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以理解。她是真心地喜爱他老怕抓不紧。他犹豫不决,她越发不放心。在她看来,他太优秀了,爱上这种男人往往伴着敏感,比如,她跟他并肩走在大街上,老遇见有些女子朝他身上瞟。这时心里就很矛盾,一方面,证明自己爱的男人有魅力,她嘴角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像是说:“这男人是我的!”骄傲吧?可另一方面,又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万一被哪个女子瞟着瞟着勾走了呢?有些“瞟”他的女子分明比自己漂亮得多,敢保他不动心?
临近毕业,她更怕他毕业后不在身边,多了“被勾走”的机会。这使她的防备心理更甚,以至产生爱的恐惧。最牢靠的法子——领证,那就把他拴牢了,只给别人剩下“白瞟”的份儿。
这样一来,两码事竟扭在一起。他催着她去找老爸帮忙,她趁机催逼着他去领证,像是说,我这边答应去求老爸帮忙,你那边得跟我去领证。但这不是交易,不是的。她是太爱他了,急想把他拴牢,获取爱的保证。
也是的。她若不图跟他结婚,凭啥逼着老爸为他帮忙呢?这要求不过分。他无路可退,因为这是关键的一步。仿佛,眼前是天堂而身后是深渊。退,便意味着像程守义那样,到乡下当个普通农业技术员。冬天,也得蹲在冰天雪地的大棚里。这对他是无法接受的残酷,简直感到恐怖,太恐怖了。
打心底说,他对钟梅韵的爱远甚于苏琪,可这对他的前程已构成障碍,或者说,顾及****便意味对野心的否定。但青梅竹马式的爱情,不是说割就能割的。他也很纠结,这个选择太艰难了。这时起决定作用的是性格。凡有野心的人多是进攻型性格,它带有蔑视人情的冷硬和孤注一掷的果敢。当情感与进攻目标构成冲突时,他会更倾向于轻淡情感而注重目标,甚至不惜使用各种手段。包括,对爱的利用。
野心的心理基础是狂妄自负。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资质,可以图谋不凡的前程,没有这种自负便撑不起野心。是这样,无论仪表还是才智,他都自认优越超群。而高估自我又强化着他的野心:“我什么都不比别人差,凭啥甘居人下?”他决不甘平庸,决不!若像程守义那样子,会把他难受死。因为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把自我臆想为超凡人格,去抵制在他看来属于平庸的情感,这样想:“愚蠢!留恋儿女情长,是成不了大器的!”他以勃勃雄心去对抗真实情感,并借此为自己开脱:“我这样做是有点儿无情。但也恰恰证明,我不是那种没出息的男人!”但实际上,这是在自欺。因为他对她的爱是深刻的,不是几句豪言壮语就能抵消。他是想跟她分手,多次想,却下不了狠心。而这又使他感到沮丧,仿佛证明了自己其实很一般、很平庸。他为此懊恼甚至憎恨自己心肠太软,不狠。
他内心发生激烈冲突,以至扭曲为一种古怪心理,一种近乎变态的心理———不知怎么想的,他竟使出自残的法子。那天,他拿起把锋利的小刀,闭上眼,发狠地一咬牙,朝手腕上猛地一割,鲜血喷涌……很难说,他是以自残来报复自我?还是证明自己果敢?抑或是种实验?好像割肉都下得去手,割爱又算得了什么!
他终于横下条心,提出跟钟梅韵分手,同时答应跟苏琪去领证。他想,不过是狠下心的事,就像壮士断腕,闭上眼咬紧牙,疼一下就过去了。
7
直到领证的前几天,他才第一次把苏琪领回家。
到这份儿上,母亲是挡不住了,生米已做成熟饭,乐不乐意都得认。那天,她是憋着气备了桌饭菜。可她猛眼看见苏琪竟打个愣怔:长得黑,粗糙,跟她喜爱的钟梅韵相差太远。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于是在客厅应酬过几句,很勉强的几句,便去厨房准备饭菜。郭于敏跟过去搭把手,趁机悄声问:“妈,你看……苏琪咋样?”母亲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句狠话:
“咋样?我眼瞎啦,看不出咋样!”
他没敢吱声,只管低头洗菜,内心是有委屈的。没错,钟梅韵是比苏琪漂亮。可他要搏击沧海,需要借船扬帆,漂亮脸蛋儿顶什么用呢?他反倒认为,自己这样不光是图前程,也是想给母亲争光。他相信,母亲到时自然会理解,会的。
后来,他确实给母亲争了光。
借助岳父的影响力,他毕业分配到省委办公厅,多少名牌大学生都进不去的。有了这个平台,仕途一路得意。母亲也着实活得很体面,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她一直在县城住,逢年过节,县里的头头们总会登门拜望,********、县长见她都亲切地叫“阿姨”。那么多县城的老人,几个能有这体面呢?
但她跟儿媳一直合不来。倒不是嫌她丑,这个就认了。不能忍受的是,苏琪从小惯养得一身娇气。当年插队时,她就看不惯乡下人的粗鲁土气。后来每到婆家来,都是吃顿午饭就走,没隔过夜,总嫌婆家脏啦、穷啦、土啦什么的。其实,她母亲跟父亲离异后,家境并不比婆家好到哪儿去。但她总觉自己是大都市人,瞧不起小地方。长期的城乡差别,使她有种优等公民的优越感,至少对乡下人带有歧视性的潜意识,一种浅薄的偏见。
母亲也不愿到省城住。儿媳坐月子时,她去侍候了些天。苏琪呢,一丁点儿活都懒得干,拿婆婆就像雇佣的老妈子使唤,却从没叫过一声“妈”。倒不是一点儿不知礼,而是总有距离感,觉得叫“妈”别扭,或低了身价似的。当婆母的争这个,很憋气,凑合着侍候到满月,再也不肯多待。从此之后,就很少登过儿子家的门。
母亲实际是享个虚名,别人看来很光面,可她一肚子苦水谁知道呢?十多年前,丈夫死了,她宁肯孤守在县城老家,都不愿搬到省城住。郭于敏心里牵挂母亲,不停地两下跑。常常,他希望苏琪一块儿回去,可她总有理由推托。每次回老家,邻居们老问:“媳妇哪?没一块儿回来?”他每听见这话,都觉很没面子。
为侍奉母亲的事,他跟苏琪吵过无数架。越吵,苏琪对婆母越反感,总觉是她在挑拨儿子。久之,她对婆母甚至有种对抗情绪。偶尔回趟婆家,跟当客似的,越发懒得不成样,从不下厨房。吃罢饭,连碗筷都懒得收拾,往餐桌上一推,便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或逗儿子玩耍。婆母像用人似的忙活着做吃做喝,仍听不着媳妇叫声“妈”。在婆母看来,这不是一声“妈”的事,而是对自己身份的认可和尊重,是对自己辛苦劳累的回报。但她没得到这些,等于对自己是种不对等、不公平的苛待,自己的人伦情感受到伤害,备感委屈,一种说不出口的委屈。
自然的,当她对苏琪灰心丧气时,很容易联想起钟梅韵。是种自然引发的比较心理,或是在遭受冷遇中更愿回味曾经的温馨。那时,钟梅韵仅是儿子的女朋友呀,每到家里来总帮她做这做那,不停叫着她“阿姨”。叫得很甜,带着暖心的甜,她听着心里热乎乎的甜丝丝的。强烈的对比,使她越发怨恨苏琪,有时忍不住想出口恶气,便冲着儿子抱怨:
“要是梅韵那闺女,会这样吗?”
这种唠叨多了,指不定打哪儿跑风漏气,扫进苏琪耳朵里。而对一个女人来说,老公曾经的恋人本来就是敏感点,因为总有种深隐的警戒心理:“他俩会不会旧情不断呢?”就像抢了本属别人的东西,总怕再追上来纠缠似的。婆母偏又老拿钟梅韵跟她比,这更使她不安,难受,以至懊恼。
她也心知肚明,郭于敏跟钟梅韵实际是有真情的,若非自己插一杠子,肯定会结为夫妻,肯定的。而自己把他夺了过来,虽是获胜者,但不全是情感的占领,还掺杂着某种价值利用的成分。于是,这种胜利总觉不那么踏实,或是形式上占有了他的身体,并没垄断他的心灵。毕竟是“青梅竹马”式的恋情啊,真能割舍得一点儿不留?她对此一直心存疑虑,就像心头一片疑云,总有些“不清净”的潜意识。
事实也似乎印证了这一点。婚后不久便开始吵架,渐渐成了家常便饭,小打小闹不断。按说,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但麻烦的是,这种“常有”中夹着“不清净”的因素。她越发怀疑他仍牵挂着那个“她”:好像在他的心田里,“她”的地盘被挤窄了,才容不下她的全部,只能接纳好的部分,而对差的部分粗暴排斥。有时吵到恼处,她会不经意把这想法冒出来。
“你是不是还想着她,后悔了?”
“就是后悔啦,又怎的?”他赌气地对呛。
“后悔还不晚呀,你再去破镜重圆呀!”
他被她呛住了,气得歪着脸无言以对。因为实际情况是,钟梅韵被他害苦了、伤透了,多年都不搭理他,怎可能“破镜重圆”呢?但,当他跟苏琪越闹越僵,不免会逆反为对初恋的眷顾。就像他母亲,也会产生那种对比联想:“若是钟梅韵,会这样儿吗?”这样一想,他是有点儿后悔,真的有点儿。但这是自酿的苦果,只能咽进肚里去,除非赌气时冒股烟儿,还不敢往深处说。
结婚多年后,他跟钟梅韵之间的紧张渐渐缓和下来。高中同学时常聚会,她去,他也去。那些事已淡了,才搭上腔有话说。偶尔,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他都会尽力去做。那次,石光亮因征地的事请区领导吃饭,让他作陪。他本来是招待建设部来的客人,提前安排好的,却宁肯把招待上级部门的饭局推掉,也得去捧这个场。不光是看石光亮的面子,多半儿是奔着钟梅韵去的……是眷念旧情呢,还是对她的愧疚补偿?抑或后悔中寻回点儿已逝的慰藉?好像,都有点儿。
那晚他喝多了。不是为给石光亮捧场,多半儿是因着“黄区长”当众戏辱了钟梅韵。他很郁闷,才狂喝了那多闷酒。按说,她是别人的老婆跟他无关。不,不是的,毕竟是初恋情人啊,曾是属于自己的女人。仿佛,她身上融着他已逝的部分生命,此刻却被人践耍了、亵渎了。这使他有一种由旧情连带或延续出的羞辱感。他对她的那种眷恋的心理,忍不得她老公之外的男人冒犯。可石光亮都不介意,还一味讨好巴结“黄区长”。而他是她的什么人呢?轮着他去当保护人么?这关系很别扭。他憋着气没法发火,不停地喝酒,闷喝。
他喝得晕醉,回到家里吐了一地酒糟。苏琪很恼火,不光是恼怒一地酒糟,还有些醋意。“给老情人办事,真够用心舍身的,竟喝成这样!”她这么想着嘟哝着。他呢,醉得一塌糊涂,已听不清老婆在说什么,更顾不着她的感受。只记着,钟梅韵委屈了、生气了,仍为她难受、为她抱屈,嘴里不停地醉骂着那个黄区长”。
老婆继续嘟哝:“还回来干吗?去跟老情人睡算啦!”
他继续替“老情人”愤骂:“妈的,那小子真个鳖孙!”
8
苏琪对他的疑惑并非多余。
尤其是,他到郐县当书记后,常常一连多天不回家,总说县里忙,走不开。但有时回市里开会也不往家里拐,她就不能不多出个心眼儿:他是不是跟“老情人”约会了?有几次,她偷偷翻看他的手机,却连钟梅韵的影子都没找着:没发现有她的通话记录,也没短信来往,甚至连通讯录里也没存她的号码。
可翻着翻着,不经意却发现另一个女人的短信,居然称他“亲爱的”,话都酸酸的、麻麻的。她当即气得浑身发抖,咬紧牙隐忍住故作不知道。她暗自设法打探,结果大出意外:万万没想到,身为********的他,竟会勾搭上个宾馆服务员!本来,她一直怀疑他跟初恋情人有瓜葛,谁知,“这个”倒没啥,却发现“那个”有点啥。
那个女子叫傅回雪。
苏琪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把对方的名字、身份、模样都打探清楚了,却一直不露声色,而是悄悄跑到郐县跟踪了几夜。那晚,果真在县宾馆的房间里抓个正着,当场捉了奸。幸亏宁立本从中调和,极力劝说苏琪冷静克制,才算把这事捂住。
至今,“捉奸”闹剧已过去几年,郭于敏也似乎与傅回雪断了关系。而实际上,他跟她的隐情并没了断,只是顾忌社会影响,为了遮人耳目,一直掖着藏着的。入狱后,什么前程呀、地位呀、名誉呀、社会影响呀,对他都统统无所谓了。到这境地,他才不再刻意回避,并写进了自述里。我去监狱探望那天,他也给我袒露过,但仍不愿深谈,我也不便深问。
当时,我以为他爱上傅回雪,大概是迷上她的年轻漂亮,贪恋新欢罢了。或是跟苏琪的情感冷淡,寻求另一种情感依赖。其实都不是。当我读罢他的狱中自述,当我进入他的深层心理,才惊异地发现:他最初对傅回雪产生爱的萌动,居然仍跟钟梅韵的旧情有关联。这似乎很怪诞,但情感世界就这样难以捉摸。
他的自述里写道,在郐县当书记那阵儿,见天忙得团团转:办公室里老是谈工作的排着队;出了门,屁股后头跟一群说不完事的人;没完没了的应酬,经常一顿饭串几个场子。他是累,真累。没法子,只得让县宾馆(也叫政府招待所)预留个套间,有时累得招架不住,便躲进去偷闲歇会儿。那个房间,经常是由傅回雪负责打理。每见他来房间休息,她进来送个果盘,或倒杯茶便出去了。********跟小服务员没什么可多说的,偶尔搭讪几句。好久,他都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有一天,他随意问了句,她也随口答了句:“我叫傅回雪。”他警觉了下,觉得这个名字不俗,好像有什么来历,便多聊了几句。她一直是站立着回答,两手垂搭在腹前,呈立正姿势,像是郑重地向领导汇报。她显得羞涩拘谨,好像怕衣装不整齐,时而拽下深红色的上衣襟,实际是下意识动作,紧张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