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停在那一瞬间,光线装饰了容颜。我默默的望向从前,忘记了你出现之前。稻田的金黄长成了繁盛的拔节,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那风的声音,一次一次的在你耳边,吹走那些光彩灼热的流年。我在这里欢送着夏天,送走了那些瓢泼大雨的季节,而你,在哪里。我在这里踏着落日的黄昏,而你,又在哪里。哎呀,我们看不见,彼此的那年。哎呀,我们回不去,逝去的誓言。你面向那朵白云,于是有了漫天的白云,白色与白色覆盖下的青涩的脸。你望向那颗星星,于是有了满天的星星,光明与光明照耀下的明亮的眼。传说穿着黑袍的牧师总是站在黑暗里,那些冷峻的面容折断了过往不被察觉。而我们,在哪儿呢?青草覆盖下的年轻的脚印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尘埃与光阴。而我们,在哪儿呢?
林齐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路,只剩下两盏路灯在不远处孤独的站着,几只小飞虫在光线里撞击着灯管。要是再早一个月,就不只是几只小飞虫了。
林齐的妈妈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铺满了整张饭桌。看见林齐回来了,急忙招呼着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哦,大晚上的很危险的。赶紧坐着吃饭,快凉了。”
林爸坐在饭桌旁,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说了声:“吃吧。”语气里是波澜不惊,从小到大林齐早就习惯了。
林妈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里面惨了许多红的黑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不明物”,一起顿成了一碗补汤,端到林齐面前说:“赶紧趁热喝了,学习累,补补身体。”林齐总会皱了皱眉然后把它喝完。
在林齐心里,爸爸是属于严厉型的,而妈妈是属于慈母型的,典型的严父慈母。从小到大,林爸的严厉教导对林齐影响很大。考试如果失误了,林爸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避免这种失误。而林妈会说下次继续努力。骑车冲下一段陡坡,林爸会大声呵斥,说那样做有多危险。而林妈会说下次不要这样做了。周末出去和朋友疯玩回来晚了,林爸会一脸严肃的问去哪里了,而林妈会说以后早点回来。所以在林爸面前,林齐也就慢慢的显得不动声色,而在林妈面前则会显得略微的活跃。林齐觉得自己骨子里应该是躁动的,但别人给的评价却是安静的。以至于他好几次问张浩:“我是不是个躁动的人?”,然后张浩的回复总是:“你是个安静的人。”
林爸在家里算是有绝对的权威的,大事都是他来做决定,所以林齐的生命里似乎有些事情就被注定了。比如林齐一定是要努力读书的,这是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至少在林爸看来是这样的,毕竟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特别好。因此每次林齐出门久了回家一趟,林妈大动干戈一般煮了那么多菜摆上来,林齐总是会说:又煮这么多,随便一点就可以了。”再比如林齐注定永远都想不明白自己是躁动的还是安静的。
林齐吃完饭,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面,书也不想看了。感觉缺少了点什么,就像整个人被人腾空架起来没有了一种站在地面上踏实的感觉。回过头看了看角落那个被锁上了的蒙上灰层的柜子,林齐想,里面那把吉他一定朝着自己,安静地斜躺着。林齐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看着那盏白色的吸顶灯,白色的光线没有温度,眯着眼睛让光线模糊开去,看着它们慢慢填满整个房间。
张浩搭拉着脑袋面对着桌子上的饭菜,拿着个大盆子当碗,把肉大块大块地往里夹,那架势就像饿了好几天突然看到一只烤熟了的鸭子放在面前,绝对不能让它飞了。张妈连声说着:“多吃点多吃点,跟个饿死鬼似的。”边说着边从厨房端出一碗黑色的不知道加了几种补药的高汤,放到张浩面前,“赶紧喝掉,这是花了XX钱买的XX,趁热喝了。”张浩苦着一张脸,不愿喝下去,那玩意儿对他来说就是一碗中药,虽然事实上那就是碗中药。在张妈的严厉“呵斥”下,张浩带着赶赴刑场的表情把那碗汤药倒进嘴里。
张爸在一旁喝着一杯白酒,是那种从小店里买来的一瓢一块钱的散装酒。张浩记得有一次爸爸从外面买来一瓶印有某商标的白酒,喝了几口,感觉不习惯,于是放在角落里很久都不再动过。说起白酒,还是喝那种最便宜的散装酒最合他口味。张爸一边喝着酒一边搭着话,“有这么好的东西不喝,你看看我们那个年代,想都不敢想哦!”话里带着略微的醉意。
这样的场景对张浩来说已经算是非常融洽的了。记忆里有些场景,是张浩永远也忘不掉的,而那样的记忆,林齐也永远无法从记忆里抹去,那些记忆的片段就在他们的脑海里生根,坚硬的扯不去的根,硬生生地向下扎进去,血肉模糊。
张浩的爸爸是个严厉的人,那种严厉与林爸的不动声色不同,是一种行动上的严厉甚至暴躁。在张浩还很小的时候,因为调皮做错了事情,回家后小则被张爸责令罚站,大则大打出手。林齐记得,有一次他们去外面玩回家晚了,张爸拿着一根竹条等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容得下一人站立的圆圈,让张浩站进去,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踏出半步。接着走到张浩侧面用手上准备好的竹条鞭打在张浩身上,并怒斥着:“看你还敢不敢到处跑,让你贪玩。”张浩本能地想躲开,却又不能出圆圈半步,只能强忍着,那一道道鞭子落在身上就像是皮肤上被人切开一道口子,然后沿着这道伤口撕扯开去,皮肉分离。眼泪控制不住地向外流淌,因为疼痛而加剧。直到竹条断了方才罢休。而这一切,林齐都看着,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想做些什么却发现双脚沉重动弹不了,就像脚底长了根,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林齐自然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感觉自己太过渺小。林齐转身拐进回家的路口就停下来,眼泪重重地砸在脚上,于是脚背感觉剧烈的疼痛。原来自己能做的还有强忍着泪水,直至堤岸崩塌,洪水翻涌。那一年,林齐七岁,张浩六岁。
那之后的好多年,这样的情况依然会发生。
张浩的哥哥比他大三岁,林齐记忆里的他们都有过一样的经历,甚至长得一样的脸。而直到哥哥的肩膀比张爸的宽阔且厚实的时候,哥哥就开始保护着张浩,直到后来张爸不再动用武力。
张爸一直以来都喜欢喝酒,而每次喝酒过后总会语无伦次,偶尔拿起酒瓶砸向张妈,因此警察好几次到家里协调未果。而现在,哥哥和弟弟都长大了,他们有能力保护妈妈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值得害怕。只是那些带着荆棘的过往轰隆而过的时候在皮肤上划破的伤口太深,以至于青春的胡茬刺破皮肤很多年以后依然能察觉隐隐跳动的疼痛,轻微的甚至不被察觉。
周末是难得的好天气,已经连续两个周末没有这么强烈的阳光了。林齐把抽屉里收藏的画册、唱机、磁带、海报等等,全部翻出来,让它们也好好晒晒太阳。那些大都是读初中的时候收藏的。或许是因为在阴暗的角落里放久了,可以闻见一股类似发霉的味道,应该是所有经过了时间洗礼的东西都会有陈旧时光留下的特殊气味吧。
林齐从一堆磁带里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有两道锈迹,似乎是磁带上的螺丝生锈后留下来的。这是中考完后林齐收到的第一封信,来自一个素未谋面的跟他同一年级却不同学校的初中女生,署名写着“青草君”。那些清秀的字迹,让人觉得她一定是个长着同样清秀面容的女生。林齐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怎么认识她的,或许是qq通讯开始流行的时候哪里加的好友吧,然后渐渐的就变成笔友了。
整理好抽屉,林齐骑着自行车穿过两条柏油路,在一个邮箱前面刹了车,刹车盘发出尖锐的声音。他打开邮箱,从一堆信件里找出了一封写有“青草君”三个字的信,然后把一堆信件塞回邮箱。动作敏捷丝毫不亚于那些邮递员。
林齐把手臂靠在车把上,一只脚撑着地,望着面前的路消失的尽头,然后直起身子向前踩。他来到阔别已久的小学,这么多年过去了,学校已经几近荒废,大部分的教室都已经弃之不用,西北角依然能看见白墙黑瓦的教师公寓,年久失修。只有角落里还有一间教室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小朋友,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数字。大部分学生都转去市中心读书了,剩下这些家庭条件不是很好的学生。
很难想像自己曾经就在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校园里度过了六年时光。那些追逐打闹的年轻的声音就像是被磁带记录下来,在耳边一遍一遍的回放。那些下雨的季节,在欢笑声里吹起的泡泡飘进雨里,然后被雨点打破,留下清香的洗衣粉味道变成了雾气,包裹那些清新的年华。那些矗立在校园的芒果树和玉兰花依旧茂盛地彰显着生命力,它们在这从未离开,它们也将在这死去。
似乎所有的归来都不是偶然,就像所有的离开都已被注定。那些带着浅草香味的童年仿佛触手可及就在眼前,可是却回不去。那些林齐和张浩调皮的一起在墙上写下的幼稚的字迹,也仅仅是换了一种颜色,却生动的摸得出纹理。林齐觉得,或许张浩说得对,自己就是个安静的人吧。安静得喜欢看着泛黄的时光爬过手背爬过头顶,看着她调皮的做了个鬼脸消失在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