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最好的旅伴。每次出远门,我总要带几本耐读的古书,诸如《诗经》、《楚辞》、《四书集注》、《史记》、《文心雕龙》、《呻吟语》、《古诗源》、《杜诗镜诠》和《读杜心解》,都很适合在旅途中悠闲自在地读。倘若时间仓促,来不及从容地束装就道,那么,我往行囊中随手一塞的书,通常不是《史记》和《文心雕龙》,便是明人吕坤的《呻吟语》。
表面上看,《呻吟语》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大多为大言炎炎的道德说教。不错,它的确是一部讲道理的书,但却能娓娓道来,不惹人生厌,不使人觉得隔膜。作者将自己摆放进去,切切实实地说着自己的真心话,表达着自己的疼痛和“呻吟”,所以,便使人看得见他的苦楚和心路,体味得到他的一片苦心和一腔善念,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语曰:三折肱成良医。予乃九折臂矣!沉痼数经,呻吟犹昨。嗟嗟!多病无完身,久病无完气。奄奄视息而人也哉!”对于像我这样的从小便接受“斗争哲学”和“仇恨哲学”荼毒的人,读《呻吟语》,颇有如坐春风之感,正所谓“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吕坤(1536-1618),河南宁陵人,字顺叔,又字叔简,别号新吾、心吾、独抱居士。天资过人,喜读书,孜孜不倦。生性耿介,刚直不阿,正己率属,不受馈遗,爱士民如子弟,视贪官如仇雠,政绩斐然,官声颇佳,被誉为“盛德君子”。由于久在其中,他真切地看到了官场的真相,那就是,腐败的官吏阶层总是把自己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万事以徇私利己为要:“事有便于官吏之私者,百世常行,天下通行,或日盛月新,至弥漫而不可救。若不便于己私,虽天下国家以为极,便屡加申饬,每不能行,即暂行亦不能久。负国负民,吾党之罪大矣。”(《外篇·书集·治道》)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评价他:“每遇国家大议,先生持正,不为首鼠,是以小人不悦。”他对自己的评价,大体也是这样:“君性峭直,不委婉,严毅,少温燠。居官持法而情凉,居家义盛而恩薄。自奉常约,当事过激,硁硁如也,寥寥如也。涵养功疏,多错多悔。若强以不义之事,出一亏心语,有死弗能。奉先君‘天理’两字于膺堂,毕此生不敢失坠,则君所自信者也。”(《去伪斋文集·自撰墓志铭》)他还在一篇回信里,对自己做过这样的评价:“独念薄命拙人,短于谋身而长于忧世。故半生仕路,无一可人。意所不平,每至忘己。”(《去伪斋文集·答通学诸友论优免书》)晚年致仕还乡,“家居二十年,自奉俭约,门无长衣,不置生人产,不改造门第,阿堵玩好,一切屏绝;山人术士,一切不到。惟日与远近子弟,讲论身心性命之旨,以体认为工夫,以修齐为事业,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千里负笈来学,咸称沙随夫子”(《宁陵县志·人物志》)
《呻吟语》始作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刊行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辛苦经营,凡三十年。吕坤在自序中说:“三十年来,所志《呻吟语》凡若干卷,携以自药。司农大夫刘景泽,摄心缮性,平生无所呻吟,予甚爱之。顷共事雁门,各谈所苦。予出《呻吟语》视景泽,景泽曰:‘吾亦有所呻吟,而未之志也。吾人之病,大都相同。子既志之矣,盍以公人?盖三益焉:医病者见子呻吟,起将死病;同病者见子呻吟,医各有病;未病者见子呻吟,谨未然病。是子以一身示惩于天下,而所寿者众也。即子不愈,能以愈人,不既多乎?’”
吕坤有着成熟的文学主张和自觉的写作经验。在他看来,读书作文,都要有一个“我”字作根柢,要与自己痛痒相关,而不能将目光只落在别人身上:“学者读书只替前人解说,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负货,努尽筋力,觅得几文钱,更不知此中是何细软珍重。”而文章和文学的价值,则首先决定于“真”:“诗词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已,则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后世只要学诗词,然工而失真,非诗词之本意矣。故诗词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一。”他也强调“道”对于文章的意义。如果没有“道”,没有信念和主张,仅仅在形式上刻意雕琢,终属文章之末流:“工其词语,涣其波澜,炼其字句,怪其机轴,深其意指,而道则破碎支离,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贼也。而无识者犹以文章崇尚之,哀哉!”(《外篇·数集·词章》)
《呻吟语》就是一部“真切而有味”的趣书,记录了不少令人解颐的趣事。例如,“一人多避忌,家有庆贺,一切尚红而恶素。客有乘白马者,不令入厩。有少年面白者,善谐谑,以朱涂面入,主人惊问,生曰:‘知翁之恶素也,不敢以白面取罪。’满座大笑,主人愧而改之。”(《外篇·书集·广喻》)像这样的逸事,倘若阑入《世说新语》,似乎也并不十分唐突。又如,“余少时曾泄当密之语,先君责之,对曰:‘已戒闻者,使勿泄矣。’先君曰:‘子不能必子之口,而能必人之口乎?且戒人与戒我孰难?小子慎之!’”(《内篇·射集·应务》)这种含着人生经验和人性洞察的隽语,非深知人性人心者不能道出,也特别耐人咀嚼回味。
然而,吕坤此作,“发乎情之不容已”,本质上是一部有所感而发的“思痛录”。他的呻吟固然为自己的心灵疼痛而发,但主要是为自己时代的精神病痛而发。他对自己时代的世风时俗,颇致不满:“卑卑世态,袅袅人情,在下者工不以道之悦,在上者悦不以道之工,奔走揖拜之日多而公务填委,简书酬酢之文盛而民事罔闻。时光只有此时光,精神只有此精神,所专在此,则所疏在彼。朝廷设官,本劳己以安民,今也扰民以相奉矣。”(《外篇·书集·治道》)这无疑是一个从上到下都开始败坏和腐烂的社会,有权者毫无德性,彼此之间,互相欺蒙,对底层百姓,就更无仁心,肆无忌惮,虐民以逞。面对如此世态和人情,吕坤大有荡污化秽,澄清天下之志。他汪洋恣肆,纵论古今,然察其命意,却在救世道,挽人心,所谓“要补必须补个完,要拆必须拆个净”(《内篇·礼集·存心》)。在他看来,世风之良窳,端赖天下士人阶层之自觉与努力。他要为自己的时代的士君子,确立稳定而可靠的道德标准,要帮助他们克服对权力的恐惧,要点燃他们“卫道”的勇气和热情,要为他们提供“以理抗势”的基于天理的合法性。
“理”与“道”,“天命”与“天则”,作为可以互换的近义词,是吕坤重建道德秩序的伦理基础和最高原则。只有凭借这样的神圣而庄严的道德规范,人们才能有效地督责“人心”,节制“人欲”:“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而要使人心这个“猖狂自在之物”成个体统,要使之上升到良知的高度,就必须使它服从“天命”:“良知何处来?生于良心;良心何处来?生于天命”(《内篇·礼集·存心》)。“天理”和“天则”也是追求真知的学术活动必须服从的最高原则:“学术以不愧于心、无恶于志为第一,也要检点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检点是边见、是天则。”(《内篇·礼集·存心》)在吕坤的理解中,作为具有普遍性与永恒性的真理,“道”乃天下公器,包括“圣人”在内,谁也不能垄断它、独占它;它向一切人开放,呼唤具有探索精神的“明者”,而排斥循规蹈矩的“拘儒”:“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的。道不自私,圣人不自私,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敢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苟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默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未为,而吻合圣人必为之事,此固圣人之深幸而拘儒所大骇也。呜呼!此可与通者道,汉唐以来鲜若人矣。”(《内篇·礼集·谈道》)他致力于对“道”的真谛的探求,致力于对“理”的意义的申说,简直到了亹亹不置、喋喋不休的程度。当然,他也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有着实践的诚意和行动的勇气:“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慨然自任者,愿以绵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内篇·礼集·存心》)
知识分子是一个社会中最有怀疑精神和批评能力的人。他们继承并创造一个民族的文化财富,守护一个社会的精神家园和意义世界。他们有守常不变的“恒心”,有坚定不移的独立人格,当自己的时代在精神生活方面陷入混乱和危机的时候,他们有勇气提供正直的道义支持,有能力提供清醒的理性判断。正因为这样,德国思想家费希特才说:学者是人类的教师,如果一个民族的学者堕落了,那么,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对这样的观点,吕坤定然会心有戚戚焉,否则,他不会如此强调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和牺牲精神:“士君子要任天下国家事,先把本身除外。所以说策名委质,言自策名之后身已非我所有,况富贵乎?若营营于富贵身家,却是社稷苍生委质于我也,君之贼臣乎?天之戮民乎?”(《内篇·射集·应务》)一个优秀的士君子,要有好的品质和健全的人格,要行己有耻,正道直行,不投机,不钻营,不“自贱”:“世间至贵,莫如人品,与天地参,与古人友,帝王且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声色、财货、富贵、利达,轻轻将个人品卖了,此之谓自贱。商贾得奇祸亦须待价,况士君子之身乎?”(《内篇·乐集·修身》)这就是说,做人要有骨气,有节操,不可将自己的一身肉附在他人的骨头上:“既做人在世间,便要劲爽爽、立铮铮的。若如春蚓秋蛇,风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这个人”(《内篇·乐集·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