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来的黑无常很呆，他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他站在食堂门外踌躇的身影，让人看着想哭。按理说他或是小阎王骗了我，楚楚可怜的人应该是我，可他这个姿态却像是我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还穿着参加葬礼的黑色西装，脸本来就够黑的了，配得一身黑，加上黑沉沉的情绪，黑无常这三个字很适合他。我看过他办差，也看过他将犯了错的活人就地正法，他用利爪掏出对方往生珠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珍珠边睡边呷嘴，她把一张桌子占为己有，睡成一个弓字。
我站了起来往前小迈了两步。他什么话都没说。
回忆往事是痛苦的，特别是回忆最初的那段时光。
十五岁那年我是本村最剩的剩女，原因么无外乎是所有的媒婆都认为我疯疯癫癫精神不正常。爹爹把我晾着门外，往我胸口挂了块木牌，他还托村里的教书先生往木板上写了字，那时候我还不认字，但是我估摸着大概的意思翻译到现在的语言就是“大龄剩女，给一匹马就领走。”
顽劣的孩子们为了羞辱我，经常往我身上扔小石块扔成型了的癞蛤蟆，还学着我的样子往他们自己身上挂小木牌，画得内容千奇百怪，有画猪的，有画乌龟的还有画公鸡和狗的，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埋怨过我爹娘。女儿大了就要嫁人，他们做的都对。
我家嫂子心疼我，她每隔一个多时辰都从地里回家给娃娃喂奶，乘着这功夫，她会偷往我嘴里喂几块生的红薯。红薯很甜，我吃得很香，嫂子笑起来那两个小酒窝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那一年五月二十一那天，天已经很热了。
我被太阳烤得脱水，脖子上架着的小木板也越发显得沉。我晕晕乎乎靠着门板闭着眼，想睡又睡不着的时候听见了马蹄声。那匹马的脖子上一定挂着一串銮铃，叮叮当当地随着马蹄的节奏欢快地响着。
那个人说，“你是丹雅吗？你就是那个用一匹马就可以换走的丹雅。”
我睁开眼睛说了声是的。
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马头上，雪白色的鬃毛比我的肤色还要矜持，马的主人跳下马鞍拍了拍白马的脑袋，然后便把它拴在我家门口的树干上。他把小木牌从我身上摘下，把缰绳套在我的脑袋上，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像摸那批马一样。他牵着懵懵懂懂的我，离开了家。
后来我曾经问过他，当初是怎么知道我的又是怎么想的。他只说听见村有人议论说有一家急着嫁女儿，一匹马就可以换。他觉得合适就换了，没别的想法。
他说丹雅啊，一个活人总能强过一匹马。你就当我徒弟吧，我缺个人说话。
他说他身边缺个说话的人，但是他很主动对我讲，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我在说，师傅我们是不是可以休息下，师傅我们是不是可以吃点东西，师傅下雨了，师傅天好晒。师傅您教我认字吧，师傅我可以不可以买一套换洗的衣裳。他看起来并不富裕，除了身上那柄剑有些来头，他兜里没几个钱。幸好他对我还算大方，基本要什么生活用品他都会买给我。我娘说如果有人买了我，会要求与我同房，可他没有这么做，只是逼着我学武。我那个时候已经十五岁多了，胳膊腿都长硬了，学起来特别痛苦。他似乎也不着急，就是每天每天让我练，至于我能练成个好歹他并不在意。
我大概知道他的功夫不赖，一般的土匪小喽啰近不了他的身。他也会去赚钱，用那种不太光彩的方法，我估摸着大概是打家劫舍的一类。弄到几个钱之后，他会给我留下生活费，然后用剩下的钱去买酒。我最害怕他喝醉，因为他喝醉的时候对我很凶。
我至今还怀念那一段练功的日子，至少我很快乐至少我天真地以为我们师徒两个这辈子就要这样相依为命，至少有一段朦朦胧胧的情愫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想过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挺好，等师父走不动了，我就替他去赚钱，接过他的剑养他终老。直到我们遇到那个女人，那个住在我师父心里的女人。
她对我师父说，杀了她，杀了丹雅，杀了丹雅的父母，杀了她全村的人。
无论我怎么哀求都不可以，无论我用什么方法都阻止不了他杀人，我哭过我求过，我甚至上吊过，都不可以，那个女人必须让我见到全村人都死。
那是一段腥风血雨的日子。
当明晃晃的短剑插入我心口的一瞬间，我想我笑了。
黑无常终于开口，瞬间斩断我的思绪。
“的确有人来过。”他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不是来找你的，他只是顺带问起过你。”
我低下头，不知道向来稳重的黑无常说不说谎。
“他是来问小阎王要人的。不过，他要找的人并不在我们这儿。”
“我知道了，你不用往下说…”
即便他害死了我，害死了那么多人，他都不在乎，他要找的依旧是那个女人。很好，我不觉得残忍，因为比这个更残忍的日子我已经经历过了。
黑无常没有问我什么，只是他那双探寻的眼睛不停地询问我是否还好。
我挤出一丝冷笑，“放心，你觉得我有不好过吗？”
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嘴上说好，也不能真的好。五百年都过去了不是嘛。
我忍不住问黑无常，“珍珠说你们比试过了，那么谁的功夫高一些？”
“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嘛一定有高低的。”
“小阎王和我联手，这场比试没有胜负。”
“真的没有胜负？是不是你不忍心告诉我。”我好奇地睁大眼睛。
“嗯。”
“下一次你可以杀了他吗？”
“为什么。”
“为我报仇可以吧，如果要我跪在你面前的话，那我就跪，再过五百年也可以。”
“不需要，你不是百无一用的哀求者。”
“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杀掉他。”
“做我的妻子，丹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