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看,这是谁来了!”
李妃正斜倚在床幔后,被子齐胸,身后只披着薄衫,露出两只雪白修长的藕臂,肌肤微丰,素手卷着本诗集,听了半芹的话也未抬头,淡淡道:“是皇儿派人来的?”
梦琪悄悄地环顾四周,哪有一丝身在宫廷的模样,一应摆设皆是半新不旧,竟连苏府都比不上了,心里便早有些不是滋味,口里也喊出了声,“阿姐……”
李妃一愣,手里的诗集也掉落在地,她支起了半个身子,撩开床幔,惊道:“小琪?”
确认是梦琪,堂堂李妃已经赤足下床,披散着长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到最后只是宠溺地揉了揉梦琪的发,“小琪,你真是瞎胡闹!”
半芹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眼,悄声地掩好门出去,又在门口和幼翠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自己就轻手轻脚地又换了滚烫的茶水,这才睡在外边的榻上,由着两姐妹在里间闲聊。
李家两姐妹阔别多年,第一次同被而眠。
李妃帮梦琪纳紧了被子,自己这才重新躺下,碎碎地提着小时候的趣事,“你小时候才这么点大,没学会爬就只会往后坐着退……”
“后来你才一岁,就会跟在我身后乱跑……”
“有时候撞到头,有时候跌倒又会自己爬起来,连眼泪都不会掉……”
“偶尔听娘说起,阿弟小时候和旁边小朋友打架,都是你打回去的……”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些事情,梦琪记得并不真切了,但依旧不妨碍她感受到的绵绵关切。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太久没有出现过,可她心里有一团团的话,想要说,却不知从何接过话头,便在挣扎着,却不小心摸到了李妃微微粗糙了的手掌,她立刻顿了下来,一遍遍地临摹那些渐成茧子的地方,一遍遍地叫着:“阿姐……”
“嗯?”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感觉好像,从来没叫过似的……我也很久没叫过阿弟了……还有爹爹,娘亲……”
听到这话,李妃顿了一顿,终于握紧了梦琪的手,“傻孩子。”
“以后由着你叫,想叫多少次都行。”
梦琪闭着眼,感受着李妃传过来的温暖,从最初的不适应,到后面不知不觉地放松,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似乎梦里都有李妃柔和的声音,“小琪,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你没变,可什么都变了,那你……”
————————————————————————————
早上,梦琪都能感受到阳光罩在了身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热一点,耳边隐约能听到说话声,顺手便掀开了被子,那谈话声便益发地清晰起来。
“母妃放心,这事儿臣已经办妥了。”
“嗯,紫薇宫里的人,你也都要好好注意。行了,不早了,来这已是越矩,快去给你皇祖母请安吧。
“是,母妃也要注意身子。儿子告退了。”
“去吧。”
梦琪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的素帐,回忆着昨天的事。
“小琪醒了?睿儿刚刚来过,还问起了你,今天就会派人去通知苏府你在我这,你不用担心。”李妃亲切的声音慢慢靠近了,弯腰刮了刮她的鼻子,“时辰还早,再睡会?”
“不用了。”梦琪想起苏子扬,人已经坐起了身子,愣了半晌似乎才听到那个新名字,“阿姐,睿儿是谁?”
“你不知道……哦,是了——睿儿出世以后,你便没有进宫了,也没见过他。这孩子,都让他皇祖母和父皇给宠坏了,昨天都见过面了也不知道告诉你一声。”李妃眼里盛满了骄傲,“睿儿就是我的孩子,皇朝的十四子,等到他几岁了,这名字才定下来——他叫皇甫睿。”
“皇甫?”梦琪眯着眼,好像阳光更刺眼了些。
“是皇——甫睿,我的二小姐,您还不知道,咱们国姓是皇,只是到殿下这一辈刚好是‘甫’。”半芹已经取了衣裳过来铺在一旁,微微笑道,诺大的寝宫就只有她们三人,外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噢……”梦琪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皇跟甫,这两个字在一起总是容易想岔。”
“可不是呢!好端端的皇姓,跟甫字一起,活成了另一个姓!”半芹扶起了梦琪,给她递了帕子,服侍了她梳洗。
李妃笑意盈盈,早迫不及待地拉起了她,亲自为她穿好了衣裳,左看右看,“幼翠身量矮了些,我的你是不能穿了,如今身在冷宫,要赶新衣服是不能了,好在半芹以前的都在。”
“不过幸好这是在冷宫,不然你贸贸然进来,身份哪这么轻易就能解决的。”
李妃对于住进冷宫似乎一向不怎么担心,自己提起冷宫二字来也是丝毫不避忌。
“这些衣裳都是娘娘从前赏的,不过,奴婢前晚上就说了,二小姐穿宫装的这个模样好看极了。”半芹掩着嘴直笑,“只是要小心不能被别的皇子看到,不然得求着娘娘要了去。”
梦琪扭着她衣襟不依道:“阿姐……你还不撕了半芹的嘴。”
“就是,那些皇子个个都毛猴子似的,哪配得上我妹妹。”李妃先娇喝了半芹一声,“再说了,在李家这么久了,你不知道苏家跟我们李家的关系,这会子来挑唆她嫁皇子……”
半芹笑得更欢,梦琪脸早已羞红,“阿姐你也这样!”
“好了,不说笑了。”李妃搂着她,收敛了笑意,“不过,眼下在宫里,事事都要注意,比方说,在外面你要跟着叫她半芹姑姑,宫里的小宫女都这么叫。”
“我懂的。还有阿姐也要叫娘娘——”梦琪嘻嘻一笑,又正色道,“阿姐,前晚上来的时候,我看到外头有侍卫守着,是不能到处乱走吗?阿姐你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暂时不能走动。不过这样更好,你暂且跟着幼翠一起,宫里规矩多,我会让她好好教你,别看她年纪小,但不容易出错。”李妃一笑,刚要再说什么,外面幼翠忽然高声道:“娘娘,念安姑姑快来了!”
李妃一凛,只来得及跟梦琪点点头,便只身先出去了。
剩下半芹快速地解释了一句,“太后娘娘命主子抄经,这位念安姑姑便是来此督促的,二小姐,待会你便跟着幼翠,其余的她都会教你。”
说着她也匆匆跟去了。
幼翠进来便迅速拉着梦琪快速从侧门出去,到了并排几间耳房处才停下来,“这里便是宫女们的处所,不管谁问起,这便是你的房间。你的名字不变,万一有人问起,你只用说自己是殿下孝敬给娘娘的宫女,其余的都不用答。”
幼翠几乎没有开场白,就不厌其烦地开始讲述“宫中规矩”。
“娘娘每日卯时必起,亥时就寝。每逢五或十,娘娘便要在后殿抄经,期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念安嬷嬷则是替太后娘娘前来督查的。”
“如果皇上驾临,除了半芹姑姑在一旁伺候,其余宫女都是要退出,回到自己耳房,不得胡乱出入的。”
“这两条尤为禁忌。其余时候,蘅芜苑的宫女倒比别宫的要轻松许多。”
“年长的皇子们在洛阳都各有宅邸,但年幼的皇子们都住在宫中,他们都很好认,见到便要行礼。太子简在东边明光宫,除了四皇子和咱们殿下都是跟自己母妃住,其余皇子们的寝殿都在东宫北边。太后娘娘在北宫……”
看到明明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丫头,用这样平缓毫无起伏的音调的说话,联想到第一次见到的那几位嬷嬷,以及紫薇宫的那些宫女,梦琪只得吞了好几口口水,“幼,幼翠,我……”
“要说奴婢。”
“但娘娘说没有外人,我可以称我。何况这里只有你我。”梦琪皱了皱眉。
幼翠本想说提醒她一句而已,但最后张张嘴,终于还是吞下了平日里训人的话,“好好好,你想说什么。”
“听你说了这么久,我有点渴,你渴不渴?”梦琪很理直气壮并诚恳地说,“而且,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饿了,真的。没一点力气了……”
幼翠眨了眨眼,明明梦琪说得很没道理,但她突然也觉得自己说了这么久挺口渴的,她嘴角微微垂下,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没用,便泄气道:“差点忘了,其实娘娘一早就吩咐过,给你留了吃的。”
但这么个简单的表情也只出现了这么一瞬间,她便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那你等着。”
梦琪也不确定这个幼翠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想到这是阿姐亲自安排的,她便暂且放下了,深思飘忽起来。
从刚刚幼翠提到的话里联想到起小凌子先前的介绍,她突然觉得姐姐在冷宫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险恶。
正这么想着,宫外传来了打骂声。她下意识地便选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溜了出去,就躲在耳房前一侧的廊柱后。
惊艳。
那当先的妃子,凤目吊梢眉,不怒而威,鹅蛋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头发挽成利落的云髻,余下不足一握缕则垂在后肩,说不出的英姿飒爽。身披一层薄薄的紫纱,覆在同样鲜亮的紫袍外,同样轻妙的紫帛收束于腰间,紧裹着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
更令人惊讶的,当属她身后那名贴身宫女,手中拿着的并不是香炉拂尘,竟是两柄暗黑手柄的短刀,虽似玩物,但那刀刃在阳光下依旧能发出刺目的白芒。
惊艳,艳绝就是梦琪此刻能想到的形容词。
“杨妃娘娘恕罪……杨妃娘娘恕罪……”蘅芜苑一名宫人此刻正跪伏在那妃子面前,颤抖着身体。
那紫衣妃子上前便将那跪伏在地的宫人踹翻,看她的模样只是个弱女子,但那宫人却被她踢得往后退了数尺,几乎到了台阶前,疼得蜷缩在地,跟着便吐出口血来,淋漓在青板石阶上,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