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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她在办公室里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拥挤时,她就把视线投向窗外,小广场上跳舞的人来得越来越早了,是这座城市里跳舞的队伍越来越多,跳舞大妈们也得占位了吗?

安安像一只焦虑的蜻蜓,带着自己的敏锐和要求,在办公室里盘旋,点起了阵阵焦虑的波澜。

几个年轻人为一家地产公司设计的推广文案,被她否决了。她说,这是纸媒思维,线下一个活动才能吸引多少人?让企业花二十万,才吸引现场一千人,这样的活动,人家不会再找你做第二次了。

她还“枪毙”了90后美女来燕儿为公司内刊《时尚风》组来的多篇稿件,她说,内刊需要传递的是更大胆、先锋的设计理念,这样才能在公司内部进行文化观念的引导,燕儿,你不知道强总一直觉得《时尚风》太土了吗?

结果,来燕儿躲在楼梯拐角泣不成声,她嘴里还含着个棒棒糖,她对路过的赵雅芝说,安安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安安的焦虑,来自于她的急性子和劳碌心,更来自于眼下传媒文化产业受到的互联网冲击态势。客户在飞快地转移,作为依托于纸媒和电视媒体的文化公司,“阅读理想”从去年下半年起业绩下滑厉害,各部门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想出各种招式也无法阻挡继续下滑的趋势。今年时间已过半,但许多部门的业务额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压力沉重,自毋庸赘言。

安安的焦虑,还来自于强总。那是她心里的秘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这个头儿的?记不清具体的时日了,但记得情感刹那滋生时的情境:两年前的一个中午,她走进强总办公室交一份文案,秋阳正穿窗而入,强总皱着眉盯着桌上的一张报表,见她进来,就抬起头说,情况不是太好。

他强势惯了的脸上有一丝恍惚和脆弱,午后的阳光和窗外空蒙的天宇映着他的白色衬衣,那软弱像光线一样清晰,它让那张干净的脸上呈现了哀愁,刹那真实,她好像看到了一种她喜欢的调子,她闻到了他散发着淡淡的苹果香味,大概是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吧。他所说的“不好”,是“淘宝”“京东”等网购正在对传统百货业形成的颠覆,这使得这座城市的百货商厦越来越少找“阅读理想”做活动、设计广告了,甚至连那几家老客户也在减少单子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网购,传统媒介推广的影响力在消减,比如“连茀大厦”的老总就对强总说,“你们策划的营销活动,我们连咨询电话都没接到几个”。

强总说,这要死的互联网。他对安安苦笑着,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办公桌上的茶杯。

从那以后,安安开始敏感于他严厉脸上埋藏着的忧愁。她发现他骨子里其实略带腼腆。当他对着公司的人说话时,他修长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呈现着疲惫。她好像窥到了他心里去,她的同情和佩服也在泛滥。现在每次开会她都坐在第一排,她遏制不住地看着他的手指。

是啊,如果公司不行了,那么多人喝西北风去吗?她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逆风的兄弟。她的投入感也由此被激发。她读书的时候就是学霸。现在她以学霸的方式投入工作,包括对他的感情。她以自己的方式靠近他,比如,看他爱看的书,喝他爱喝的咖啡,在网上搜索关于他的一切信息,甚至买了块他偶尔戴在手腕上的浪琴表,以安安现在的收入,买浪琴女款表,算得上不计血本。但安安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渐渐的,她觉得自己和强总是同一类人。那种自觉,实在妙不可言!

但,那一定是一段悲催的感情。因为他已人到中年,属于大叔,他的夫人是一家中学的老师,据说他们感情还行。

而她对他的暗恋,两三年下来,他已经明白,但他在躲闪,并且他的软弱甚至也体现在这方面,是或者不是,他都没说。因为软弱,有时仿佛暧昧,有时仿佛避闪。但总的来说,啥事都没有发生。这对她来说就变成了丝丝缕缕的不确定。唯一确认的是,她发现了他其实是一个有点软弱、忧愁的人,虽然外表强势,商业决策果断。

安安沉静的外表下,是暗涌的焦躁,情知所起,但不知所终,她看不到他心底里去,但从他的眼神里,她能看出他看到了彼此的相似。

她对此无法进展,于是她对别的男性朋友也无法投入,所以情感状况暂时恍惚。

安安的敬业由此混杂了个人的情感,和无法化解的激情。她压抑着它,以移情的方式在工作中呈现。设计部多数人看不到她心里,但每一个人现在都感觉到了她对这间屋子里的人的凛冽要求,主意蜂拥,焦虑连绵。

他们把它理解成了她新官上任三把火。

是的,也确实有“新官上任”这个因素,因为强总对她委以重任,她懂,这让置身于暗恋中的她有了安慰。

赵雅芝当然也感受到了这新官锋芒毕露的火焰。

以赵雅芝的老资格,这把火暂时还烧不到她本人,但它烧到了她一直带着的来燕儿、方纯、金潇然团队,这就意味着也烧到了她。

开始,赵雅芝没有介入,她看着来燕儿她们忙乱成了一团。这时候她就把视线投向了窗外。绿地小广场上跳舞的人来得越来越早,才下午四点多就有人来了。

是这座城市里跳舞的队伍越来越多,大妈们得占位了吗?

赵雅芝听着安安在那一头变幻着腔调,给不同的客户打电话,有时她在劝导,有时她在拔高,有时她在生气,有时她在撒娇,有时她在忽悠。赵雅芝归纳了安安的三个特点:

一、较浮。性子虽急,节奏虽快,虽拎得清事情的要点,但做事的方式较浮,不会韧下去,或者说没那个耐性,所以虽灵光,但不实。万事重要的是执行,而不是主意,做事难的不是想法,而是对想法的还原能力,也就是可行性。可行性,得你给员工,如果你没有,就说明你还缺少做事的逻辑。

二、功利。可能是脑子太灵了,所以,做事风格是蜻蜓点水式的,捷径路子,工具主义,在原点上缺少爆发力。赵雅芝嘴角隐约着不屑。她想,这一代年轻人就是这样,功夫花没花下去,阅读量多还是少,其实在行事、创意的力度上是一目了然的。

三、说话冲,负能量多。心性急切,是好事吗,也可能对你来说是积极的,说明你敬业,但对别人未必,你像个工头似的,整天对这屋子里的人提要求,好似完美主义,但其实对别人就是负能量。你能想象得出,在一个负能量充溢的空间里,员工会有什么好的想法?

其实这三个特点,也可以合为一个,因为它们来自于同一个起点。对于赵雅芝也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她不喜欢这个人。

赵雅芝环顾办公室,那些埋着的头都在电脑前描描画画,空气中盘旋着一团虚拟的气息,它像低压的云层,赵雅芝呼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往门外走,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她要出去透一口气。

赵雅芝在洗手间的台盆前洗苹果。她听见有人低声唤自己,“嗨,赵老师”。回头见是清洁工张彩凤。

张彩凤一手拿着拖把,站在水光盈盈的白色地砖上,脸上映着光影,显出奕奕的神采。她说,我昨天买到了很好的梅干菜,做了个“梅干菜焐肉”,下班的时候我给你拿过来,你带回去尝尝。

赵雅芝愣了一下,说,我们不需要这么客气。

张彩凤笑道,你不是说我手艺好吗,我相信你吃过我的饭后,还有念想。

赵雅芝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她不想与周围的人多缠绕,这是她多年来的个性,更何况对方是清洁工张彩凤。在这楼里,她俩是平日里不必交集的两类人。那天晚上的交集只是意外,事后赵雅芝还觉得不妥,总感觉自己的心事被这女人窥去了一些,不合适,并且还是同一个单位的呢。

赵雅芝笑道,你手艺好,但我不可以领受别人这样的客气的。

赵雅芝拿着苹果往外走,张彩凤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跟着赵雅芝往外走,她低声说,你这个星期天在家吗,我去给你打扫一下房间。

赵雅芝回头瞅了一眼这个热心肠的女人,心想,当初介绍你进来,真的是举手之劳,又不是多好的差使,不必感谢的。赵雅芝摇头说,这哪行啊。

哪想到张彩凤说自己在找星期天的钟点工活儿,已经接了三家的工了,她问赵雅芝需不需要钟点工。她圆圆的眼睛看着赵雅芝,目光没有丝毫偏离。

原来如此。赵雅芝心想,这么巴结,原来是想让我请她当钟点工,找工赚钱。

赵雅芝还真的需要一个星期天的钟点工,腿脚受伤以来,搞卫生不方便,上次雅敏介绍过来的那个太精明,超过五分钟都要加钱,好吧,还不如请这个张彩凤。

星期天上午,张彩凤真的上门来了,骑着电瓶车,带着各类小洁具。

她干了三个小时,因屋子好久没整理了,基础太差,所以即使打扫了三小时,还谈不上窗明几净,但比先前好了不少。张彩凤累得直喘粗气,说,赵老师,一次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下次来搞,就会好很多。

会好很多,这就包在我身上吧。张彩凤指着屋子四壁,划了一个圆圈,说,把这里搞得漂漂亮亮了,下班了就想快快地回来,因为是自己的家,能透口气,就不会整天把心耗在办公室里了。

窗玻璃闪着湿润的水光,映着窗外的桂枝和明媚的秋阳。赵雅芝心想这女工无意中还说出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就笑道,对对对。

张彩凤说,我服了你们,在那么一间办公室里每天要坐那么长的时间,这需要功夫的,我们这些人屁股坐不住的。

赵雅芝给了她三百块钱。一小时一百。张彩凤指着窗外小广场上的钟楼让赵雅芝看,她说,你家的钟不对,你看外面的钟,你家的钟慢了十分钟。

赵雅芝愣愣地看了一眼张彩凤,张彩凤严肃的脸色让她怀疑是不是所有的钟点工都是这样的脸色,计较的心。

赵雅芝从手里拿着的那只钱夹里又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她。张彩凤拿过,一声不吭,从自己的钱包里找还三十五元给赵雅芝。

赵雅芝不要,说,算了。

张彩凤把钱搁在鞋柜上,说,十分钟,最多十五元。

张彩凤随后从自己带来的方便袋里拿出一个大大的保温盒,说,赵老师,我在你这儿吃了饭就去下一家,可以吗?

赵雅芝说,可以,你吃吧。赵雅芝指着饭桌,意思是你坐到那儿吃好了。

张彩凤在饭桌边坐下来,打开饭盒,里面有好几层,琳琅满目,红红绿绿黄黄。赵雅芝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心想,确实是会过日子的人,也是知道这么辛苦劳作,需要补充好能量的人。

张彩凤问赵雅芝,你的饭还没做呢,要不要我帮你把饭做上?

赵雅芝慌忙推辞。其实,自从前几天张彩凤说给自己带来了“梅干菜焐肉”,赵雅芝现在对这一点变得有些敏感,她想,我就这么不会生活还要你管吗?她受不了别人的可怜。她对张彩凤笑道,我慢慢来,你是要去干活,我空着,我等会儿去菜场买几只螃蟹回来。

哪想到张彩凤笑了,哟,这个季节的螃蟹太贵,不划算,你看我这个“赛螃蟹”,不会比真的营养差。

张彩凤站起来,往厨房间走,看样子她真的要给赵雅芝把饭煮上了。像她这样的女工,有很多人习惯了里里外外一把手,都是这样劳碌命的性格。

赵雅芝心想,这钟点工包做饭,要加多少钱?

张彩凤没把饭做上,她迅速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和一个白碟,她用筷子从自己的保温盒里夹出一些什么,递过来,说,赵老师,你尝尝,这“赛螃蟹”。

赵雅芝皱着眉看着那碟子。其实心里好奇。张彩凤那多层的保温盒一格格摊在桌上,就像立马布置了一个野餐会。她闻到了好手艺的气息。

赵雅芝尝了一下嫩黄的“赛螃蟹”,颤巍巍的鲜香在味蕾上绽放,赵雅芝感觉有姜香醋味,还有鲜美。她说,这是啥啊,我听说过“赛螃蟹”,但这是用什么做的呀?

张彩凤说,鸡蛋呀。

就只是鸡蛋?

张彩凤说,是啊,最简单,我包你一分钟学会。她让赵雅芝尝尝旁边的“黄花菜焐肉”,是不是和平常的不一样?我这个加了一点紫苏。

她们就这么边说边一起把那几个格子里的菜都尝了,吃了。

赵雅芝这才想起来,说,哟,我不用吃中饭了,都饱了。她瞅着一扫而空的保温盒,笑着摇头,你没饱吧,你看你看,我一随意,就把你的也吃了。

张彩凤咯咯笑道,本来我就有意多带了一些过来,想着你做饭也麻烦。

赵雅芝脸都红了,她赶紧起身,去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说,我不喝酒,这个是别人给的,你等会儿带回去。

张彩凤客气了一下,就接下了,说带回去给老何尝尝。

赵雅芝说,你厨艺确实不错,做清洁工可惜了,要不存点钱以后自己开个小饭店?

哟,张彩凤捂着脸颊笑道,其实会做饭的人多着呢,咱这水平虽也算可以,但拿手的也就几个菜,不够开店的,赵老师你觉得好,只是你特别不会做罢了。

赵雅芝捋了一下耳畔的头发,说,我是不会做菜,我不讲究这些。

张彩凤听出了一点情绪,赶紧说,是啊,赵老师你怎么会把时间花在这上面,有更要紧的学问要做呢,吃喝这些事也就我们这些没钱的人使劲琢磨,怎么划算,怎么实惠。

这么聊着,就说到了双休日出来做钟点工。张彩凤说,趁现在还做得动,想多赚点钱,至少得给女儿韩丹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

嫁妆?赵雅芝瞅着她笑,你女儿他爸都是厅长大人了,嫁妆你就不用费心了吧。

这话说出口,赵雅芝就觉得不妥了。因为这正是事实,所以对面这个做母亲的女工就更在意自己能给女儿什么嫁妆了。

果然张彩凤愣愣地看着赵雅芝,轻声说,嫁妆如果是房子车子,我做死了也不可能为她办好这些,而她爸能办好,但是这样的话,我就轻得像灰尘一样了,什么都没能给她。

窗外有音乐在响,“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一生永远爱着的玫瑰花……”这个小区里的大妈最近也开跳广场舞了,她们就在窗外的小广场上跳。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扭头看窗外,隔着桂树,有一些人影在舞动。

赵雅芝安慰张彩凤,现在的不少小孩未必需要爸妈搞好这些,很多人靠自己,他们根本不在乎爸妈为自己准备什么。

我在乎。张彩凤呢喃,这么多年都是她爸在养她,我已经轻得像灰尘了,所以我一定要为女儿准备好我的心意,我去老凤祥金店看过好几次,有一套纯金打的系列摆件很有意思,婚床、茶几、梳妆台、马桶、洗脚盆,外加十二生肖。我知道,这些东西,女儿大概也是不喜欢的。但老底子条件好的人家嫁女儿都是这样嫁,所以我一定要通通买齐。假如连这个都做不到,那我真是不配当娘,只配当灰尘了……

赵雅芝懂这个。但她安慰张彩凤未必需要以这类实打实之物,表达自己对小孩的好或亏欠,相信小孩子能懂。她拍了拍张彩凤搁在桌上的粗糙双手,说,看看这样一双手,女儿会懂的。

墙壁上有一幅水墨画,像一团即将融化的云朵。张彩凤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是一枝抽象的墨荷,她盯着那些线条,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她说,现在我连送她一个新房的卫生间的钱都没有,一个平方要两三万哪,想着这些,我轻得像灰尘了。她轻轻地摇头说,即使是灰尘,也想在她眼里重一点,掏心掏肝也想让她知道妈妈对她好,妈妈只是没钱。

刚才两个女人还在开心地品尝菜肴,就这么一瞬间哀愁在这屋子里流淌起来。赵雅芝安慰她,你女儿才大学毕业,结婚还要好几年以后吧,这事不急。

是啊,是啊。张彩凤笑道,所以这两年得多干点儿活,多赚点儿钱。

女儿结婚可能还要好几年以后,那就慢慢准备吧。而现在,急着要准备的是下下个月韩丹二十一岁生日的生日礼物。

张彩凤说,我知道她爸刚给她买了一辆甲壳虫。

这几年每逢女儿生日,张彩凤都在犯愁。本来自己就是没钱的人,可以不讲究这个,相信女儿也懂,但这两年自己却心虚起来,想着副厅长老韩给女儿的礼物,焦虑就像雾气一样弥漫,自己能给她什么呢。宝贝,在心里千般挂念的宝贝,怯于走近前去的宝贝,自己这个给人扫地的妈又能给你什么呢?

张彩凤呢喃着的这些,赵雅芝懂。她感觉自己眼睛里有水,好久没这样了。

张彩凤说,得给她买个包,那种名牌的包,你说LV合适,还是GUCCI合适?

这些词此刻从张彩凤嘴里蹦跳出来,好像并没不搭调。赵雅芝说,GUCCI更日常一些,小女生好用一些。

张彩凤说自己已经去店里看过了,样子好的,要两万多块一个,听说香港那边便宜。她问赵雅芝下个月去香港的时候能不能帮她带一个。她说自己也不懂哪些款式是新是旧,赵老师你懂这些。

赵雅芝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香港?

张彩凤说,去香港考察的名单不是挂在公司的公告栏里吗?

赵雅芝朝她点头说,如果腿伤到时好了,我就去,如果腿脚还是不利落,我就不去了,如果我去的话,一定帮你带,如果我不去,我小妹雅敏下个月去那边旅游,我让她帮你带一个回来。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天,清洁工张彩凤都准点来赵家搞卫生。因为勤快、利落、好用,雅芝甚至将她介绍到妹妹雅敏家。

由此,张彩凤像陀螺一样在双休日旋转于许多个家庭,忙累不堪。谁都知道她在攒钱,为女儿。也可能女儿并不需要,但她需要。

擦地、擦窗。在赵雅芝家,她还做一餐中饭,她说,这个时间点上,反正赵老师你也要吃饭的,我嘛,也正好把带来的饭菜热一下。

事后赵雅芝想,有的人就有这样的本领,她想和谁走近,就能以自己的意志走近前去,张彩凤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对于张彩凤对自己的热情、巴结,赵雅芝并没觉得不适,她只是在开始时不习惯而已。而热情本身,则是招人喜爱的。更何况张彩凤把动机坦然在那里,明明白白,为这动机,她费的心思和她对你的奉献,都坦然在那里,让人一目了然,这是有往有来,你心里明白。所以有一个星期天,张彩凤在做完家务后,说自己想请赵雅芝教用一下电脑,因为不会打字,无法给女儿发邮件……

她这样开口求助自己,就像那天想请自己从香港带GUCCI一样,赵雅芝没觉得奇怪,张彩凤就是这样用心的人。

在故事的现在这个阶段,张彩凤与赵雅芝的往来还只是职场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插曲,因为有更强劲的主旋律在写字楼里萦绕,比如安安扛上了赵雅芝。

两人的正面PK,发生在赵雅芝重返职场的第三周。这说明安安按捺了多久啊。事情的起因是赵雅芝交给强总一份文案,她很得意的一个创意方案,她已为此酝酿了好几个月,即使是在遇车祸伤病期间她也在构思,其核心创意是将一场文化展会现场设计成一本打开的杂志,每一个展厅,就是杂志的一个立体页面,她给它起了一个名称“活动着的杂志”。她把它直接交给了强总,说,这是打开了平面纸媒与立体传播的通道,实现了媒体融合,我觉得是有意思的。

强总把文案放在桌上。他轻拍着它,笑着点头,问:安安知道这个方案吗?

赵雅芝一愣,看了一眼窗外,她的视线好似掠过了轻尘,她笑道,我还来不及跟她讲。

强总点头。

这个文案被强总转给了安安,让她研究一下。

对此流程,应该没有异议,因为安安是代理总监,无论文案,还是可行性分析,以及最后的执行,都需要经过她这个流程中的一环。这是职场的规则。赵雅芝虽然不屑,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问题是安安居然不认同这个绝好的创意。办公室里,人人埋首于自己的活儿,安安在QQ上给赵雅芝发了一条信息:赵老师,请你到我这边来一下。

赵雅芝就来到了她的办公桌前。

安安用手指拍拍文案,微笑道,赵老师,我看了你的设计,想法挺酷的。她极短的头发像刷子一样,根根挺立,衬着精干清秀的脸,有一丝威风,她言语里有笑意,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冷神色,被赵雅芝捕捉到了,于是赵雅芝就知道了她让自己过来不是为了夸自己,而是要表达商榷的意思。

果然安安说,但是,有点问题,客户想要的是全方位最大化的传播,赵老师你的设计还是偏向平媒,以杂志的概念演绎产品细节,它不适合做互联网的传播,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做线下活动,虽有创意,但划不来。

赵雅芝说,我把一本杂志做成了立体,这是多大的创意啊。

安安说,是啊,是啊,但我的意思你应该懂。

赵雅芝说,我还真的不懂。

安安愣了一下,赵老师一向从容的脸上正在升腾起过激的情绪,这也刺激了安安自己,她说,我的意思是,要有互联网思维,依托互联网传播这个原点去布局,这样才有意义。

越雅芝用手指点了点安安的电脑屏幕,笑起来,说,这楼里现在人人都在谈“互联网思维”,我怎么没看见谁真的互联网思维了?

安安说,这是我们现在该努力的方向。

赵雅芝没听安安在说什么,她只管自己笑道,我不仅没看见谁真的拿出了互联网思维,甚至连我们过去跟客户讲一个好故事的本领都没了。

赵雅芝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拎起包,下班走人。

鸡蛋里挑骨头。赵雅芝心想,她昏头昏脑地走出了办公楼。

夜幕已经降临,大楼前的绿地广场上,许多人又在跳广场舞了,一些孩子在跑动。

赵雅芝在芭蕉丛旁的石阶上坐下来,因为想着回到空空的家,心里就有隐约的烦躁升起来,那还不如在这儿坐一会儿,让郁闷消散一些再回去。

在她的右前侧,有两支队伍在跳舞。他们的音乐有点打架,一个是《小苹果》,一个是《爱情香水》。再仔细看,两支队伍的状态好像也有点打架,尤其是各自前方的领舞者,那两位大妈,每一个过路者都能感觉出有一股遥相对应的烟火,正在她俩的头顶上方盘旋,在空气中噼啪作响。有人的地方,就有PK。赵雅芝心里有幽默感上来,她对着这空地,这城市正在升起的夜色和灯光,像鱼一样呼出心里沉积的气息。

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呵,是妹妹赵雅兰,她正在舞蹈队伍中。

每个夜晚,雅兰总是到姐姐公司门前的这片小广场跳舞。现在她正在跳舞的队伍中向雅芝挥手。

雅芝笑笑,她看着雅兰跳。没想到她跳得挺像回事。赵雅芝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和两个妹妹曾入选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三姐妹搭档跳“花儿朵朵向太阳”,是学校的代表作品。那时候不怎么上课,同学们也是这样排成一队队跳舞,“延边人民想念毛主席”“草原儿女”,童年夏日里的蝉声中,穿着白衬衣花裙子,挥着手臂跳啊跳。三姐妹中雅敏舞蹈感觉最好,总是站在中间。每次表演结束,脸上涂得红红的三姐妹,一路回家来,走到弄堂口时,左邻右舍看着,小小的心里是那么骄傲。在回忆中往日的情景近在眼前。这一代人,生活一直处在巨大的变动中,回过头去好像在梦中一般,因为那些片段彼此没有真正的逻辑点。

此刻绿地广场上,那些已经不年轻的同龄者在舞动,齐刷刷地转圈,摆手。除了伴奏音乐与往日不同,一切都宛若继续操练。赵雅芝有些恍惚。四周是城市CBD区域宛若水泥森林的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映衬着千万扇加班者的窗口,像细密的蜂窝。让她越来越纠结的利星广场写字楼,就在身后。她坐在这里发愣,像大楼下一个微小的雕像。

赵雅兰依然在队伍中起舞。每次转身回首之际,她总是向姐姐挥挥手,然后又招招手,那意思是,你过来一起跳吧。

赵雅芝发现雅兰瘦了。

一曲跳罢,雅兰过来了。她对姐姐说,一起跳吧。她知道医生建议过雅芝跳广场舞,只是雅芝哪肯试啊。

但是雅兰没想到,今晚居然不同,雅芝竟然站起来,笑着扭了一下腰,举手过头顶,模仿了一下她们刚才的动作。

今天可能是赵雅芝心烦意乱,想要宣泄,也可能是雅兰的舞姿打动了她,所以当音乐再次响起,妹妹雅兰拉着她走向舞队时,她没有抗拒。

她跟着舞曲轻轻扭动起来。《最炫民族风》,她熟悉这首快烂大街的曲子,因为这是儿子赵悦鄙视的音乐。她曾经调侃儿子眼高手低:嘿,你说烂大街,那也先得让它在大街上烂了,才能判断它是不是好音乐。儿子为此与她争论“经典是不是需要时间和公众的验证”,结果谁都没说服谁。

现在,赵雅芝跟着妹妹笨拙地跳着。她能跟上节奏,慢慢地,手势也搭调了。但是对这舞蹈本身,她无感,并且知道自己的动作一定不好看。她看着周围那些起舞者的沉静脸色,有点开小差了,心想,她们过得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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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偷告诉你这个世界的刺激,直击你幼小的心灵!字母小姐的26封情书,每周变身一次然后陷入她幻想又或白日梦里的故事。故事的终结会告诉我们,请让我们的生命别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挣扎着吊死,换棵树也许会死的更快。收不到的情书成为被修缮被篡改的瑰丽回忆,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每一次回忆都是一场好像你我她都曾经历过的故事。请壮士干了这一杯,敬我们曾经孤独而奇幻的暗恋,勇往前行,生命这么短,尽情的去爱去恨吧。
  • 男神要追妻:橙子你乖点

    男神要追妻:橙子你乖点

    “小橙子,过来。”某少坐在沙发上,勾着唇角看着认真工作的橙子说。“嗯?什么事?”某只橙子乖乖地走到某少身边坐下。“没事,就叫叫你。”“你没事不要叫我,忙着……唔……”说着正要站起身,却被某少拉住胳膊,堵住了嘴。“那就有事好了。”某只闷骚无比,额……在橙子面前一向明骚的大少爷无赖地说。【咳咳咳,简介略抽,与正文无关,就当小剧场看着吧。】“我的心不大,只装得下一个你。”“只要在你身边,一切都将是那么美好。”“我愿守护你一生一世。”【宠文,男女主青梅竹马,1v1。由于作者处于中考冲刺阶段兼卡文阶段,所以本作品龟速更新中,欢迎入坑。另一部连载中作品:《蜜宠甜妻:腹黑谌少你走开》】
  • 我真的活够了

    我真的活够了

    “我是群星之主!我是万王之王!我是那不可名状的黑之阴影!我是潜匿于人心之下的最终之恶!汇聚大千世界所有恶!终有一日,违逆我者终将死去,而我将加冕为王……”。“是是是!我知道了,你最厉害!你最棒!来,先把药吃了吧……”!
  • 盛世宠婚:娇妻别想逃

    盛世宠婚:娇妻别想逃

    她是亲生母亲遗弃的女儿,二十年后又被迫相认。一场被迫替嫁,亲妈面慈心狠,亲姐毒如蛇蝎。而那个传说奇丑无比,下身瘫痪甚至不能人道的她的丈夫,竟然黑夜摸进她的房门……“王家的人心如蛇蝎,是你装的好,还是你们王家心机深沉。顾七七,这是你们王家欠下的!”她盯着这个男人,只觉自己身陷狼窝,所有苍白无力的解释被他强吻陷进口中。一场有计划的阴谋,使得两个人互相猜疑,被迫分离。她厌恶若即若离,想要靠近却只有满身的伤。“慕靖渊,我恨你!”一夜强掠豪夺,她心都碎了。五年后,接到她出现的消息,他发了疯一样奔向雨里。
  • 共创一世繁华

    共创一世繁华

    身为21世纪顶级女杀手,要退出组织时,却被恋人和闺蜜双双背叛,中枪后掉落悬崖。重生为东临国将军府大小姐,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被嫁给残暴残废王爷,却发现这王爷不仅不残废,竟爱耍无赖,心机缜密,步步为营。她走到哪他就救到哪。她对他说:“段淳风,你真是阴魂不散,怎么我到哪你道哪?”他对她说:“小雪,和我一起共享这一世繁华,携手一生可好!”
  • 幸福(花雨短篇小说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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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雨授权]爱情发生在什么时候一次凝望还是下一个拐角再长久的等待准备真正的动心也许仅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