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没有丝毫的预兆，外面的世界在一眨眼的瞬间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和大雪球一样，从一个个方盒子似的屋子里面出来，再进入另一个模样差不多的盒子。
我自己尽量蜷缩在壁炉前面的座椅里。生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账目充斥着，讨人厌的大雪让我所有的工作都泡汤了，而我只能选择用读书的方式来度过难熬的无聊时光。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母亲总会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面，哼着我听了已经数不清多少遍的曲调哄我入睡。而这样的大雪总是在向我说明圣诞节已经不远了。
每次圣诞节前，母亲都要把家里面完完全全打扫一遍，然后会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出一大筐的脏衣服要洗。那个年代还没有可以自动洗衣服的大机器，所以洗衣妇成了一个很受欢迎的职业。母亲对这些贫困的人们怀有一副天生的慈悲心肠，所以总会多给洗衣妇一两个铜板。父亲看到时也只是皱皱眉头，并不多做评论。
苏珊大妈是母亲换了好几次之后才留下来的洗衣妇，每次她看到我的时候，都会用那双粗糙、肮脏的手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即便我用充满邪恶的目光去迎接她的拥抱，得到的却依旧是她毫不吝啬的夸奖。
然而，自从上一次苏珊大妈从我家拿走衣物之后，她已经有将近三个星期没有再出现了。这让父亲感到很不安，他不时责怪母亲在寻找洗衣妇时的盲目，现如今又碰到一个一去不回的主儿。圣诞节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重，母亲似乎也有一点焦躁，她总会不时趴在窗台上向苏珊大妈居住的方向张望，期望可以在皑皑的白雪中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一切都显得徒劳无功。
带着些许的失望情绪，母亲开始鼓励我们装点客厅里面的圣诞树。这本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可是因为苏珊大妈，所有人都对此变得漫不经心。
突然，一股凉风如鬼魅般灌了进来。我刚一回头，就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佝偻着的身影。
“苏珊！”母亲首先惊叫起来。
哥哥姐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形。我索性一屁股倒进沙发里面，等着看她怎么解释工作上的失职。我敢保证这绝对会是一场好戏。
母亲迎上前去，本来打算把苏珊大妈让到屋子里面。可是，在母亲的手刚刚碰到她的身体时，她竟然如同没有根基的树枝一般在微风中摇晃了一下。“喔，太太。真是对不住，我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才耽误了工作。希望我没有耽误您全家的圣诞计划。”
母亲听到苏珊大妈说自己生病了，急忙把她搀扶到沙发上坐下。苏珊大妈看到我正好坐在她的旁边，这一次，她轻轻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哦，太太。我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害怕自己这把老骨头以后再也无法亲吻可爱的小少爷了。”
母亲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苏珊大妈给我施了什么魔法，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她推开。她的身体是如此冰冷，让我感觉不到人间的生气。然而她在我脸上的那一吻，却消融了我长时间以来对她的不满。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苏珊大妈似乎就要离开我们了，永远地离开。而我曾经那么讨厌她，现在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与我们渐行渐远。
“苏珊，如果我们知道你生病了，就不会把这么多的衣服交给你了。”妈妈有点歉意地说。
“太太，快别这么说。您知道的，我需要工作来养家的。否则我那刚出生的小孙儿在圣诞节的时候就收不到我的礼物了。”苏珊大妈把母亲冲的热咖啡搂在胸口取暖，可她的身体依然颤抖不止。从她破烂的衣角滴下的雪水一点点浸湿了我最喜欢的地毯，那一刻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面打转，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弄脏了我们家的地毯。
苏珊大妈用乞求的口吻说道：“太太，请您不要把我当成一个老女人看。我知道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可是上帝他老人家还不肯收留我，所以我必须得工作。”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一点喘不上气，“要不是我生了这场病，我本可以尽早完成工作的。”
母亲在给她结账的时候，刻意要多给她几美元，可苏珊大妈却不接受。“太太，我是一个洗衣妇，并不是一个生活中的乞丐。我凭我的劳动来挣钱，所以请您不要因为我上了年纪而可怜我。”她似乎有一点不高兴。
母亲拉过苏珊大妈的手，把钱放到她的手心里面，说：“苏珊，这不是施舍。这是我们给你小孙儿的圣诞礼物。”
“上帝啊，您全家真是仁慈的一家人。”说完，苏珊大妈又向母亲要走了更多的脏衣服。
在苏珊大妈刚要出门的时候，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苏珊，我们爱你。希望你可以活到两百岁。”
苏珊大妈笑了笑，说：“上帝不允许我活那么久的！”她转身离去，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无比瘦削的背影在风雪之中蹒跚。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些事情。外面的大雪依旧下个不停，我突然开始想念家乡的母亲。放下手头的那本书，我抓起电话想要向母亲问声好。当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用苍老的声音嘘寒问暖的时候，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暖流。
原来生活并不只是由那些烦人的账目组成。我怀念苏珊大妈给我的那一个吻，因为她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是生活中的乞丐，只要拥有力气和信念，就可以实现那些曾经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