芗城的夜晚,太安静了。
伊祁月辗转反侧,星星一下一下眨着眼,她怎么都睡不着。坚硬的床板、坚硬的墙壁、坚硬的屋子,这里硌得她身上有些疼。趁着星空亮着,她披了衣服下床。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环境,夜静下来,整个人都沉淀了。在神光族的日子是勾心斗角,在清云峰的日子是不食烟火,到了这里,静得可怕。
她围着屋子转了两圈,辨别着方向,终于觉得容易迷路,就将玉玦变出来放在枕头底下,然后再推门出去,往远些的地方走。
心中突然升起没来由的召唤,四顾,竟见到远处升腾着奇异的白雾,那似真似幻的感觉她格外熟悉,心中不由一喜,就抓着衣服发足狂奔,停在一棵老槐树下。
一只毛色亮白的兔子趴在树下睡觉。
“呀?”
这不是那只从九龙山跑出来后被逍遥捉到的兔子么!到了清云峰以后,往桌子上一扔,它就知道睡,喂它胡萝卜,它不吃,喂它大白菜,也不吃,直到伊祁月狠下心剥了个竹笋它才赏脸啃了几口,后来伊祁月不再管它,也不知道彦柩哲有没有喂它吃东西,没想现在依然……呃,健在。
兔子是不可能自己跑过来的,伊祁月扎稳马步,等着师父的测验。
果不其然,一炷香的时间后,彦柩哲攻来了。
诡异的身法,锋利的剑刃,晃眼的光芒。这一次彦柩哲使了剑,向她左肩刺来,伊祁月拔下云玘借力荡开,抬脚向彦柩哲腋下踹过去,彦柩哲怎能不躲,一扭身避开,反折过来一掌打在她右肩上,伊祁月顺势一矮身子,再一抖肩将他振开,彦柩哲换了方向将剑刃倒转,横削过来,伊祁月将握着云玘的手背在身后格档,可他的剑气却奇怪地绕开了云玘的防护范围,在她衣裳的后腰划开一道口子,剑气凌厉,刺得她周身冰冷,如坠深渊。
来往十招,伊祁月没能粘彦柩哲的身,自己的衣服上却被划了五道口子,好在一道比一道浅,看得出她飞快的进步速度。
彦柩哲收剑,刚刚凌厉而霸道的气息也收敛不见,重回孤寂淡漠。
伊祁月问他:“师父刚刚用的是哪派的功夫?”
“霸王宗。”
伊祁月一怔,有些不理解:“霸王宗不是以符篆为主么,怎么剑法也这么刁钻?”
彦柩哲说:“为师教过你如何破霸王宗的符篆,凭你的水平,除非他们非要对你下杀手,一般的符篆你不必担心——离开许家的时候,你会碰到霸王宗一个用剑的元修,小心他,千万不要被他近身。”
伊祁月点点头,又问:“师父有何指示?”
彦柩哲说:“你回肘的速度不及他出剑的速度快,如果你用卷澜手去挡他的荡剑回风——”彦柩哲比划着第一次划伤伊祁月衣裳时所用的剑招:“他接三截宫打你关元俞穴,你能避得开他的剑,却无法阻挡他的剑气。”他示意伊祁月到他身边来,重新打出那一掌,道:“你从此处承力躲开,正面对着他,然后用卷澜手将他的剑往上带,抬脚蹬他小腹——”伊祁月照做,彦柩哲顺势将她所露破绽一一指明,最后给了个中肯的评价:“尚可。”
“又是尚可……我明明学得快哩!”她嘟囔着,却不敢大声说出来,在她心目中,这个男人永远保持着比她更精确的判断力和控制力,就算她已经活了至少三万年,她仍确信自己能从他身上学到好多好多东西。她挠挠头,走过去抱起树底下的兔子,捋它的毛,抬头问师父:“这兔子有什么用?”
“时候未到,你无需知道。”彦柩哲说完,转身要走。
伊祁月赶紧拦住他:“哎,师父,我能问问——你们想对许家做什么?”
彦柩哲重新回过身来,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漠,隐藏在朴素的面具下面,他的手却微微有些抖,他重复说:“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成熟呢?伊祁月低下头,又抬起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彦柩哲看不真切的情感,她问:“那师父——一定会告诉我么?”
“会。”彦柩哲看着她的眼睛,伊祁月竟读出些许落寞,可他还是说:“等你回到清云峰,为师都告诉你。”
“好,那我们在清云峰见——师父,你真的……就走了?”清云峰一年,日日相对,突然离了当然舍不得。
看出她的不舍,夜风和星光照耀下彦柩哲的面部轮廓变得柔和,他走过来,摸摸她的小脑袋,轻声说:“又不是见不到了。”这话说得暧昧,伊祁月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彦柩哲没理她,就真的走了。
可他化身的雾气刚散,就暗道了声不好,重回伊祁月身边的时候她还没走回住的屋子,彦柩哲远远瞥见一道绿影掠向远方,心就一沉,伊祁月见了师父突然出现,惊了下,忙问:“出什么事了?”
彦柩哲看着绿影消失的地方,语气僵硬了些:“这兔子,被人看去了。”
九龙山大阵强烈波动到最后就崩出个兔子,这件事只有十大宗派的高层知道,普通人见了人夜里转悠抱着只兔子不会觉得什么,可见了这事后立刻知道不得了的……
“十大宗派的人?”伊祁月皱眉,不好办,若是被别人知道了……
“神光族,孔雀。”早从伊祁月嘴里听说过她在神光族的那点破事,对孔雀和天观这二人,彦柩哲着实也没什么好感。听了这名字,伊祁月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她阴阳怪气地说:“哦,那个混球……准我把他做了么,师父可以帮忙么!”话是这么说,伊祁月与孔雀一年不见,也不知对方此刻达到了什么水准,想要无声无息地把他干掉,恐怕还得彦柩哲出手,而她在一旁举着小红旗大喊加油。
“不急。”彦柩哲拍拍徒儿的肩膀,算作安慰:“看去就看去,将计就计,计划提前也并非不可以。为师许你,日后若有机会,此人听凭你处置。”
伊祁月登时眉开眼笑,给彦柩哲深鞠一躬:“师父真好!比小墨儿都好!”
彦柩哲听了微微气滞,骂她:“没心肝的,到哪都忘不了梅儿,却不记得师父。”
伊祁月吐了吐舌头,嘿嘿傻笑:“谁让师父每日里白蔬淡饭,徒儿吃得好无趣!”
彦柩哲反问:“山里的果,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师父的酒,还不够?”
伊祁月欲哭无泪:“师父啊,清云峰常住居民就咱们仨,你喝竹叶青,坏兔子吃竹笋,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彦柩哲面无表情:“哦?也不知是那只小狗,半夜里起来摸黑,就着泡椒竹笋配着竹叶青,吃吃喝喝,偶尔还会唱歌……”
“师父!师父你是不是该走了师父!”伊祁月慌忙地推着彦柩哲的后背,彦柩哲轻轻笑了下,低声道:“你推的这方向是你的住处,早备了竹叶青?”
伊祁月做惊恐状:“你还是说‘尚可’吧!”
彦柩哲从善如流:“招待尚可,为师先走一步。”神情仍是淡漠,话音未落一晃身,随雾散开。
师父寻常时候都是清清淡淡,竟衬得偶尔的多言弥足珍贵。可千里寻来,他不可能只是为了送只兔子。计划,什么计划?对许家有计划,对十大宗派又有计划,这就是管理者的生活,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哎,到了时候,师父都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