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靴踏在盐碱地上发出的声音很硬,夹着沙尘的风一样。
拾骨荒原,这片几天前还仅仅存在于概念中的死地,如今已切实无比地在游骑们眼前展开它那广袤狰狞的本貌。兼备夜视和瞄准功能的作战面具早已被几人戴起,深绿色的视界当中,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正迎风簌动,如同扭曲的鬼魅。
斯洛提出要找向导时,其他游骑都觉得有点多此一举,顾忌到前者向来刚愎强势的行事风格,才没有多说什么。但随着越来越深入荒原,他们的这份自信正在慢慢瓦解,就连在野外向来如鱼得水的阿加隆,也第一次有了束手束脚的感觉。
威胁无处不在。
明明是可以直线穿越的洼地,却生长着一些丑陋到根本不像是植物的毒笼草,让游骑们不得不绕道前行。这种能够分泌出腐蚀性乳状液体的草本杀手,生着锯齿形的叶瓣,身上长满尖刺。大概是感应到了众人脚步的轻微震动,几株缠着惨白兽骨的毒笼草竟像蛇一般游走起来,抖动的锯叶发出沙沙轻响。
游骑野外生存教材记录了近百种食人植物,毒笼草正是其中之一。绕过洼地后,斯洛等人看到了更多叫不出名字来的草木,它们形态各异却悉数在蠕动着身躯,每一片枝叶都探伸向游骑所在的位置,就如同已经嗅到了血腥味的兽群在张牙舞爪。
月色下涌动的这片斑斓浪潮,让游骑们不自觉地起了寒意。
“那边有路。”红旗指一指侧方。
前进过程中,袭击突如其来——藏在沙土中的一只变种狼蛛悄然钻出,足有拳头大小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跳跃力,跃起一米多高,直扑走在队伍最后的罗尼卡奥。看上去白皙而单薄的年轻游骑后退半步,从腰间抽出匕首,如外科手术般精确地将狼蛛拦腰切成两半。
由于惯性,狼蛛的前半截身体仍然落在了罗尼卡奥右肩上,眨眼之间就在战斗服表层咬出了一个破口,它前肢上的刺毛正在剧烈摩擦着,发出狗吠般的诡异声响。
罗尼卡奥皱了皱眉,刚要反手去拍狼蛛,却被听到动静的红旗抢先一步,用灌木枝挑落了那只生命力顽强到匪夷所思的八眼怪物。
从狼蛛口中喷出的汁液射上地面,灼起一阵白烟,威力竟如同强酸。罗尼卡奥微微变色,抬脚踩死仍在爬动的狼蛛,冲红旗点了点头。
临行前针对玛茉儿的那句粗鲁回应,让这远东少年当场被十几杆火器顶上了脑袋。每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未必有错,但微妙的地方在于他用了一个“操”字,而且还用得无比顺口,就仿佛大小姐跟母狗也没多大区别,吸引异性的地方根本不在于身份或美貌,而仅仅是因为长了那么个器官。
斯洛的干预让护矿队众人全都放下了枪,他还是喜欢用肢体语言去表达观点。被一巴掌抽得双脚离地的小克劳德,脸上表情完全走了样,就像条莫名其妙挨了鞭子的忠犬,但就连老矿长都没多看他一眼。
罗尼卡奥知道斯洛向来很有野心,每次出任务都会力求完美,今天会插手无非是不想出什么岔子。当然,不管远东小子是不是有口无心,等到再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斯洛多半会亲自在他身上留下点记号。玛茉儿确实能算是婊子,只不过却是斯洛罩着的婊子,除了兴致好时会拿来大家用一用以外,斯洛平时还是很护短的。
要是在这种年纪变成残疾……罗尼卡奥久久注视着红旗,觉得有点可惜。
接下去的一路,几乎是每隔片刻,游骑们就要面临一波袭击。从纵跳如飞的啮齿兽,到翼展超过两米的吸血蝠,各类各样闻所未闻的掠食者轮番而来。一开始他们还算轻松应付,但杀之不尽的变种生物却始终没有停止过攻击,时间一长,就连实力最强的斯洛都现出了疲态。
游骑们并没有注意到,处在队伍中间保护位置的红旗,望向他们的时间,要远远多过望向那些袭来的野兽。
红旗第一次走进拾骨荒原,是因为赌气。
那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又瘦又小,被白人孩子欺负,打不过就咬了人家一口,死不松嘴,几乎把指头咬断。瘸杰克知道后二话不说给了他一耳光,等到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又当着人面把红旗揍得半死。
老爹不向着自己,反而帮别人——这是红旗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那天瘸杰克下手很重,红旗淌着鼻血冲出棚户区,只想跑得离家越远越好。
跑进荒野没多远,他的脚踝就被黑尾蝎螫中,又奔出几步,一头栽倒在荒草丛里。瘸杰克找来后,吸毒血吸到半边脸都高高肿起,才算救回他一条小命。
远东人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白人的谚语也说,狼只要挨过一次枪子,再看见火光就会畏缩不前。红旗却是个特例。
第二次进荒原,他找了些艾草。在白人眼里,远东人传承了千百年的草药学无疑是个笑话。但红旗从小就常看见棚户区的老人用艾草野蒜驱虫,生嚼马齿苋止腹泻,熬车前草治咳嗽,他知道这都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这次没有蝎子再敢靠近,但他却被一头食腐豺追得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才能跑掉。
第三次红旗准备整整一个月,带了刀。他只是单纯的不服气,人也好,野兽也好,凭什么都能欺负自己?
瘸杰克并不知道这孩子在跟荒原较劲,见他多穿了好几件衣服出门,只随口问了声,没太在意。红旗回来的时候几乎不成人形,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右手手腕被咬得骨头都露了出来。
但他却拖回了一整条食腐豺的后腿。
处理伤口时红旗连哼都没哼一声,即便是整天醉醺醺的瘸杰克,看着他当时的眼神,也不禁有些毛发倒竖。
红旗喝了不少苦药才算好全,替他治伤的远东老头常笑话他,说这是匹夫之勇,红旗却听成了屁股之勇。老头说世上万物都有克星,你要能知道它们的弱点,你就是它们的克星。红旗每次陪他晒草药,都会听他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老头治外伤很厉害,却最终死在护矿队的拳脚下,来不及给自己贴上半张狗皮膏药。
红旗到今天都还记得他的话,跟他脸上那些刻着岁月风霜的皱纹。
第四次进荒原,红旗引豺群与鬼魈相斗,等到后者咬杀最后一只食腐豺后,他又以黑曼巴杀鬼魈。那蛇被他拎在手里已久,被草药味熏得奄奄一息,扔到鬼魈身边时却又恢复了凶劲,只一口就让那人形猛兽毙命。
拿到了行走荒原的入门券,红旗开始谨慎行事。肉食对普通矿工而言永远都属于奢侈品,他还想要更多,却不打算因为这个惹来麻烦。为了一口吃的,棚户区不是没有过死人的例子。
除了瘸杰克以外,没人知道红旗有双与生俱来的夜眼,也没人知道这些年以来,他在拾骨荒原都经历了什么。
引着游骑们进入瘴雾带后,潮水般的掠食者陆续退去。这一路红旗看得分明,游骑们在应对数量稍多的掠食者时,总是三人攻一人守,干净利落无懈可击,甚至连枪都没有动过,斯洛也没有再展现出靶场上那种力量。
但他们仍然强横无比,光凭着赤手空拳,就能活活撕裂啮齿兽披满鳞甲的身躯。
负责指引小队方向的阿加隆有一次杀到亢奋起来,在跟贝托换位的过程中,竟俯下身体,以四肢着地的方式高速移动,格杀动作迅猛无比。这家伙一路上都在嗅着风中的气味,在眺望远方的时候,瞳孔形状甚至会跟着改变,没有半点像正常人。
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的红旗实在是好奇,这样的家伙,到底体内存在着什么。如果说答案真的跟殖甲有关,那就意味着自己迟早也有机会——去獠牙镇堵大克劳德那次,石匠杂货店的收货单是无意中的发现,但却等于打开了一扇门。
他一直都站在门槛上,却不知道门内还有着如此宝藏。
五个小时后,众人翻越了一道岩山。望着阿加隆毫无迟疑的指向,红旗变了脸色。
那边有一条曾经走过的大裂谷,里面有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噩梦。
天坑。
几名游骑并没有老矿长的顾忌,路途中的交谈也没有刻意避开红旗。联想起煤仓口莫名其妙失踪的那几个人,红旗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得了疫病被送走,而是已经丢了命。
是什么把天坑当成了巢穴,并跑去遥远的巨石矿井大开杀戒?红旗找不到答案,梦中从地底深渊传出的咆哮声仍在耳边,他不敢相信两者之间竟会存在某种联系。
走进裂谷,看见天坑之后,几名游骑都显得有些意外,极少开口的贝托扫了阿加隆一眼,问:“你确定是这里?”
“你不信我?”阿加隆冷笑。
贝托沉默了一会,持枪在手,跟着望向呼吸急促的红旗,“这小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观察并不是单方面的,一路上几名游骑或多或少都有留心这远东少年的表现,除了对荒原地形确实了如指掌以外,他似乎还隐瞒了些其他东西。比如令大批掠食者止步的瘴雾带,小队进入后却安然无恙——这不可能没有原因,但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在这里等你们,我怕高。”对着游骑们的注视,红旗勉强笑了笑。
“不,你能选的只有两样。”斯洛冷冷地说,“要么自己下去,要么被我踹下去。”
吊索放到将近极限时,几个人的脚底沾上了坑洞斜面。漏斗形的天坑还没有到真正的底部,只不过已勉强可以驻足行走。作战面具的夜视效果正在变差,游骑们打开突击步枪上的战术灯,光柱划破了地底空间。从这里往上看去,夜空就只剩下狭窄的一片。
天坑内部巨大空阔,潮湿的土腥气充斥鼻端,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时传来水滴打上岩石发出的滴答声响。扶着冰冷的石壁,掌心接触到青苔表层颗粒状的突起,红旗几乎已分不清这是噩梦还是现实,所有吻合的细节正在令心跳变得越来越疯狂,他甚至忍不住看了看手指是否跟梦中一样已被磨烂。
“废物。”斯洛听到他愈发粗重的喘息,不禁冷笑。
“是这里没错,奇怪的是没有死人的味道。”阿加隆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低的声音里透着狐疑。
半个小时后,脚下的地面渐渐变得平坦。浸在刺骨的地下水中,众人手足并用爬入狭窄岩洞,阿加隆似乎更习惯这样的移动方式,单手举枪当先引路。
斯洛向来不怎么喜欢被动行事,所以宁可找来这处巢穴,也不愿意在矿井死板设伏。他只是没料到会追踪到如此之远的地方,并且遇上一个只在图片上见过的天坑,就目前来看,事情无疑在向着不那么枯燥的方向发展。
阿加隆是“猎户”型套装殖入者,普通人的嗅觉细胞有500万个,狗的嗅觉细胞能达到20000万个,而在他身上,这个数字还要乘以40倍。套装还融合了白头鹫和变种大耳狐的部分基因,如今的他只要愿意,便能轻易看清十公里以外的一只飞鸟,并听见它振翅时发出的响动。
对同伴的能力,斯洛从不怀疑。在战斗辅助方面,阿加隆向来精准如活体雷达,还从未让他失望过。
至于很可能马上就要到来的血腥杀戮,斯洛根本连操心都懒得去操心。
岩洞漫长而深邃,连通的是一个更大的地底空间,黑暗已变得有如实质。便携智脑显示出的距地面垂直深度,已经超过了三千米,灯光照射的前方,一面高阔到难以形容的陡壁正隐约现形。
陡壁中央有道光滑齐整的裂口,仅容得下一人通过。这条古怪通路黑沉沉的不知有多深,站在入口,阿加隆第一次显得犹豫不决,“我听不见里面有动静……”
“我怎么闻到你的裤裆里有股尿骚味?”斯洛当先走了进去,一句玩笑却没能让其他游骑笑得出来。
走在夹缝之中,巨大的压抑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两边的石壁随时会合拢。红旗第三个到了尽头,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不由大吃一惊。
石窟中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已成惨白骨架的死人。
那人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双手虚持,像是握着把看不见的巨刃。刃锋所向,赫然是那道足有百米高的陡壁裂隙。那人身上的骨骼结构,与人类一般无二,但犬齿却多达三对,发达如匕。
死人脚边蹲着具遍体龟裂的小魔像,高不过那人膝盖,垂在身后的翼翅断了一边,地上散落着石块碎屑。它有着蝙蝠一样的身躯,酷似猴子的脑袋,狗一般的嘴,上肢一前一后撑在地上,神态狞恶栩栩如生。
地底、石窟、骸骨、魔像,一切都透着诡异。那人成了骨架却没有垮塌,更仿佛这里有股看不见的邪恶力量。
“就是它们身上的味道,一路引我来了这里,没有错,我不会错……”阿加隆的声音在发颤。
“你是说这骷髅和石雕吃了那些矿工的脑子?”斯洛冷哼了一声。
“别用那种口气,我不会错!”也不知是不是精神上的压力已到达极限,阿加隆骤然大吼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吼声在石窟中激起隆隆回响,阿加隆手掌中的汗水令枪身一滑,战术灯具偏移的光柱之下,死人指骨上有着什么东西亮了亮。
那是枚戒指。
红旗走进石窟不久,就注意到了这不起眼的小玩意,灯光直射不到的暗处,他的夜眼却看得一清二楚。戒指跟白骨的结合处中空着,几根细如发丝的针管由戒指内圈探出,尖端紧挨着骨骼表层。
如果死人手上还有皮肉,戒指上的这些针管无疑是扎在肉里的————这让红旗立即联想起了斯洛胸口的那块金属甲片。慢慢的,他的呼吸变得平缓下来,目光也移向了别处。
此刻看着斯洛走过去,弯腰拾起那只戒指,红旗额上有根青筋也跟着微微跳了一跳。
几名游骑凑到了一起,低声言语中充满惊疑。在他们身后,红旗却仿佛被刺了一刀,猛然转头,望向死人脚边。
那具狰狞的魔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