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F。Liszt，1811—1886）年轻的时候，曾经写过一首钢琴与乐队的曲子《死之舞》。这首乐曲最早写于一八三八年，那时李斯特才二十七岁（后来在一八四九年又曾几度修改）。那是那一年李斯特在比萨的教堂里看到了意大利十四世纪佛罗伦萨派一位画家画的一幅名为《死神的胜利》的壁画，受到强烈的震撼而创作的乐曲。在那首乐曲中，李斯特头一次触及“死亡”这一亘古的主题，但只是以二十七岁年轻的心去触摸死神，心与手都是滚烫的，并没有对死神有什么恐惧，而只有对死神的兴趣。现在来听这首乐曲，除了开头能听到一些沉重（在我听来有些故意为之的沉重，是属于音响效果的沉重），其余更多的是轻松，钢琴独奏节奏的轻快，音色的轻盈活泼，大多是属于年轻人在青草地上跳跃的步伐，充满着几许弹性；最后钢琴和整个乐队的融合，更是充满欢快的气氛，将“死之舞”像是跳起了热烈庆祝的丰收舞。在这首乐曲中，李斯特运用了宗教乐曲“末日经”的旋律作为母体，一下子写了三十二个变奏，简直有些像将死神拉来和他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
一八八二年，李斯特七十一岁的那一年，创作了他一生最后一部交响诗《从摇篮到坟墓》，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摸到“死亡”这一主题。四年之后，他真的就被死神召唤而去。他还能像二十七岁时那样离死神那样遥远而对死神那样无所畏惧吗？那样对死神充满乐观而游戏的精神吗？
李斯特的晚年，不止一次这样触及“死亡”的主题，除了这部《从摇篮到坟墓》，他还写过《死神恰尔达什》《葬礼前奏曲和葬礼进行曲》《送殡船》《苦路》《枯骨》等不少和死亡有关系的乐曲。不能说是到了晚年李斯特一下子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但因为死亡时时都紧靠在他的身边，跨过这条河已经很容易，很快就到的事情，所以是他常常会想到的话题。一八八三年他在七十二岁的时候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从我青年时候起，我一直认为死比生简单。”这种的“简单”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样的迅速和容易？
我曾经看过匈牙利人本采·萨波尔奇写的《李斯特的暮年》一书。这是一本非常薄的小册子，仅有六十来个页码，但极其细微地叙述和精道地分析了李斯特孤独的晚年。这本书的开头，讲了李斯特这样两件事情，很能说明李斯特英雄末路的孤独苍凉感。
第一件事是，一八八五年也就是李斯特逝世的前一年，他的一个学生为他朗读叔本华的书，当读到《批评、成功和声誉》中那则有名的比喻：一个烟火匠把最绚丽多彩的烟火放给别人看，结果发觉那些人都是瞎子时，李斯特喟然长叹道：“我的那些瞎眼的观众也许有朝一日受上天保佑会恢复视力的。”
第二件事是，还是一八八五年那一年，“李斯特在岁尽年残时节去瞻仰塔索在罗马逝世时的故居（一八四九年李斯特三十八岁时曾经创作过一部《塔索：悲叹与胜利》的交响诗，他对这位伟大的诗人很崇敬。——肖注），他指给他的学生看，当年这位意大利伟大诗人的遗体像英雄凯旋似的被运往神殿去戴上桂冠时，走的就是这条路径。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不会被当做英雄运往神殿，但是我的作品受到赏识的日子必将来临。不错，对我来说是来得太迟了，因为那时我已不复和你同在人间。’”
这两个生活细节，很能说明晚年李斯特内心世界的孤独无助。为什么会如此孤独？是因为死神已经逼迫在眼前近在咫尺了吗？一切变得非常简单了吗？按照李斯特晚年的实际情况，他已经声名雀跃，他的作品并非不受到赏识，而是在整个欧洲很响亮，他的观众也并非都是瞎子，崇拜者甚多，甚至连十九岁的少女都拜倒他的足下。他为什么会拥有如此的心境？他内心这种深刻的孤独感到底从何而来？
其实，晚年的李斯特一直生活在罗马、魏玛和布达佩斯三座城市。他是布达佩斯音乐学院院长，桃李满天下，他在罗马和魏玛的崇拜者更是多如牛毛。从十一岁就开始走遍欧洲举办他的独奏音乐会，李斯特一直不缺乏掌声如潮、美女如云和香槟美酒的包围。说他的作品不被人赏识而他的观众都是瞎子，这话不客观，不是李斯特内心真实的一部分。
在我看来，如果因为作品的原因造成了李斯特晚年孤独，恐怕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而且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只是他知音恨少尤其是与老友瓦格纳分裂之后产生的苍凉感罢了，即使后来和瓦格纳和解了，那种隔膜也是无法去掉的，想一想当李斯特为和解后的老友弹奏《送殡船》时瓦格纳无言的冷漠，便会理解李斯特的这一份心情。只是它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我以为是来自卡洛琳，这位沙皇声名显赫的德裔公爵维特根斯坦的夫人。这位比李斯特小八岁的卡洛琳夫人，据说长得并不漂亮。按理说，李斯特一生接触的女人（他爱的、爱他的）不算少，为什么被卡洛琳所倾倒，并为此付出了大半生的代价，一直为大家所莫衷一是。不过，从卡洛琳夫人的身上，我倒是看到了李斯特晚年内心世界的一角，女人，尤其是男人真正刻骨铭心喜爱的女人，从来都是男人的一面镜子。
一八四七年，是李斯特的重要年份。在这一年，他到俄国举办他的独奏音乐会，在他的欧洲巡回演出中，这是平常事，照例赢得掌声和女人的青睐，照例举办义演来捐助当地的慈善事业。在这次的俄国的义演中，居然有人花了贵宾席票价一百倍一千卢布的价钱买了一张票，这消息让李斯特有些吃惊。这个人就是卡洛琳夫人。他们就是这样认识了，而且李斯特竟然对她一见钟情，其他一切女人立刻灰飞烟灭。为什么？就因为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张义演的门票？显然不会这样简单。而这位家中光奴隶就有三万的贵夫人，为什么宁可被沙皇开除国籍、剥夺一切财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至死也要嫁给李斯特。我无法解释，只能说这个世界上虽然有许多所谓爱情让人丧气而几乎失去信心，但毕竟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真正足以让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李斯特和卡洛琳的爱情历经周折，在李斯特五十岁生日时，本来已经被教皇允许和卡洛琳结婚了，却由于宗教和沙皇的原因还是没有结成婚。漫长等待中的煎熬，一直熬到了李斯特的晚年，一直熬到了一八八六年，李斯特七十五岁，他们还是没能结成婚。这样的煎熬，难道是作品不被世人所重视所理解能够相比的吗？正是这种的煎熬，李斯特才彻底皈依了宗教，在晚年披上袈裟，当上了神父，音乐解救不了他，他只好将这一份蚀骨的煎熬在宗教中抚平、碾碎，化解在苍茫而遥远的天国。
所以，我说卡洛琳才是李斯特晚年真正内心孤独的原因。
所以，萨波尔奇在他那本《李斯特的暮年》最后说得对，说到了问题的核心：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李斯特，一个漂泊而不得安宁的李斯特”。
在音乐家的爱情天地中，最让我难忘的，一个是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一个便是李斯特和卡洛琳。他们是那样的相似，都是一生生死相恋却没有能够结婚，而且时间都是那样的漫长，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生死恋长达四十三年；李斯特和卡洛琳活活煎熬了三十九年。想想一个人能有几个四十三年或三十九年？有多少人能够熬得住这样漫长的时间？慢说四十三年和三十九年，就是十年又如何？就是一年又如何？便不得不被他们的这一份纯属于古典的爱情所感动，因为现在这种爱情已经如恐龙一般稀少和稀奇了。被现代露水姻缘式和物欲、情欲所泛滥着的感情周围，原来已经越来越不相信天长地久的事情，看看他们便不由得有点信了。
他们还有相同的一点，是克拉拉死后不到一年，勃拉姆斯也随之命赴黄泉和克拉拉相会；李斯特死后不到半年，卡洛琳也病逝罗马，和李斯特共赴生死。
他们还有更重要相同的一点。
勃拉姆斯说过：“我最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
李斯特说过同样类似的话：“我所有的欢乐都得自她。我所有的痛苦也总能在她那儿找到慰藉。”“无论我做了什么有益的事，都必须归功于我如此热望能用妻子这个甜蜜名字称呼她的卡洛琳·维特根斯坦公爵夫人。”
听到这样的话，我真的很感动。虽然岁月隔开了一百多年的时光，这些话语仍然鲜活有力，像百年的银杏老树的树梢上仍然吹来那金黄色叶子的飒飒声，仍然清晰而柔情似水地回荡在我们头顶蔚蓝的上空。
李斯特就是这样带着对卡洛琳夫人的思念和自己无法弥补的遗憾死去的。
李斯特的内心能不孤独吗？
我曾经说过：鱼骨深藏在海底，可以化为美丽的珊瑚；树木深埋在地底，可以化为燃烧的煤；时光深埋在岁月里，可以化为沉甸甸的历史……
那么，感情埋藏在心底呢，可以化为什么呢？
作为音乐家，便化为了一支支美丽的乐曲。
作为我们凡人，便化为了日子和我们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