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长办公室里有盆杜鹃花,昨天刚从校园花房搬来的,放在桌子角上:黑红色桌面、紫砂托盘、青花瓷盆、蘑菇云似的花冠,寒冬天,密实实的青枝绿叶,盛放着一树红花,烈焰般艳丽。昨天,她来跟馆长谈工作,猛瞅见这盆花很是惊奇:“太美啦,太漂亮啦!”她把鼻子凑上去,贪婪地吮吸芬芳:香,真香啊!
可这会儿,她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愣愣地盯着它,却没了任何感觉。似乎视觉和嗅觉统统麻木,仿佛那仅是一堆模模糊糊的物体,无色、无味。
7
免职没几天,馆长又找她说办公室的事。
后任副馆长要搬入前任的办公室。规矩,她升副馆长时也这样。杨副馆长识趣,免职当天便卷铺盖离庙。她呢,可能是角色没转换过来,或是惯性心理猛地刹不住,仍觉自己是副馆长,照常上班,照常坐那个办公室。
她坐了两天冷板凳,没人来请示汇报工作。这很正常。你不是副馆长了,还来请示汇报什么?但她不这样认为,却恼恨下属势利眼:“屁股还没离座呢,都不上门啦!”她沉迷在“身份意识”里,办公室是身份的证明,她还想把这种尊贵感延续下去,并带有赌气心理:“我不是副馆长了,照样坐这办公室,又怎的!”
是,在她看来是“不怎的”,而对新任副馆长来说,却是很怎的”。好不容易争个官位,代表“身份”的办公室仍不属于他。新官上任,昂扬地提着公文包,已经有人跟着屁股请示工作,叫着“馆长、馆长”(不带“副”字)。而他却进不了那个门,坐不到那把椅子上,找不着当副馆长的感觉,能“不怎的”吗?
当然,作为继任者,有这种感觉便不难理解卸任者的感觉。反过来说,苏琪留恋权位的心理也应能理解继任者急切就位的心理。问题是,照顾了他人的感觉就委屈了自己。浮躁的功利心态,使人弱化了体谅和关照他人的情商。脑子里只剩下竞争、攀比和自我占有的欲念,谁还顾得了谁啊?人情味儿,似乎成了淡远的遗失。
这样一来,馆长为难了。老搭档迟迟不肯腾房子,硬撵?抹不开脸。新搭档又急于入住,老往后推显得怠慢不热情,以后还搁伙计不?他夹在新老搭档之间,左右都不对,为难地直甩手:
“这咋弄?前任不想腾,后任急着住。这咋弄?”
他拿捏着等了几天,见苏琪仍没动作,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把她叫来,恭敬地倒上杯茶,赔着笑,抹开脸说事了,“呵呵,你坐你坐,喝茶喝茶。”她不知要说什么事,木愣着脸坐下了。馆长试探着说:“是这样。楼头那间屋给你整好啦。你看……?哦!杨馆长都搬过去啦,你看……?”
馆长说得很含糊,但她听明白了。这是惯例,现职住大办公室,有两间。“退二线”后只能安排一间房,没那么多大房子。这个,她知道的,因为她上任时,前任就这样安排的。打个颠倒就能想明白的事。但糟糕的是,她不会“打颠倒”想,反倒觉得是在挤对自己:“真是人情薄世态凉呀,刚卸任就来撵啦!”馆长一直微笑着。她只觉那笑里藏着冷酷和阴险,甚至觉得,那杯茶也很险恶。她一口没喝。
她没理由对抗下去,只得搬了。那天,她总觉人们都在嘲笑自己。笑她不识趣,被“撵走”的。她强装平静,以此捍卫自己都觉可怜的自尊。但搬出办公室后,她的精神几乎垮了。因为家庭遭遇的打击,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她是想靠工作转移注意力,缓解或释放心理压力。这当儿,工作对她是种精神支撑,就像支撑她虚弱躯体的拐杖。咔嚓,切了。犹如猛地夺了拐杖,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这对她近乎是种粗暴地剥夺,使她难以承受。
她的身心都垮了。
那些天,她感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去哪儿才对。上街?怕碰见熟人,内心很自卑。待在家里?冷冰冰的死气沉沉。似觉,莫大世界竟无处着落、无处容身。她仍习惯地到学校去。天冷,她用围巾捂着脸仅露出一双眼睛。走进校园后,一直低垂着头,不敢或不愿抬头说话。她的体质已很虚弱,感觉走路就像根移动的麻秆,虚虚的飘飘的,似乎刮阵儿风就能吹倒。
那天,她下班走出图书馆大楼往台阶下走。下面站着几个女同事,在那儿叽叽喳喳,见她从台阶下来,戛然止住了。未必跟她有关联,也许是看见她很自然地打断了下,或是都知道她正难受不便再嬉笑。她立即起疑,以为是在议论或嘲笑自己。她本能地远趔了点儿,朝这边瞥了一眼,然后昂起头,故作不屑地走开去。
她一直昂着头走出好远,显出很坚强的样子,却用围巾紧裹着脸。因为脸色很难看,她走得很快,像是怒气冲冲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眼前看到的是一片模糊,恍恍惚惚闪过,时不时触碰到一些眼神,似乎都带着敌意,凶光闪闪地朝她射来。
她踉跄地走进家里,一进门就瘫软了,伴着眩晕。忽然,她瞥见墙上挂的结婚照。那上面,郭于敏在她背后微笑着,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她突然产生幻觉,好像那笑跟馆长一样,藏着刀的,眼里也射着凶光,把她吓出一声惨叫。她发疯地猛扑过去,一把扯下来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照片,成了恐惧的臆想物和发泄的道具。承载着美好记忆的结婚照,就这样,碎了。
8
读过苏琪与儿子的聊天记录,我才搞明白:最终导致她自杀的直接诱因,是牵涉到一百多块钱的事。骆驼会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而把她逼向绝路的,居然是因为一百多块钱!
这钱是请宁线儿吃饭花的。
哦!提到宁线儿的名字,真让我羞愧。你知道的,她是我曾经的恋人,对我情深意重。可我上大学后把她甩了、害惨了……但我永远认为,她是个好女人。这世道,人情越来越薄,像她那样厚道的人,不多。
还说她嫂子临盆难产的事。“批林批孔”那年头儿,医生不当回事,把胎儿耽搁死了。苏琪替她家打抱不平,向院长讨要公道。就这点儿事,宁线儿一直记着,至今没忘。三十多年来,她没断到省城看望苏琪。乡下没啥贵重东西,无非提篮鸡蛋送些杂粮,或背袋红薯什么的,都不值钱。可这是真情啊,很让苏琪感动。她性格孤傲,骨子里瞧不起乡下人,却把宁线儿当亲姐妹看。
她遭老公背叛,校园里又那么多冷面白眼。人情都去哪儿了?她渴望人间真情,哪怕是一点点呢,就像冷冰冰的世界里还有堆儿炭火,能暖身温心。宁线儿比她大半岁,她总是叫她“线儿姐”,很亲热。
郭于敏在位时,巴结讨好的人不断头,把门槛儿都快踏断了。一出事,转脸都跟躲灾似的没了影儿。只有宁线儿,反倒来得更勤了。刚出事那几天,她怕苏琪孤单害怕,专程来家陪她。晚上睡在一张床上,安慰她、跟她唠嗑,她才渐渐打起精神,扛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她跟儿子在QQ上提到这件事,很感动。
“那些天,家里就像天塌了。若不是她来陪着,我真扛不住,都没法活啦。儿子,啥时都别忘了你宁阿姨。她是个好人,世上少有的好人!”
她被“切”下来后更惨了一步。往日,她是厅长夫人、是副馆长,巴结她的人不断头,见面热情得熏脸。转眼,这些人连她的边儿都不沾了。打个电话或说句宽心话都很少,甚者,连给个假惺惺的笑脸都吝啬。这是她原来想象不到的,人会如此露骨地势利么?当她失势时才真切感知到,确有这样的人,还不少。
落到这境地,只有宁线儿还惦念着她。那天,她听说她下”了,又特意赶来看望。她是怎样感动啊!情不自禁,她一下子拥抱住了“线儿姐”。不,不是拥抱,而是瘫倒在她怀里,哭了。到了中午,她执意要表达心意,请“线儿姐”吃顿饭,倒不贵,火锅涮羊肉,花了一百多块钱。
吃罢,她开了张发票打算报销。这是不对头,请朋友吃饭怎能报销呢?但对她来说,倒不在乎这点儿钱,也不是图占小便宜,而是习惯。她当副馆长多年一直分管财务,不分公事私事,吃饭都能报销,久之,也觉得没啥不对的。
可这次却碰了钉子。财务会计是个离异女人,倔倔的,对她一直有怨气,但没啥大矛盾,都是些琐屑事。比如,她儿子正上高中,功课紧。下班急着回家做饭,怕耽搁儿子上夜自习。可她老让她加班,很憋气。比如,图书馆有辆面包车,苏琪平时上下班都开着。女会计有时想蹭车回家,她老推辞说:“真不巧,我还得拐弯办个事呢。”有好几次都这样。女会计意识到她是借故拒绝,有怨气没法子。
现在,她管不着她了。不知是借机报复还是坚持公事公办,她见她拿着发票来报销,却问:“公事还是私事?”她不由打个愣怔:过去哪儿问过这个呀?敢么?她凭着直觉,以为是故意捏弄,于是不加掩饰,直通通地发起火来:
“私事!请朋友吃饭啦,怎的?”
“哎哟你知道的,这不能报啊。”
“可你别忘啦,我还是调研员哪!”
“是是。调研员也得讲规矩不是?”
她当然明白,按规矩是不能报销。但在任上时,她从没按规矩来过,女会计也从没如此认真过。过去请客动辄上千元呢,这才一百多块钱算个啥?在此之前,她不光是副馆长还是厅长夫人,校长对她都很客气。如今,连小会计都敢拿捏她,哪儿受过这气呀?
她接连受到伤害,于是对周围都充满敌对情绪。这时,她实际已陷入孤独型人格的症状,在自我封闭的心理状态下,她本能地拒绝参与集体活动,摆出“不屑为伍”的冷傲姿态。实际是极力逞强,唯恐别人轻视或冒犯,而对任何不敬、不顺都极度敏感。她时常把怨愤强加给他人,以至不计后果。此刻,她再次被激怒了,拍着桌子暴跳,怒骂女会计是小人、势利眼。
这就大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