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在这时,门突然砰地开了。他吓了一大跳,以为有人来。其实不是,风吹的。这更加剧了恐惧心理的紧张,他只觉诡异,哪儿来的风呢?“不会是王小希的阴魂吧?”他不由疑神疑鬼,好像屋里有点儿啥?他惊怵地扫视一周,什么都没看见,却总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手里捏着照片,本来也想一块儿碎掉的,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朝他微笑,他犹豫了。碎掉?多可爱的孩子啊,人没了,连她的倩影也要销毁,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儿?他怔怔地看着照片,小女孩儿的身影在他眼前活动起来。
那是他记忆中的身影:时而是在古城寨的山坡上植树,她活泼泼地跳来跳去,不时朝他扮下调皮的鬼脸,发出咯咯的脆笑;时而是古城寨村口的麦田边,她挎着一篮西红柿,累得满脸涨红。冲他露出含羞的笑,惊喜地叫着“宁伯伯”……那笑脸、那叫声都很甜,一直在他眼前晃动着回响着,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他后悔极了,直悔那天怎么没追上去把三百块钱塞给她呢?更后悔,接到信怎么没及时赶往学校看看呢?哪怕看一眼,也不会发生这样惨的事……
他把照片锁进了保险柜。铁皮门打开后,里面放着自己的工资卡,他随手取出来———打算去给王小希的家送笔钱。政府已做过补偿,这是他个人的心意。后来,他还亲自安排给王小希立了个墓碑。但这仅是种良心的补救,很微弱可怜的补救,并不能抵消那么多悔恨。而他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了。
照片一直藏在保险柜里。他每瞥见那个厚重的铁柜,心里总会一沉。仿佛,里面仍活动着一个挣扎的生命。调离郐县时,他曾再次动过销毁的念头。老放着这个,总觉是块心病。可他把照片取出后,看着那双大眼睛朝自己微笑,水灵灵的,活泼泼的。他又心软了,仍下不去手。
“那张照片呢?”我不由好奇。
“还在。我把她带到这儿了。”
“能否让我看看?”
他扭动下屁股,稍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说:“反正,这事已不瞒你了,看下也没啥的。”他说着走进卧室里。那照片在柜子底下压着,藏得很隐蔽。
我接过那张照片,手便不自禁地颤抖了。女孩儿真的很漂亮:粉嘟嘟的脸儿,瓜子形的精致;水灵灵的大眼睛,双眼皮;修长嫩白的脖颈上有颗黑痣,像无瑕的白玉镶嵌个小珠子;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紫色———我分辨出来,是紫丁香。
相片是在照相馆里照的。不知是摄影师的安排,还是她喜欢,手里为何捧束丁香花呢?我灵机一动,猛想起戴望舒那首《雨巷》里的几句诗:
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静静地远了、远了……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消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这诗太凄伤,照片上的女孩儿却笑得很灿烂,两下极不协调。但她的悲惨结局,使我油然想起这首诗。但这是种尖锐的冲突,因为她笑得那么灿烂、生动、甜美。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凝视着这张活泼可爱的脸,我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太残酷了!我不敢想象,她被砸成血肉模糊的样子,连想象下都觉得是种残酷。我眼前交错呈现着生和死的幻象,一种完美和悲惨的剧烈碰撞。我的手哆嗦颤抖,宁立本悔丧地坐在沙发上,连连拍打着脑门儿嘟哝:
“假若,当时接到她的信马上去一趟,便不会……假若,当时忙走不开,给教育局打个电话,派他们去处理,都不会……假若,打电话也没时间,给身边的秘书交代一句,让他去催办,也不会……”
历史没有“假若”,但可以反思。
我更想说:假若,能把搞面子工程的钱挤一点儿,修缮下校舍便用不完;假若,即使不挤出那么多钱,先弄几根木桩戗住墙,也不至于倒塌———买木桩能花几个钱呢?至多相当于一瓶茅台酒,而款待验收团不是喝了一瓶,也不是几瓶,而是几箱……但这话会更刺伤他。我想了几想,没说。
“那个王小希很有志气。”他继续嘟哝着,“她一直梦想着考上重点大学,还要考研、考博,将来到大城市工作。跟这些孩子一样,年龄也相仿,都有很多梦想。”
我瞟了眼茶几上那份名单。我知道,他是说这个。是啊,这些被招录进来的年轻人,跟王小希的年龄都相仿,甚至名字也有巧合。其中也有从农村来的。她们都有自己的梦,才发奋读书,考大学,读研,读博,进入大城市工作……王小希也是这样的梦。她在生命的最后那一瞬间,仍在为自己的梦拼搏努力。
可是这些孩子的梦都圆了,她呢?
23
“你还记得大壮爷吗?”
“记得,那老头很厚道。”
“你还记得结巴叔吗?”
“记得,那人很耿直,说话结结巴巴的。”
访谈临近结束时,他突然提到大壮爷和结巴叔。他说,当年村里开诉苦大会,控诉对他爷的“血泪仇”。大壮爷竟在台子上说:“掏良心话,东家待我真不赖!”他当时缩在墙角里,被这句话感动得哭了。因为在那形势下,大壮爷还能守着做人的良心!他说,“就为这,我永远忘不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接着谈起结巴叔。那时,他爷戴着高帽子游街,被王铁柱捅倒在地,磕得鼻子喷血。结巴叔扶了他爷一把,结结巴巴说了半句话:“他恁大大大岁……你咋咋咋能……”这话阻止了爷爷继续挨打。否则,七十多岁的老人是经不住打的,也许就活不成了。他说,这是在危及生命的时刻,结巴叔挺身而出说的半句话。到今将近四十年过去,他一直没忘记,那是深刻在心底的感动。
后来,他在郐县当县长时,结巴叔去世了。
那天,他听到消息便连夜赶回老家去。结巴叔姓钟,跟他家仅是乡亲关系。按乡俗,他上份礼躹个躬就行了。但他坚持按本家长辈对待,要跪下磕头行大礼,结巴叔的家人忙拉住:“噫噫!你是县太爷,咋能给他下跪哩?承受不起呀。”他没做任何解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给逝者下跪,就为那结结巴巴半句话。
他给逝者磕头,就为他搀扶过爷爷那一把。
良心啊,似乎很抽象,其实又很具体:一颗对危难生命的慈悲心,一只对无助者的救援手。有时,仅是一句甚至半句对冤屈者的公道话……可是,在王小希这件事上,作为********,他接到那封求助信时,用不着亲自搬砖和泥,也是一句话的事,就能挽救小女孩儿的生命。可那句话,他没说出来。不是没说出来,而是没往心里去。至今,他每想这个仍愧恨不已。他说,良心无价,亏欠了,一辈子都还不起。早晚想起来,都是难以承受的沉重。
我听说过,他在郐县的口碑不错。当书记那几年,边还账边抓发展,上了一批工业项目。临走时,财政年收入翻了几番,还干了不少实事。比如,乡村的路全修了,所有学校统统改建了一遍……但他拥有人民赋予的权力,也该为老百姓办些事。这是他的天职和本分,我不为这感动。
倒是,在这件错事上,他对一个具体生命有悲悯情怀,有颗做人的良心。再大的政绩,能比这个更可贵么?这点,让我感动。
24
早过了吃午饭的点儿。我感觉到饿了,心里开始发慌。我清楚是低血糖引发的,自己有这毛病。我赶紧吃下几颗大红枣,很甜,可以补充些糖分。
宁院长办公室的窗外,种着一棵核桃树,上面挂满着核桃,都熟了。好大一棵树,胸径有大碗口那么粗,我望着窗外的老核桃树,不禁又想起他家那棵老枣树。
“你家那老枣树也该有这么粗了吧?”
“差不多吧。只是,已经很老了。”
“我真想再摘吃它的枣,好甜呀!”
“是啊,那是黄河水喂出来的。”
我舌根涌起股儿涎水,真想再品尝下那老树上的枣子,它的味道,像是带着黄河母亲乳汁的甘甜,是那么自然本真的纯正。
窗外有风。核桃叶子阔大,在阳光下闪闪翻动,沙沙响。老枣树的叶片很细碎,吹不出这么大声响。你若坐在老枣树下,静下心,能听见丝丝的摩擦声。那声音,就像他爷爷喉咙里抽出带哨音的呼吸,也仿佛天籁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