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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论类(3)

“昔人有欲观于阆峰之上者,资端冕,服骅骝,至乎昆仑之下,没而不反。端冕者常服之饰,骅骝者凡乘之耳,非所以矫腾增城之上,游玄圃之中也。且烛龙之光,不照一堂之上;钟山之口,不谈曲室之内。今吾将堕崔巍之高,杜衍谩之流,言子之所由,几其寤而获及乎。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湿,月东出,日西入,随以相从,解而后合。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谓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朔谓之朝,晦谓之冥,通谓之川,回谓之渊,平谓之土,积谓之山。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

“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夫守什五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性天地者,寥廓之谈也。凡耳目之官,名分之施,处官不易司,举奉其身,非以绝手足裂肢体也。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所闻,耳所听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病萌则生意尽,祸乱作则万物残矣。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消息不亏。

“是以广成子处空同之山,以入无穷之门;轩辕登昆仑之阜,而遗玄珠之根。此则潜身者易以为活,而离本者难以永存也。冯夷不遇海若,则不以己为小;云将不失于鸿濛,则无以知其少。由斯言之:自是者不章,自建者不立,守其有者有据,持其无者无轨,月弦则满,日朝则袭,咸池不留阳谷之上,而悬车之后将入也。故求得者丧,争明者失,无欲者自足,空虚者受实。夫山静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实也。是以作智造巧者害于物,明著是非者危其身,修实以显洁者惑于生,畏死而荣生者失其真。故自然之理不得作,天地不泰,而日月争随;朝夕失期,两昼夜无分。竞逐趋利,舛倚横驰,父子不合,君臣乖离。故复言以求信者,梁下之诚也;克己以为人者,郭外之仁也;窃兵雉经者,亡家之子也;刳腹割肌者,乱国之臣也;曜菁华、被沆瀣者,昏世之士也;履霜露、蒙尘埃者,贪冒之民也;洁己以龙世,修身以明洿者,诽谤之属也;繁称是非,背质追文者,迷罔之伦也。成非媚悦,以容求孚。故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纣之终也;含菽采薇,交饿而死,颜夷之穷也。是以名利之涂开,则忠信之诚薄;是非之辞著,则醇厚之情烁也。故至道之极,混一不分,同为一体,得失无闻。伏羲氏结绳,神农教耕,逆之者死,顺之者生。又安知贪洿之为罚而贞白之为名乎?使至德之要,无外而已,大均淳固,不贰其纪,清净寂寞,空豁以俟,善恶莫之分,是非无所争。故万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

“儒墨之后,坚白并起,吉凶连物,得失在心,结徒聚党,辩说相侵。昔大齐之雄,三晋之士,尝相与瞋目张胆,分别此矣。咸以为百年之生难致,而日月之蹉无常。皆盛仆马,修衣裳,美珠玉,饰帷墙,出媚君上,入欺父兄,矫厉才智,竞逐纵横。家以慧子残,国以才臣亡。故不终其天年,而大自割系其于世俗也。是以山中之木,本大而莫相吹万,数窍相和,忽焉自已。夫雁之不存,无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十字讹。而龟之见宝,知吉凶也。故至人清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而未始有云。夫别言者,坏道之谈也;折辩者,毁德之端也;气分者,一身之疾也;二心者,万物之患也。故夫装束冯轼者,行以离支;虑在成败者,坐而求敌;逾阻攻险者,赵氏之人也,举山填海者,燕楚之人也。庄周见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叙无为之本,寓言以广之,遐物以延之,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岂将以希咸阳之门而与稷下争辩也哉?夫善接人者,导焉而已,无所逆之。故公孟季子,衣绣而见,墨子弗攻;中山子牟,心在魏阙,而詹子不距。因其所以来,用其所以至,循而泰之,使自居之,发而开之,使自舒之。且庄周之书,何足道哉?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直能不害于物而形以生,物无所毁而神以清,形神在我而道德成,忠信不离而上下平。兹客今谈而同古,齐说而意殊,是心能守其本而口发不相须也。”

于是二三子者,风摇波荡,相视月啇脉,乱次而退, 唐跌失迹,随而望之耳。后颇亦以是知其无实,丧气而惭愧于衰僻也。

嵇康养生论(此等文自《论衡》出,时有牙慧可取。)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夭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试粗论之。

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何以言之?夫服药求汗,或有不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旦不瞑。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燋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

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余斛。田种一也,至于树养不同,则功收相悬。谓商无十倍之价,农无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变者也。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知也。黛辛害目,豚鱼不养,常世所识也。虱处头而黑,麝食相而香,颈处险而癭,齿居晋而黄。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气,蒸性染身,莫不相应。岂憔蒸之使重而无使轻,害之使暗而无使明,薰之使黄而无使坚,芬之使香而无使延哉。故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谷是见,声色是耽,目惑玄黄,耳务淫哇,滋味煎其腑脏,醴醪煮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消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

夫以蕞尔之躯,攻之者非一涂;易竭之身,而外内受敌,身非木石,其能久乎?其自用甚者,饮食不节,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绝。风寒所灾,百毒所伤,中道夭于众难。世皆知笑悼,谓之不善持生也。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中智以下,谓之自然。纵少觉悟,咸叹恨于所遇之初,而不知慎众险于未兆。是犹桓侯抱将死之疾,而怒扁鹊之先见;以觉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害成于微而救之于著,故有无功之理,驰骋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寿。仰观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证,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其次狐疑,虽少庶几,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药,半年一年,劳而未验,志以厌衰,中路复废。或益之以畎浍而泄之以尾闾。而欲坐望显报者,或抑情忍欲,割弃荣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豫。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如此复败者。

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譬犹豫章,生七年然后可觉耳。今以躁竞之心,涉希静之涂,意速而事迟,望近而应远,故莫能相终。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类,故欲之者万无一能成也。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不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絫心不存,神气以醇泊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元,****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

陆士衡五等论(运思极密,细意极多,然亦以此累气。)

夫体国经野,先王所慎;创制垂基,思隆后叶。然而经略不同,长世异术。五等之制,始于黄、唐;郡县之治,创自秦、汉。得失成败,备在典谟。是以其详可得而言。

夫先王知帝业至重,天下至旷;旷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独任;任重必于借力,制旷终乎因人。故设官分职,所以轻其任也;并建五长,所以宏其制也。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财其亲疏之宜,使万国相维,以成磐石之固,宗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又有以见绥世之长御,识人情之大方,知其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图身,安上在于悦下,为己在乎利人。故《易》曰:“说以使民,民忘其劳。”孙卿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乐,而己得与之同忧;飨天下以丰利,而我得与之共害。利博则恩笃,乐远则忧深。故诸侯享食土之实,万国受世及之祚矣。夫然,则南面之君,各务其治,九服之民,知有定主,上之子爱,于是乎生,下之体信,于是乎结。世治足以敦风,道衰足以御暴。故强毅之国,不能擅一时之势;雄俊之士,无所寄霸王之志。然后国安由万邦之思治,主尊赖群后之图身。譬如众目营方,则天网自昶;四体辞难,而心膂获乂。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业也。

夫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废兴,系乎其人。愿法期于必凉,明道有时而暗。故世及之制,弊于强御;厚下之典,漏于末折;侵弱之衅,遘自三季;陵夷之祸,终于七雄。昔者成汤亲照夏后之鉴,公旦目涉商人之戒,文质相济,损益有物。故五等之礼,不革于时,封畛之制,有隆焉尔者,岂玩二王之祸而暗经世之算乎?固知百世非可悬御,善制不能无弊;而侵弱之辱,愈于殄祀,土崩之困,痛于陵夷也。是以经始权其多福,虑终取其少祸。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郡县非致治之具也。故国忧赖其释位,主弱凭其翼戴。及承微积弊,王室遂卑,犹保名位,祚垂后嗣,皇统幽而不辍,神器否而必存者,岂非置埶使之然与?

降及亡秦,弃道任术,惩周之失,自矜其得。寻斧始于所庇,制国昧于弱下,国庆独飨其利,主忧莫与其害。虽速亡趋乱,不必一道,颠沛之衅,实由孤立。是盖思五等之小怨,忘万国之大德,知陵夷之可患,暗土崩之为痛也。周之不竞,有自来矣,国乏令主,十有余世。然片言勤王,诸侯必应,一朝振矜,远国先叛。故强晋收其请隧之图,暴楚顿其观鼎之志。岂刘、项之能窥关,胜、广之敢号泽哉?借使秦人因循周制,虽则无道,有与共弊,覆灭之祸,岂在曩日?

汉矫秦枉,大启侯王,境土逾溢,不遵旧典。故贾生忧其危,晁错痛其乱。是以诸侯阻其国家之富,凭其士民之力,势足者反捷,土狭者逆迟,六臣犯其弱纲,七子冲其漏网,皇祖夷于黔徒,西京病于东帝。是盖过正之灾,而非建侯之累也。然吕氏之难,朝士外顾,宋昌策汉,必称诸侯。

逮至中叶,忌其失节,割削宗子,有名无实,天下旷然,复袭亡秦之轨矣。是以五侯作威,不忌万邦;新都袭汉,易于拾遗也。光武中兴,纂隆皇统,而犹遵覆车之遗辙,养丧家之宿疾。仅及数世,奸轨充斥。卒有强臣专朝,则天下风靡;一夫纵横,则城池自夷,岂不危哉!

在周之衰,难兴王室,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钲鼙震于阃宇,锋镝流乎绛阙。然祸止畿甸,害不覃及,方天下晏然,以治待乱。是以宣王兴于共和,襄、惠振于晋、郑。岂若二汉阶闼暂扰,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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