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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王实味的声势浩大的讨伐,实为后来的没完没了的“大批判”运动的“序曲”和“揭幕战”。无限上纲,深文周纳;恶意诽谤,恶语相加;群起而攻,毫不宽假;置之死地,乌拉乌拉——“反右”和“****”的斗争逻辑和行为模式,早在整治王实味的时候,就已形成。曾子对即将到孟孙氏那里做典狱官的阳肤说:“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然而,在一场接一场的轰轰烈烈的“大批判”运动中,人们的心灵却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冰冷,对别人的“哀矜”之心越来越少,而加害于人的恣睢与暴戾,却越来越多,更有好斗成性者,三天不整人,便惶惶不可终日,一旦有了整人的活计,便血脉贲张,斗志昂扬,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噫!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王实味的精神资源来自于鲁迅。批判者无疑看见了王实味与鲁迅之间的显而易见的精神纽带,看见了王实味对鲁迅杂文的“模仿”。于是,对照鲁迅来否定王实味,将王实味与鲁迅剥离,便成了1942年那场大批判运动最常用的一个策略。
陈道在《艺术家的<;野百合花>;》一文中,高度评价了鲁迅的杂文,却认为王实味“由于立场的偏颇,他就不可能接受鲁迅先生的精神;因此表面的揣摩维肖,对革命的损害也愈烈,为了保卫鲁迅先生,我们必须使损害革命利益的杂文绝迹。……先生也未及料到身后会有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周文则在《从鲁迅的杂文到实味》一文中,批评王实味的立场与鲁迅的立场之间,“毫无相似之点”。周文称王实味为“‘灵魂’的扒手”,认为鲁迅如果活着,“他将首先发现实味这样‘有不少肮脏和黑暗’的所谓‘战侣’。他将把这一个‘肮脏和黑暗’从光明和黑暗中化出来,给人们的目前又勾勒下一副新的嘴脸。还好,鲁迅先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镜子,使我们一拿起来就能够照出实味的原形。”为了彻底否定王实味,几天后,周文又写了一篇题为《鲁迅先生的党性》的文章,认为鲁迅的《答托洛茨基派的信》“把托派打击得体无完肤,狗形毕现,以保卫党,保卫无产阶级,保卫统一战线”,——“而这也就是鲁迅先生的党性”。杨维哲则更加痛快斩截,干脆连鲁迅也一起否定,认为“文艺必须服从于战争,要从革命的现实主义出发,要站在阶级的观点上来创作。”她进而得出这样的结论:“杂文时代还没有过去,但‘鲁迅的杂文时代’却早该结束了。在今天,是须要读一读对革命有利的杂文”。
当然,也有更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直接对王实味定性和判罪。例如,艾青的批判文章《现实不容歪曲》,一上来就摐金伐鼓,万箭齐发,一连给王实味戴了几顶大帽子:“王实味不仅是我们思想上的敌人,同时也是我们政治上的敌人。他的工作,是从思想上、政治上来破坏我们的队伍,有利于法西斯强盗侵略中国的工作。”为了针锋相对地反驳王实味,艾青无节制地美化现实:“这个根据地,没有失学者,没有贼,没有游民,没有乞丐,人民的生活每日在改善中,人民的文化教育每日在提高中。”为了彻底否定王实味杂文的“真实性”,艾青甚至说了一些经不住推敲的话:“延安的生活,是理想的平等化了的。在延安生活得最好的是工人。现在还经常能进出菜馆的是工人。今天延安普通的,也就是最坏的生活,也要比大后方一般的人民的生活要好些。”艾青完全不顾及这样的事实:首先,延安并无大规模的企业,“工人”的数量,也极其有限,其中的一些“工人”,其实不过是“干部”而已;其次,延安之外的“后方”无比广大,既有相对落后的农村,也有比延安经济状况发达的都市,不知道艾青根据什么说延安“最坏的生活”,也比“后方”要更好些。法国社会学家勒庞指出:“在集体心理中,个人的才智被削弱了,从而他们的个性也被削弱了。异质性被同质性所吞没,无意识的品质占了上风。”艾青挞伐王实味时的表现,给法国人的这个判断,提供了有效的支持和鲜活的证据。斗争王实味的“集体”运动,把恐惧植入了“个体”知识分子的内心,从而导致了知识分子人格的普遍扭曲和才智的严重削弱,自此后,知识分子不仅丧失了鲁迅所提倡的“敢想,敢说”的青春朝气,丧失了介入生活的热情,丧失了敢开风气的首创精神,而且还学会了明哲保身、首鼠两端的人生哲学,养成了观颜察色、见风使舵的庸人习气,——现代启蒙精神由此发生转向,中国当代文学从此陷入了一种缺乏个性和活力的消极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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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味的杂文是鲁迅的杂文的余响。他们的杂文,有着内在的相似性和一致性:犀利,坦率,热情,敢于直面问题和残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王实味是替鲁迅挨了整。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整肃王实味的过程,就是沮抑“鲁迅杂文精神”的过程,就是挫掉鲁迅“学生”们的精神锋芒的过程。
批判王实味之初,萧军还站出来仗义执言,批评诬王实味为“托派”乃是“‘立三路线’的一种恶毒的斗争方法”。然而,后来的气氛和形势,使他气沮色挠,自顾不暇,完全失去了继续替王实味辩护的勇气。据萧军日记记载,1942年12月15日早饭后,“王实味突然来了,他说要和我谈谈,我叫他去找此地党支部书记,免得一些无谓的麻烦。他和支部书记谈了很久,他转来了,支书郑汶也来,我让他旁听,他不肯,走了。于是王实味开始讲他的话。他激动的流泪,我叫他安静,我是静静地听着。他的神智已经不那样混乱了”。无论王实味如何忏悔,如何想弥补过失,他都无法逃脱严厉的惩罚。据吕璜回忆:“1943年,西北公学已经抓了1000多人。……记得8月的一天,学校通知我们开会,这是一场坦白大会……从后沟里押出200多名犯人,走在最前面的是王实味,紧跟其后的是吴奚如、于炳然,他们都带着脚镣手铐。这些人每过一个,会场的人就高呼‘坦白从宽’之类的口号。”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搞批判斗争的基本模式:动员群众,声势浩大,残酷打击,彻底整垮。
在批判王实味的运动中,丁玲则磕头如捣蒜,一面大骂王实味,说他“为人卑劣、小气、反复无常、复杂而阴暗”,一面检讨自己发表王实味的文章,是“最大的耻辱和罪孽”,痛责自己的杂文《“三八”节有感》“是篇坏文章”。据丁玲自己讲,在1942年四月初由******亲自主持的高级干部学习会上,她的《“三八”节有感》与王实味的《野百合花》本来是放在一起批的。后来,是因为******的保护,她才躲过一劫。丁玲说:“最后,毛主席作总结,毛主席说:‘《“三八”节有感》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毛主席的话保了我,我心里一直感谢他老人家。”然而,十六年后,1958年1月26日出版的《文艺报》刊出了《再批判》特辑,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在医院中》,还有王实味的《野百合花》、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罗烽的《还是杂文时代》、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等,一起被推上了政治的审判台。她的作品成了值得大家“奇文共欣赏”的“反面教员”。1958年1月19日******在修改《文艺报》的“编者按”时写道:“这些文章是****反人民的。1942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的时期,国民党又起劲地反共反人民。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帮助了日本帝国主义和******反动派。”这篇“按语”的最后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谢谢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劳作,毒草成了肥料,他们成了我国广大人民的教员。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开通起来,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许多世事。”
1941年10月,丁玲在《我们需要杂文》一文中说:“鲁迅先生死了,我们大家纪念他要如何如何,可是我们却缺乏学习他的不怕麻烦的勇气。今天我们以为最好学习他的坚定的永远的面向着真理;为真理而敢说,不怕一切。我们这时代还需要杂文,我们不要放弃这一武器。举起它,杂文是不会死的。”然而,整肃了王实味之后,没有人敢说“不怕一切”的话了。恐惧被深深地植入了人们的内心。随着王实味的被整和被杀,杂文便渐趋式微。那些试图以鲁迅为榜样的杂文作家,从此噤声如寒蝉,恂恂如辕下驹,再也写不出“鲁迅风格”的杂文了。
鲁迅的杂文,终于还是“死了”。
2012年5月22日,于北京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