密，说阿米娜让一个做批发的汉子害了，饭里面下了毒。那个叫达尼亚尔的汉子因为账目上的原因，最后卑鄙了一次。后来，民间流传的这个说词，就是卓拉姆的男人放出去的，喝酒的时候，把这个无法验证的秘密，献给了酒肉哥们儿。阿米娜躺在床上，意识到死神是买不通的，就把一生的钱财金银留给了苏里堂。母亲死后，苏里堂和阿瓦汗胖胖离婚了。阿瓦汗胖胖没有闹，这是她妈妈教的，说，现在的男人脑袋里都缺氧缺钙，是嘴脸的奴隶和大腿的走狗，不要和他们争论伦理和良心，要留一条后路，两个女儿长大后，精神上，她们还是需要爸爸，男人这个鬼东西，再坏，还是男人啊！那天，出门的时候，阿瓦汗胖胖打开三个包箱，一一亮出自己的衣服和孩子们的衣服，说，都是我们身上要穿的破烂，没有拿你们家的东西。并把当年的婚礼耳环和戒指放在了桌子上。苏里堂说，耳环和戒指你拿走，我还没有贱到这种地步。阿瓦汗胖胖说，我给你洗好了，你可以送给你的那个春天女神。苏里堂把一张银行卡递给了阿瓦汗胖胖，说是给孩子们准备的生活费。阿瓦汗胖胖瞧也没有瞧一眼那张卡，说，我们已经结束了，你才开始，今后需要的是钱，你收好，我有工作，我不会让孩子们饿肚子的，但是我信一点，那些肮脏的时间被埋葬以后，人不挽救你，人间鞭打你，如果人间装着没有看见，真主会惩罚你。这样的结果，是苏里堂没有想到的，他断定老婆会重重地敲他一笔，结果首饰和耳环都没要，平静地走出了他的院子。他至今都记得两个女儿可怜的回头凝望的眼神。苏里堂用母亲给他的巨额遗产，买了现在的这个地皮，盖好别墅后，和春天古丽结婚了。穆明孤儿和哈力克都不看好这个姑娘，穆明孤儿悄悄地向哈力克说，哥们儿哎，他这女人不是过日子的料，那么精明的苏里堂，都没有发现这个春天古丽眼睛里的贪婪和脸上毛孔里暗藏的瘴气吗？哈力克说，我是没有见过学校的人，都是喝酒的时候听那些读书人说的，说爱恋网上的人们，都是三年内没有方向，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躲藏在院门后面的时间没有说话，夜莺也没有唱，风转了一圈，飞过去给阿瓦汗胖胖带路了。路说话了。路说，要学会安慰你自己的脚，相信我，我见过无数紊乱的灵魂，他们忏悔的时候，眼泪是自己的毒蛇。真主是全能的，真主拯救自信的人。沉重的风缓慢地吹过来了，白杨树叶高高地飘下来，像隐藏的仙女，陪伴阿瓦汗胖胖告别这个曾经给她带来欢乐和幸福的宅院。白杨树哭了，说，在漫长的时间里，父母的财富是儿女们的顺当和幸福，而儿女们的幸福和娘老子们无关，多么不可思议的反作用啊！原来，时间在另一个河床里却如此无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