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西区传出的打斗喧哗就消失了,寂静中反而透着更浓烈的不详气息。整个囚室的人都带着那种诡异表情,几个缩在角落里的家伙不停地交头接耳,阴森森的目光仿佛鬣狗在期待饕餮。见红旗忽然站起,像是要出去,小四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睡吧,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红旗笑了笑。
“是去打架吗?”小四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已变得发白。
“他是要去耍狠,你也跟着去啊!”旁边的囚犯中,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等到了那边就挺着肚子喊,白皮猪快把人放了,不然我们两个就操翻整个西区,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犯人们乐不可支。红旗扫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囚室。小四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跟上去。
“装腔作势的小子,有人保着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待会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之前那犯人不屑地啐了口,转头望向小四,“喂,你怎么不去?等着给他跟姓李的收尸吗?”
“别胡说,姓李的那么狠,说不定现在已经把那些白人都操翻了呢?”另一人冷冷地说。
“啧啧,英雄救美啊!想不到姓李的口味这么重,居然找了个白人老头做相好,一听说那老头有事,就巴巴地跑去送死……”
红旗还没来73号囚室前,李教官一直属于三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的那类角色,上次他突然爆发出的强横面目,让犯人们至今心有余悸。没有谁喜欢被菜鸟骑到头上,现在既然能借白人的手一了百了,自然是再好不过。
众人亢奋不已的同时,小四沉默地躺回床上,用力抱住脑袋,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研究院的女看护偶尔才会心情不错,在满是粪便和腐烂同类的铁笼里,他只看过一本残破的插图童话,每一页上面都沾着秽物。对于小四和其他实验体而言,有饭吃就是足够快乐的事情,当然,如果没有那些日复一日的扎针抽血、活体解剖,这份快乐会更纯粹。
喷火龙是个带着偏执的认定,小四总以为走出了研究院,外面的世界会和故事中一样。红旗的出现让他以为梦想变成了现实,但之后那场血淋淋的迎接仪式,轻易粉碎了一切。
在这片遗弃之地,除了一起被送来的那些同类,红旗已是小四唯一还熟悉的。他第一次被一个正常人类以正常的目光注视,被平等对待,红旗虽然话少,但从不会带着那种吆喝猫狗般的口气。
有时候注视着那双漆黑的眼,小四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有依靠了。可他现在却在怀疑,这个刚刚走出囚室的朋友,将永不会回来。
东区监楼总共五层,越往上,红旗遇到的进化者就越多。这些家伙都带着明显的敌意,但没有人像一楼囚犯那样,直接上来面对面的挑衅,似乎是强大的实力同时也造就了自负,并不屑于对他做点什么。
红旗就像是一匹闯入狮群地界的狼,走得缓慢而小心。终于踏上第五层楼面时,他发现能够感知到的进化者忽然变少了,这里住着不过二十人,冰冷肃杀的气机却如潮而至,死死将他锁定。
穆先生正在房内跟一名老者下棋,门被敲响。
“告诉他,就说我没有空。”穆先生听完通报,连头也没抬。
看着孤零零等在门外的红旗,传话的汉子似乎有点不忍,迟疑了一会说:“都这么长时间了,就算是穆先生过去也未必有用。更何况,东西区从来没有过闯到对方监楼伤人的例子,有事一般都在外面解决,李老七算是坏了规矩。”
“规矩?”红旗被这个词弄得愣住,吃人的地方也有规矩,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笑话。
“你走吧,回去睡一觉。明天早上,天还是一样会亮。”那汉子叹了口气。
红旗一言不发地下了楼。
监狱不同于矿坑,那边的人可以丢几块石头就摆平,让他们吃不饱饿不死的吊着胃口,但这边显然没谁会买一个菜鸟的帐。远东人都不帮远东人,红旗想不出有还有什么理由去找沙克博士,老疯子是个敬业的研究者,但绝对跟善人扯不上关系。
底楼的人都望向了慢慢走到西区大门前的红旗,神情中透着急不可耐,他们在等着看血溅起来的场面,连喘息声都像是野兽。
73号囚室的门仍开着,透出的灯光仿佛无声召唤,仿佛在说:来吧,你知道那人说得没错,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天还是会亮。只要你不死,别人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要报仇吗?命都没了,还怎么报?
在身后那些远东囚犯发出的嘘声中,红旗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
“骨头真硬啊,打到现在都没死……”西区楼上远远飘来的一句感叹传入耳中,红旗忽然不动了,垂在身侧的双手一点点握紧,然后整个人如箭般冲出。
铁矛老大正在欣赏着眼前的杰作,一如抽象派画家在凝视刚完成的作品——李教官的腿骨臂骨都已被打成了十七八截,跟白头佬躺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神还是连半点都没变过,白头佬甚至在笑,边笑边咳血。
与兽王不同,龙枪系猎影的进化芽主要用在超视觉和远程武器专精上,由于无法驯服猛兽,近战劣势明显。白头佬的随身火器早在进监狱时就被警卫收缴,几次挨打都强忍了下来,今天却因为同囚室的犯人把话头引到他女儿身上,而彻底失控。
当时那犯人边抠着脚掌上的老皮,边嗅着手指,在惬意的享受中倒抽着凉气,“嘶……真******舒服,比干女人还舒服!老头,你有女儿吗?今天晚上我多给你一点吃的,你跟我讲一讲她长什么样,最好详细点,奶子多大,屁股多翘,都被什么样的人干过,我也好打一打……”
到底要打什么他没能说出来,平时跟头闷驴似的白头佬已经血红着双眼跳起,一拳就砸断了他的鼻梁骨。
被绑起来之后,白头佬很快就遍体鳞伤,但抠脚男跟他的帮手还是没感觉到爽。老头始终显得很平静,拳头砸上来,脑袋偏一偏;刀子剜下身上的肉,连看都不看一眼,让血自己在那里淌。
“你们就这点料?”白头佬淡淡地说,“跟东区我那个兄弟比起来,你们简直就像没长蛋的娘们儿。”
抠脚男怔了怔,他听说过老头是自愿跑来监狱的,而且并非一个人。听老头这么说,他忽然狞笑,“你的意思是,你兄弟很有料是吗?”
李教官一听到传话就赶了过来,走进囚室后,房内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见到白头佬成了这般模样,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死气沉沉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留哪个?”他问。
白头佬看了看抠脚男,什么也没说,跟李教官十多年下来的默契,他也确实不用说些什么。
“是在商量要怎么把我们弄死吗?啧啧,快看这头远东猛兽的胳膊,看他的小细腿,老天,我真的很怕啊……”抠脚男耍宝般的惊恐表情让所有人狂笑不已,然后他们就看到这份造作,变成了真的惊恐。
李教官的体重绝不会超过120磅,但他一只手就将面前足足高过自己两头、粗壮几倍的白人壮汉拎得腾空而起,在牢房中抡了一圈。一圈之后,他手中的壮汉只剩下了两条腿,而所有被这古怪兵器挨上擦上撞上的囚犯,都已倒了下去,爆开的血肉之花覆盖了整个空间。
有冲突自然就有挑头的,抠脚男被留到了最后。那家伙已经疯了,爬出去的时候在地上留下了很长一道屎尿痕迹,白头佬没杀他,怕脏了手。闻风而动的大批西区强者,最终让两人没能走得出去。白头佬这才知道,作为远东人,李教官在这边惹事等于犯了忌讳。
在铁矛老大的面前,白头佬始终表现得满不在乎。这会儿耳听着身边的呼吸声一点点变得孱弱无力,不由得略感歉疚,开口说:“老伙计,这次又拖累你啦!我这个烂脾气,还真是……”
李教官的扑克脸上多了点笑意,喉中含混地哼了一声。
铁矛老大久久地盯着他们,似乎在考虑要怎么杀才更过瘾,一个手下冲进屋内,脸上的表情如同见鬼,“老大……那远东小子上了二楼,底下的人没能拦住他。”
发现铁矛老大的目光不是投向自己,而是注视着自己身后时,那汉子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然后怪叫一声吓得直跳起来。他是一路狂奔上顶楼的,却没想到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年,也悄然无息地跟着到了。
“这不可能……”那汉子打起了哆嗦。西区跟东区一样,更强的能力者,才有资格住得更高。红旗身上既没有血也没有伤,干净的好像刚换完衣服,外面也没有半点杀声传出,就仿佛那些强者忽然都变成了瞎子,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幽灵幻影。
铁矛老大身后站着个两个人,一名超念域进化者,一名战斗域。在他们眼中,红旗却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最多只是在潜行方面存在着某种天赋。那名念修带着点不屑地出手,顷刻之间在红旗身上连下六道禁锢,如果不是铁矛老大在这里,他甚至懒得去多看这只刚溜出阴暗角落的老鼠一眼,更别说是亲自招待了。
“今天客人不少啊!”铁矛老大笑了笑,于是整个大屋里的手下和女人也都跟着开始笑,没眼色的人早就死得连骨头都烂了,还能活在这里的全都不是傻子。
“你是这里的首领吗?我想请你放了他们。”红旗的话让所有人怔住,包括李教官跟白头佬。
“你在求我?”铁矛老大呼哧一下笑出了声音,赤着的上身肌肉块块贲起,殖甲留下的嵌入孔甚至喷出了血水,“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来求我?”
那名战士大踏步走出,一拳轰上红旗胸腹,后者顿时滚跌出十多米远,撞上屋角发出砰然闷响。
红旗站起身,擦着嘴角的血,慢慢走上来,“我得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他们跟我认识时间不长,但怎么也要比这里的人靠得住。你是老大,我们几个只想要活下去,威胁不到你的。”
“算是个好理由。”铁矛老大点点头。
那战士又连续几腿扫出,腿脚带动的风声让人头皮发麻。他的目标是头部和两肋,红旗只挨了两下就断了半排肋骨,口鼻间鲜血狂涌。战士见他始终不倒,狂吼一声全力出腿,红旗被直接踢中侧脑,在天翻地覆的震荡感中软软倒下。
“罗宾的死跟你是有一点关系,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了,你走吧!”白头佬一字字地开口,他不知道这小子发了什么疯,只知道这么干很蠢。
“请你……请你放了他们……”红旗再一次摇摇晃晃地站起,视线已短暂失焦。
“你的理由好像还不太够。”铁矛老大漠然回答。
红旗吸了口气,那战士又是一拳挥来,他知道再不有所动作就再也没法动作,拳头上陡然蹿起了烈火。拳与拳的对撞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钝响,那人的整条手臂都像是化了,软了,被摧枯拉朽一路折断到肩部位置,发黑的断肢一落到地上就摔成几截,变成了焦炭般的粉末。不远处的念修骇然发现自己下的禁锢全都被烧尽,精神力的急剧提升之下,倒映在他眼瞳中的竟是个火焰人形!那股灼热甚至让他产生了直视太阳才会有的眩晕感,他下意识地捂住双眼,指缝中却跟着喷出烈火,在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整个人瞬间被烧得只剩一具骨架。
“这样够不够?肤色跟种族就是个狗屁,活着的朋友,比死人更有用。”红旗喘息着望向铁矛老大,“我是不是在跟你耍花样,你看我有没有退路就应该知道。我现在站在这里,只有一成把握拖你一起死,我不想赌,但真要是赌的话,这一成把握不算少。”
铁矛老大直视那双狼一般的眼,连在意都没有在意那些尖叫的女人跟紧张戒备的手下,沉默了很长时间,慢慢露出一个狞恶的欣赏表情,“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拳头说服我,小子,你叫什么?”
“红旗。”
正如当初逐步接近暴食兽的过程,面对那巨大恐怖的杀戮力量,红旗最终还是以自己的方式,走到了最后一步。跟白头佬一起,架着李教官走出西区时,黎明的曙光已经划破天际。小四正蜷缩在西区大门前,身上沾着凝固的血迹,几乎不成人形。见到红旗后,他躺在地上无力动弹,却露出笑容,“我试过进去,可是打不过他们……”
红旗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背起了他。
路上遇见的所有远东囚犯,远远就让开了路,难以置信地瞪着这四个遍体是血的怪胎。东西区划分以来,他们是唯一一批到西区监楼放手搞事,并活着走出来的例外。
“喝吧,喝一口会好受点。”把李教官扶到床上后,白头佬走到囚室门口,从口袋里摸出个军用酒壶递给红旗。
红旗看了他一眼,拧开壶盖,仰脖灌下几大口辛辣的液体,跟着擦了擦眼。那里有道被踢裂的伤口,抹下来的,有血,无泪。
监狱隶属哪一方势力,他不得而知。但在这里,活着无疑就是剥夺生命的过程,剥夺别人的,留下自己的。
他来自拾骨荒原的巨石山下,遍布煤尘的矿井,一个在遥远和回忆之间的地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除了那位嗜酒如命的老人以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告诉他,他是不折不扣的垃圾,必须臣服于命运。
但他自己,却从不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