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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海南杂着(1)

●沧溟纪险

道光乙未秋末,省试南旋。既抵厦门(厦门别号鹭岛),值吾师周芸皋观察寿辰(时任兴泉永道,驻节厦门),随众称觞,欢燕累日。遂渡金门(金门屿在厦门之东),适祖家(余家祖居金门)。由料罗(料罗汛在金门东南)觅舟,将归澎岛问安老母(时迁澎湖),即赴台湾,计不十日可至也(余是年在台郡城主讲引心书院)。

十月初二日,舟人来促。率家弟廷扬偕从者驰至海滨,见船已拔椗(椗以重木为之,海舟用以定船),张高篷(即帆也,俗呼篷),且去。遽呼小艇,奋棹追及之。而日色沉西,视东南云气缕缕腾海上,变幻苍霭间,良久始灭。入夜,满天星斗,囗〈火闪〉烁不定。余指为风征,劝舟人且缓放洋(大海中汪洋无际处曰洋,有内洋、外洋之称)。舟主持不可。顾邻舟三、五,亦渐次离岸。余已晕眩,自投舱中拥被屏息卧,听其所之。约三更,闻风声飒飒,船底触水,硠硠作急响,势颠簸,殊不可支,犹以为外洋风浪固然,姑置之。再燃更香以俟(舟以香一炷为一更,名更香)。复疾驶逾两炷时,度已踰黑沟(海中有黑水洋,水深而黑,东流急且低,俗谓之黑沟),平明当抵岸。舟行愈急,浪愈高而飓风作矣。

初,舟人称西北有黑云数片,俄而东南四布、驰骤若奔马,转瞬间狂颷迅发,海水沸腾,舟倾侧欲覆。余身在舱内,左右旋转,不容坐卧。惊悸中闻舟人呼曰:『东向且迫岸,急转柁回者』!风烈甚,柁曳水下金胶固(下金在船后水底,用以拴柁者),十余人拥推之不少动。乃下篷,弃所载货物,冀船轻得走。天明,四顾迷茫,白浪如山,孤舟出没波涛间。按验指南针,犹指巽,已不知何洋也。如是者三日。舟人语曰;『此去幸而暹罗、吕宋,犹有还期;若犯南澳气、落漈(入溜为落漈,水特下,一去不返;南澳气逼入千里石塘、万里长沙,皆在台海之南),我辈断无生理』!乘风色稍定,相与构火作饭,尽一饱。

移时,妈祖旗飘动(天后,我俗皆称妈祖),风转东北,叫啸怒号,訇哮澎湃,飞沫漫空,淋淋作雨下,湿人顶踵,毛骨生寒,众相视无颜色。忽然一声巨浪,撼船头如崩崖坠石,舟没入水,半瞬始起,囗〈木盛〉盖木板皆浮(舱面盖板曰囗〈木盛〉盖),水倾盆泻舱底矣。余淹仆,自分必死,家弟手一绳,泣令束腰间,强扶掖出船上,俯伏告天乞命。舟人悉嗷啕大恸。余顾谓出海(舟主称出海)曰:『哭无益,速砍大桅』!桅折坠水中,舟始稳,随波泛泛若轻凫。因视水柜,水将尽;封闭禁勿汲,旦晚两餐取咸水蒸芋为食。余焦燥,思水不可得,日啖芋孙半枚,然亦竟忘饥渴。

逾四、五日,见白鸟飞翔,海水转淡黑色,又渐转淡蓝,料去山不远。日将下,遥望浮云中黑痕隐隐一线,粘水不动,大类山形。明晨雾开,则层峦迭嶂,毕陈目前。离船里许,屹立三小屿,中有草树青苍,屿边巨石硱磳,状俱险恶。舟随潮曲折流入,辨来帆皆甲板(番船名),梭织不绝。熟视大山口有樯桅簇簇,知为大港,众皆狂喜,罗跪仰天谢。

午后,微雨数阵,阴云骤合,风雨交加,上下瘴雾昏迷,群山尽杳,对面不相识。潮流湍急,涌浪滔天,舟前后撞击,震响如雷,冲突抵暮。约初更,众虑搁浅,各自为计。余自问命绝于此,手扳弟,坐俟变。无何,风杀雨止,浪亦就平。探身舱外,则月出东方,黑暗中骤见天光。凝眸谛觑,觉南北山势环抱,似可寄泊。投铅钟试之(铅钟以铅为之,系长绳数十丈以试水深浅),水深二、三丈,下皆细沙,遂下椗而安焉。屈指计之,盖十月十一日夜也。

越宿破晓,见一渔艇过呼问,语不可解,指书「安南」二字。少顷,又一小艇来,中一人能华语,自称唐人(安南呼中国人曰唐人);登船,愕曰:『客从中国来耶?不识港道,胡能至此』?众告以故。摇首咋舌曰:『非神灵默护,胡能尔尔?初到小屿,即占毕罗屿,屿东西众流激射,中一港甚窄,船非乘潮不得进,触石立沉。由西而南,可抵内港,桅篷已灭,逆流不能到也。其东西一带,至此称极险,海底皆暗礁、暗线(海底石曰礁、沙曰线)。线长数十里,港道迂回,老渔尚不稔识,一抵触,虀粉矣』!余闻而益骇。

念家住澎湖大海中,自幼涉沧溟,于今数十度往返,俱顺帆安稳无恐怖;间有风波,亦寻常事,未若兹之艰险备历、万死一生也。然余闻古人以忠信涉波涛,履险阻如平地;或于惊涛骇浪间,按剑沈璧,怒骂笑谈,不动神色。彼其人皆圣贤豪杰,正直之怀,所感通天,亦不忍制其命以留为斯世用。余自问区区一介,无所短长,虽忠信愚忱亦颇自持,而际此颠危险难,胡能不怖?心怦怦然,展念老母,终焉不孝,尚敢自望生全,亦听命于天已尔。乃竟不死,以至于斯。不知天将厚造于余,而先使流落遐荒、穷愁拂郁,因以扩见闻于海外之国,未可知耶?然亦幸矣。

众方具朝餐,乃大肆饱啖;负曝以坐,湿衣遽干,啼痕未涤也。急记之。

周芸皋夫子评:写遭险状,穷极骇异,各尽其致。末段自写胸臆,尤可想其人。

●炎荒纪程

舟泊越南境,越日为乙未十月十三日,有两汛官驾小船来舟侧,皆乌绉绸缠头,穿窄袖黑衣、红绫裤,赤两脚(越南官员出入,皆赤脚。衣不分寒暑,冬月犹着轻罗;贵者多用蓝、黑二色,缠头亦然,裤俱红色),带通言一人(传语者号通言),作闽音(诏安人,名沈亮)呼谓舟主曰:『此广义省思义府菜芹汛守御官也(一阮文鸾、一阮文利),闻有收风中国船,特来盘验』。延登舟,启舱遍视毕,命具失水状,并持牌照去(国中悉用汉字,其衙门案牍体式与中国略同),嘱明日移舟内港,照例贡铜盘为禀报(凡送人礼物,必置铜盘,戴头上跪进,谓之贡铜盘)。

次日傍午,见数十蒲帆如飞而至,皆渔艇也。前通言先自变量人登舟,或挟柁、或拔椗,令各艇系一绳船首,就己艇操楫牵挽;我舟缓缓随之行。棹歌齐起,咿哑喁于,响答云水中;鸥鹭翱翔,闻人声拍拍飞去。薄暮,入内溪。见近山竹树葱蒨,蒙茏隐隐,数村落起炊烟。须臾抵岸,岸上茆屋十余间,汛防在焉。守御官亲至沙溆中指挥渔艇,令移泊汛防署前。维舟已定,诸渔艇散去(其国旧例,舟入汛地,守御官设法防护,于署前鸣钲,渔艇蚁集听差,不敢索工价)。夜闻戍鼓冬冬达曙(更鼓彻夜,皆点鼓一声,不按更数;大官则鸣钟)。

十五日,偕通言登岸。舟主携船中物(姜、面、烟、茶,其国所嗜),假汛中铜盘以献,余亦附赠笔墨。守御官喜,延余中榻坐(大小官署皆不置椅棹,堂中设一低床,南向,尊者所坐;左右各设一床,东西向,左为主、右为宾,从汉制;尚有同床坐,则尊者在外,卑者以次在内)。急备文书,驰报省堂官(驻省大员称省堂官,在府者称府堂官)。因借米一方(约四斗)、钱一贯(铅钱铸「明命」年号,以二钱准一铜钱,每贯六百文),辞守御官归船。

十六日午后,望岸上舁二辋子至(肩舆号曰辋子),中各坐一人;从数人,执藤条。移时,同守御官下船。仍唤前通言云:『是省堂官,委来覆验者』(一布政官未入流书吏陈兴智、一按察官未入流书吏阮进统)。按牌照及搭客名数(呼海船中附载之客曰搭客),令各伸左手中指印纹纸上,谓之「点指」。复熟验舱中无违禁物(鸦片烟及军器禁最严,搜获以洋匪论决斩)。纵横量船面丈尺、舱底浅深,造册备征税(若船中无货物,免征税)。出纸笔,各书一纸相问答。约余次日赴省见大官。遂登岸去。

经宿,果乘小船来邀,与舟主俱往。风微水缓,沿溪泛十余里至岸。日停午,循阡陌间小径行二、三里,至潞潣市(唐音呼栗万,有戍兵)。晚宿通言家。五更起,踏月行。连村柝声相闻,深巷犬吠如豹,池塘蛙蚓鸣聒不休。约行二十余里,天已明,饭道旁野店。复行里许,渡一溪,二委员争以辋子让余坐,却之,因呼随兵导余缓步行(官无胥隶,皆以兵给役)。大路宽二丈余(国中惟一条大路,直通南北),两旁植波罗密,十步一株,枝叶交横,繁阴满地;清风飒飒,襟袖皆凉。远望平畴千顷,禾稻油油。人家四围修竹,多甘蕉、槟榔,风景绝类台湾。道中所过桥,悉编竹为之,新旧迭盖十数重,支以横木,足踏处步步作软势。向午,又渡一溪。去溪里许,即广义省;驻布政官一员、按察官一员、镇兵官一员(藩、臬二司,人呼布政官、按察官,总兵呼翁官镇,合称谓三官堂)。有小城(俗称虬蒙城),设东、西、北三门,官署、仓库、营局在城内,居民市肆在城外(凡省郡城内无民舍)。适市,遇唐人(彼国称中国人曰唐人,或称天朝人)林逊(同安人),邀至家。

少顷,委员趣见大官。余随行进城,观者载道。至署,引入大堂(官署只一间大堂,早晚视事皆在此;属员、书吏毕聚堂上办案,散堂则各归己家)。中坐两官,通言默告云:一布政官宗室阮公(帛)、一按察官邓公(金鉴)。因向前一揖。皆起立俯体叉手作答揖状,指右榻令坐;向通言哝哝语,通言不能传(通言所识,亦寻常市井语,余多不谙)。大官自书于纸,问籍贯、履历及遭风情状。遂详书始末答之。点首叹息,似甚矜怜。召福建帮长郑金(同安人)择房舍安置(唐人多闽、粤二籍:闽称福建帮、粤称广东帮,各设一帮长办理公事);先给米二方、钱二贯,资用度。复传舟主入,准给凭开舱,卖所余货物。余起谢,趋退,主林逊家。

十九日,缮词嘱帮长投进。大官赞赏,随具疏附词上国王(国王居富春城,距广义省七日路程)。是晚,布政官令书吏持一题纸来(四书艺一、经艺一、诗赋各一),限明日辰刻来取稿本。次晚,邓公亦令书吏持题来(如布政官篇数)。余俱如限撰就呈缴;留阅不发。二十二日,诣辞,复回船。二十四日,偕家弟尽取行李,别舟人,重赴广义省。自后,遂不复至船。

二十六日,大官闻余至,命各属员(知府一、通判二、经历二、知县二、县丞一、教谕一)同时来会。以寓窄,群揖而散,不及通姓名。诘旦,往候大官,诸人俱在,因遍拜其枉辱。时方会鞫大讼,即告退。居数日,近城官吏及绅士络绎来访者以百计,呼余曰「翁廪生」(俗呼尊者谓翁,或称太),索句丐书,不堪其扰。惟布政吏裴有直、阮仕龙与余情好独挚。

十一月初五日,大官传有王旨下;急诣署,读抄出朱批云:『该名系文学出身,不幸偶遭风难,盘缠罄尽,殊为可轸。业经该省给发钱、米外,着加恩增赏钱五十贯、米二十方,俾有资度,用示轸念天朝难生至意。其船人亦按名月给米一方』。遂泐词称谢,向省仓库支领脯资,得无乏。由是大官益加敬礼,暇辄呼共笔谈。

初九日,有新进士黎君(朝贵)偕知府官范公(华程)来访。范公曾充副使,入贡天朝,着有诗集,袖来示余,细为评赞。赠以诗。

初十日,晤黄文(龙溪人,住广义囗〈广外甫内〉),云曾三次陆路回闽(回闽有二路:一从广东琼州过海南赤崁为外路,有劫盗,人众乃可行;一走广西大路为内路,较远,不患伏莽),语路中情事甚悉。余狂喜,遂决归计。次日上大官书,乞贷行资给凭,由陆回籍。大官以格于例,有难色(往例:凡中国船收风抵境,如文武官属及绅衿,俱配官船护送回中国,商民有从陆路回者)。余力恳,乃为疏请。

十三日,往广义囗〈广外甫内〉(有商贾处称囗〈广外甫内〉;广义囗〈广外甫内〉距城三十里,囗〈广外甫内〉中国船所集),宿黄文家,谈乡情欢洽。主人唤子妇出拜客。中唐人争来问讯。信宿乃还。

二十日,有塾师陈兴道以诗招饮。阅儿童所诵四子书、经史、古文、诗赋,与中国同,皆写本。又人置一砖,涂泥水以竹笔作字,悉粗劣(笔墨最少,学字无法帖);或持纸掌上作草书,甚捷。陈君颇通经史,知诗,人呼翁柴(呼先生谓柴)。自是,诸人士邀饮者日众。

十二月初六日,王遣使裴敬叔(举人,候补知县)来视,亲至寓,慰谕甚殷。越日往谢,各官俱集省堂。使者及大官揣王意,咸劝余舍陆由舟,约来春南风初发,备官船达厦门;举座称便。余以急归奉母为言,操管往复,自辰及未,求益坚。使者意始转,约复命之日,请下部议;遂星夜启行去。余归心焦急,于邑成疾,十余日不能起。大官时遣人慰问。

十九日侵晨,前验船吏陈君(兴智)入贺曰:『部议准矣』!余病若失,跃起诘之。陈君促余整衣诣大官。大官出部覆及抄发朱批见示云:『据该名累乞由陆回贯,势难久留,理宜俯从所请;着户部封递白金十两,赏助行资,仍由该省官从优妥办』。读罢泣谢,白大官订期就道。邓公泫然曰:『足下归固善,第此后天涯南北,何时再见』?余亦悲不自胜。退令家弟治装,假从者偕行,遂走别诸相识。

翌日,二大官遣送户部所递金及路照关文(委该队官一员,带兵二十名护送至广南;又给关文,沿途换派弁兵,支领口粮),外加赠银五两。邓公又别遣亲随,以肉桂、牙筒见遗。俱拜纳,分谢以诗。又受书吏裴有直馈钱三贯及同乡林慊(同安人)、林逊、郑金辈所馈药物。诸以金来者悉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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