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波刚刚平息，那边张平玉铺房又起了波澜。那外地来的客人，进了屋子，便猴急猴急的，遣散了鸨母和丫环，茶水还没喝完，便把张平玉拉到了床榻之上，还真把小东门当做外面的私窑了。
瞧那人一脸丑相，还喝的醉醺醺的，张平玉自是没给什么好脸色，像躺尸似的一动也未动，任他兀自在自己身上作怪，那客人倒是个怂包，没两下便泄了出来。
没歇半响，便又开始折腾，瞧见身下倌人胴体无暇，周身如玉，可偏偏是个榆木疙瘩，饶是自己上下其手，她却无动于衷，没有一点迎合的意思。接连深入几下，不悦地说道：“你是个死人哩？”
边骂还不解气，对着倌人身子又掐又捏，张平玉疼的皱眉，却只能咬牙忍受着。对方见着她这副隐忍的姿态，更是愤恨，把她身子翻了过去，说道：“方才门外茶壶可向我介绍了，听说姑娘有个外号，叫做‘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我且试一试。”
张平玉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却感到他退了出来，低着头，良久，臀下忽感到一点灼热的试探。张平玉一惊，一把推下身后的歹人，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忙穿上亵衣，想叫丫环把这人赶走。
客人被她这么一推，头却撞在了墙上，登时起了个大包，当下就大愤，也紧跟着就下了地，一把拽住眼前倌人的头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张平玉了，惊吓之余，更多的却是愤恨，两只玉手十只玲珑的指甲，全部就招呼在客人脸上，顿时对方脸上就多了几条血痕，两人在铺房里推推搡搡。鸨母、丫环听见响动，进门连忙把两人拉开来，拉是拉开了，客人却气急，衣服没穿好便嚷嚷着出了门，拽都拽不住。
这前堂台子上出阁倌人还正在表演节目，刚刚平息了与二楼一钱倌人之间的吵嘴，这下那张平玉铺房里又跑出来个醉汉，坦胸露乳，衣衫不整，见着前来询问情况的范大庄，便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喊道：“什么水银泻地，全他么是骗人，老子大把的银子给你了，便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说着，仰起头给众人看他自己脸上的抓痕，又接着说“还有没有王法了？这茉莉香坊还有没有人管了？”
范大庄之前夸下海口说的那些不过是些过场胡诌的话罢了，想到张平玉在小东门浸淫这么久，三教九流都见识过了，这等客人却没能应付的了，没想到反倒把事情闹大了，自觉头痛。
台上台下的倌人和其他客人被这样一搅和，也都没了雅兴。没过多久，坐镇后园的陈夫人便亲自来了，把张平玉也叫了出来，当面对质，讲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掌了嘴，三个耳光掴得响亮，张平玉白皙的小脸上登时浮现几条红肿，比起被她挠花了脸的客人，不遑多让。
客人见陈夫人该表示的也都表示了，正欲说话，陈夫人却又差来几个下人，三拳两脚又把这位闹事的客人也给打了出去。
陈夫人有性子和姜红棉、殷平平那样的倌人好言相劝，对小东门这些次等品级的倌人却没有那么多耐心，惹事便打，打到服气为止，并吩咐手下大丫环把张平玉的品级下调了一级。本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又在众多客人眼皮子底下，自然是要给一个公正的说法。
待到事情平息完了，一直跪在地上的张平玉才被丫环扶起来，身子骨仿佛又弱了一丝，步履蹒跚的回了铺房去。大堂众人看罢热闹，又恢复了喧嚣，不同的是，多了些疑问：那所谓的水银泻地，到底是怎样一番滋味？委实让人遐想。
张平玉从外面回来之后，便安静的很，不哭不闹，铺房内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平日里碎嘴的鸨母，见她的模样，不知怎地心里也跟着泛酸、难受，压在心底的责骂也不想忍说了。
良久，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丫环问了一声，是范大庄。鸨母连忙挡了门口，没让他见着门里之人，便说道：“姓范的，你就甭来添乱了，你瞧瞧你今天都办的什么事呀？我家倌人即便是生意难做，也没到那个地步，你给弄来的那是个什么禽兽？还跑到楼下到处嚷嚷，那个什么水银泻地，这不是存心要污了我家倌人名声吗？以后在这小东门，可怎么再做生意？”
范大庄连忙矢口否认道：“我没说过那样难听的话，都是那个不长眼的信口开河。我本是好意。”
“不要再提。不管你是好意歹意，你在小东门做这么久，什么规矩也该晓得，以后离着我们家倌人远着点，就万事大吉了。”对方没有说完，便被鸨母打断，越说越气，越想越急，又威胁道：“范大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你若敢再烦扰她，我便寻陈夫人说理去，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全部都抖落出来，倌人现在已成这样品级了，便不怕再降，只是你，怕是没的品级可降的。”
范大庄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再言，忙撒丫子跑路了。
※※※
几日下来，姜檀儿算是完全融入到了小东门，明里暗里的众多规矩也都熟悉个七七八八。白天闲着无事，便泡在账房里，帮着老秀才做事，晚上随便寻个楼下大堂的角落里一驻，左手茶壶右手酒壶。
小东门里众多倌人瞧着他生的清秀，做事规矩，便给他起了个外号，称作：俏小茶壶，这外号属董香怜为首的一钱倌人们叫的最欢，有事没事的故意吆喝一声，姜檀儿不喜欢听，不喜欢听便落了下成，偏偏就有人专门做他不喜欢的事。那天他与董香怜商量的事情也没了下文，不过他也不着急，凡事得一步一部谋划了来。
姜檀儿没事的时候，去过后厨，讨来几根鹅毛，都是羽毛修长，柔韧性好的“上品”。拿了回来，又在宅子里烧起了热水，把这几根鹅毛煮了两个时辰，拿出来冷却之后，只见原本透明的羽毛杆现已经变得昏黄，用手掰了一下，也比以前坚韧的多。
这些天，姜檀儿每日用毛笔写字，委实累得慌，“前世”学生时代，学书法是为培养兴趣，陶冶情操，若真的每天用这东西写字，不免觉得繁琐，最重要的是浪费纸张。想到“前世”里的洋人们在古代是用的鹅毛笔写字，便想着自己也做几支，不知能否用的舒服。
又找来小刀，在羽毛杆末端斜切了一刀，形成一个大体的轮廓，之后再仔细修成类似于钢笔笔尖，最后把杆内的鳞片状物清理了干净，沾上墨水写了两笔，觉得角度并不适合。有了第一支半成品的经验，姜檀儿又做了几支，各有不同的粗细程度，最细的写出字来，与那钢笔字看不出异同来。
当晚，姜檀儿便在小东门里施展了自己的“新发明”。董香怜见着他一反常态，手里拿着几根鹅毛，还有一打宣纸，嬉笑道：“你这小茶壶，又跑去了哪里偷鹅，连身上的鹅毛都没弄干净。”
姜檀儿拿着鹅毛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别小看了这支鹅毛，它自懂得美丑。”见对方不解，也不解释。兀自下了楼，一晚上对着董香怜写写画画，用他那支独创的“新发明”。
姜檀儿“前世”的学生时代是个典型的中国式三好学生，除了每天书包作业重如泰山之外，各类特长辅导班也上了不少，从音乐到美术，从美术到书法，各个方面都有所涉及。
老妈的方针便是：不求他在各个方面都有所建树，但求在有所涉猎。一心一意要把他培养成21世纪全方位复合型人才，多年以后，等到姜檀儿毕业四处碰壁之时，老妈想起来还时常唠叨一阵，说可惜当年白花了那么多钱，文艺情操再高，也敌不过业绩高。
“前世”学的这些都荒废了，偏就造化弄人，这一世却用上了。
几只粗细程度不同的鹅毛蘸水笔，轮番上阵，不多时好几张人物速写跃然于纸上，只见画中女子时而温婉恬静，时而活泼伶俐，动静结合，相辅相成。背景只是简单的线条勾勒，明暗相间，用以衬托和修饰，意在捕捉女子的神态和动作。
姜檀儿采用的是钢笔速写的绘画手法，顾名思义，有快速写生之意，篇幅简单，文笔生动，是素描的一种。虽然是中国现代原创词汇，但是是受西方绘画理念影响而产生，久而久之形成了它自己的独特的艺术形式。
小东门曲终人散，董香怜领着一群莺莺燕燕，朝着姜檀儿走去。见他一晚上都在对着自己写写画画，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到走近看见他手边的稿件，细一端详，这才发现，每张画中的人物，都是自己。
一颦一笑，飘逸而灵动，犹如现场取材、时间定格一般，这等绘画手法还是董香怜第一次看见。旁人一时间也跟着看得痴了，也不怪她们，这个年代的传统画作，多是以“以形写神”为原则和核心，讲究立意和内涵，人物画作也并不主流，闻名于世的画家多是以山水鱼虾为题材。
董香怜不懂诗画，无法从专业角度品评，自然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可偏偏就觉得美，具体哪里美？美在何处？不得而知，或许是那像有着生命力一般的线条的勾勒？或许是那栩栩如生的画中人物形象？或许是形态、构图严谨而逼真？又不觉得全然都是，朦朦胧胧说不明白。
正在端详着的这张画作，画中女子身处于红木栏杆前，被其他女子簇拥着，背着身子，露出白皙的脖颈，回眸莞尔，翩若惊鸿。眉目头饰笔墨不多，寥寥几笔，却像是要从纸张里走出来与她对话一般，惶惶然才反应过来，画中的自己只是笔墨而已，这样一想心中偏又生出几分失望来。
其他的倌人自然一眼便瞧出画中的女子是董香怜，有人说道：“哎呦！瞧你一晚上贼眉鼠眼，原来是背着我们，偷画了我们董倌人。你们瞧，这一晚上什么也没做，就画画来着，还画的这般好看。可是，这画是用的什么手法？好生奇怪。”
姜檀儿晃了晃手中的鹅毛笔，说道：“我说过，不要小看这几支鹅毛。”董香怜从他手中接过来，在手中把玩着，左端详右端详，问道：“都是用这鹅毛画的？”
“自然。”
“那你画我做什么？”董香怜不似之前一向恣意放荡的姿态，话问出来偏有着几分娇嗔之意。不单单是姜檀儿，就连其他的倌人都没见过她能有这样的神情，奇了怪哉，惊讶之余也都开始嗤笑，特别是姜檀儿，笑的都快岔气了。
董香怜被大家伙这么一笑，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恢复了往昔，说道：“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没见过姑娘我这般神态是吧？好看不好看？”姜檀儿说道：“放在其他倌人身上自然是好看，放在你身上，便觉得唐突了。”
“你画我做什么？”董香怜不理会，又问了一遍。姜檀儿收起了玩笑姿态，说道：“自有妙用，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要忘了之前商量的事，若是哪天你有意，再来找我不迟。”他便是料准对方会有悔改之意，才会这样做。
董香怜不解，问道：“你这人好生奇怪，都说了是计策，不说于我，偏又要我答应你。”她这话讲的也有几分道理。
姜檀儿也是无奈，他本意是想用董香怜为人放荡又是倌人的身份和做派，利用舆论炒作一番，叫她在京都火起来，但碍于现在作为幕后推手的他本人能力还尚浅，能掌控的局面还不明朗。况且这种炒作，董香怜的名声自然喜忧参半，叫她现在就知道自己或许会臭名远扬，那不得提刀杀了姜檀儿不可。
所以，一直吊着胃口，不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也只能不细说了。但见着对方瞪着一双美目，只好敷衍道：“在我们家乡，这叫做炒作，便是利用特殊的手段和途径，对你进行包装和推广，让更多的人对你产生好奇心，你有了名气，上升品级等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董香怜仿若鸭子听雷，反应了半响又问道：“什么叫做包装和推广？”
额，这个问题也难住了姜檀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正踟蹰间，对方又问道：“你一个小小的茶壶，如何做到？凭借这些吗？”
她扬了扬手中的画册，有些不屑，接连又问道：“可这些与你有什么好处呢？你为何要帮我？”
连续三个尖锐的问题，问的恰到好处。这些也都是姜檀儿自身要考虑的事情，正所谓事在人为，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办不成呢？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又不正经起来，老话重提：“交朋好友，讲究合乎口味。”
“信你才怪呢！”董香怜一脸嫌弃地打断道，说罢颔首低垂，视线停留在画册上，她觉得画中女子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是姜檀儿的笔墨和鹅毛赋予了画中女子的意义，这意义之中，蕴藏着万般的变化和无穷的可能性。想到这些，心中既幸福又悲悯，鬼使神差的便说道：“我答应你了。”
“什么？”
“我答应你了，我不问你是为何帮我，亦不问你如何做到，我只是相信你了。”女人心思，如海底针，岂是谁都能猜得通透？董香怜这样自嘲地想着，同时说道：“你既然画的是我，便要给我几张。”姜檀儿呵呵一笑，却未答应，董香怜见他小气，便强行从画册中把她最喜欢的那张背身回眸的画抽了去，一边走路一边仔细端详着，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