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已经六十多岁了,岁月的痕迹早已斑驳地爬满了他的面容。作为大头山村土生土长的人,老刘头一如其他先辈,总是足不出百里,见闻也只限于邻里闲谈碎语之内。这倒不是说大头山村有多么闭塞,完全是一种平淡安然、与世无争的生活习惯和传统使然。老刘头平时没其他什么独特的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蹲在墙角,懒懒地晒晒太阳,当然,一袋旱烟是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每当烟雾缭绕、烟圈飘渺之时,老刘头的心情就算再坏也会随之变得轻松许多。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初春的气息氤氲了姹紫嫣红,涂抹得气温也格外怡人。嗒、嗒,老刘头这天在外面待得时间也较往常延长了许多,直到夕阳西斜得厉害,而草绿花红的演化更迭也欣赏了个足饱,他这才磕掉烟灰,起身打算回到屋内。
咦!?就在转身进屋之前不经意的一瞥间,老刘头看到远处出现了两个小黑点,打眼望去,似乎是一大一小来了两个行人。这是谁这个时间来村?老刘头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大头山村不过是大兴镇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虽说不上是人烟稀少,但绝对和人丁兴旺扯不上什么关系。加上附近没什么好的资源和发达的商业,平时罕有人至,更别提在这傍晚时分了。
也难怪老刘头心里奇怪,这两个行人还真不是什么外人。大的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姓何名时达,村里人都称他何先生。何先生年少时可以算大头山村读书读得最好的了,但在外多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失落之余,深感限于基础、见识和人脉,仅靠某一代某个人的力量很难有什么大的出息,于是毅然返村。平时除了农忙,闲暇时就教村里的孩子念书识字,并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并讲授,期望能在其中发掘出真正有潜力的一批人,好通过读书飞黄腾达,从而带着家乡共同兴旺。再不济也可以将这读书之风辈辈相传,何先生相信,只要有恒心,任何事都有希望达成的那一天。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要想短时间内显示出效果虽有些难度,但从长远来看,自己的付出和成功的几率,比起愚公移山的难度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何先生平时没什么架子,多年在外磨练的经历也消除了他一般书生的酸腐气,因此何先生平日在村里很受乡亲村邻的敬重。眼看着村里的娃娃们念书渐成规模,甚至有些还颇有发展的潜质,何先生心里说不尽的自豪和欣慰,这种成就感,是他在外闯荡时所永远不能体会的。
但有时命运总喜欢从人心最软弱的地方下手,何先生行色匆匆间,看了看身边一起同行的少年,眉头深锁,心里忍不住泛起阵阵苦涩。这少年正是何时达的儿子,姓何名尚。何尚今年只有八岁,他从小就聪明伶俐,颇受何先生喜爱。何尚面容清秀,圆滚滚的黑眼珠煞是惹人怜爱。见一路上父亲背着自己显露汗迹,何尚倔强地要求自己下来,陪着父亲走路。
没用多长时间,这父子俩人就来到了老刘头近前。“小尚尚又长高啦,快让刘爷爷抱抱。”老刘头笑眯眯地伸手将小何尚揽到怀里抱了起来,等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声清脆的“刘爷爷”后,脸上更是乐开了花。何先生勉强压下心里的思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和老刘头寒暄了几句。老刘头人老成精,看了看他的表情,不由心底一声叹息,张了张嘴本想问些什么,旋即又若无其事的闭上,把要问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其实大头山村的乡里乡亲的都知道,何先生家里有两个儿子,何尚是长子,自小聪敏懂事,不但诗书过目不忘,而且反应还异常敏捷,以其天赋之高说他是个小神童也毫不为过。村民都说何先生是好人有好报,正因为他文泽满村,为人和善,为大头山村培养读书苗子,造福日久,才会有此福荫。
何先生也一度以何尚为豪,感觉何家门楣兴旺的前景就在前方向自己招手。然而天意难测,造化弄人不过是覆雨翻云。何尚自五岁开始,就莫名其妙地患上了头疼病,在读记文章时更是发作的厉害。何先生对此大为着急,但他带着何尚看遍了大头山村附近的郎中,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从此,小何尚读书出仕的前途变得阴云密布。几年来,何先生的心情也是一落千丈,白色早早悄然爬上了他的发梢。转眼间,小何尚已经八岁,头疼病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也成了何先生的一大块心病,像心里有块石头越压越重。
这次何先生头一次带小何尚去自己所知最大的镇,大兴镇。在那里,他在之前在外闯荡时知道一些比较有名气的医生。这在何先生看来是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也是最后唯一的希望。
“看来还是没什么效果啊,”老刘头和蔼地送走了何先生父子,对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夜,很快如期拜访了大头山村,来得漆黑细软,温柔的想要抚慰着什么。院子里,何先生很少吸烟,今晚却没停过,还时不时的咳嗽几声。何尚的母亲坐在对面,心疼地看着丈夫,想要开口劝他少抽几口,犹豫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呆呆地望着孩子睡觉的房间出神。虽然早已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当面听完丈夫带回来的消息,她还是一时无法接受。
“看来天意如此,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那就算万幸了,不能读书,不能读书还可以有其他的生计。”何先生像对老婆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再大口吸了两口烟,被烟呛得大声咳嗽了几声,站起身,来到孩子们睡觉的房前,隔窗见两个孩子似乎睡熟了,心里思量,何尚虽然头患莫名之病,但所幸身体还算健康,只要不读书,也不会引起其他什么异常反应,那也不算太过糟糕。还好六岁的小儿子何墨读书也不错,虽然比起何尚原来的惊才艳艳还有很大差距,但人生奢望如泡影,就算自己如何在意,那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何先生转身离开,不久后,房间里床上一声轻响,却是小何尚翻了个身,双眸闪亮,哪里有丝毫入睡的样子。原来何尚回来后把城里带来的好吃的分给弟弟,哄他睡觉后,自己却暗中偷听到了父母的谈话。其实何尚虽然年纪幼小,却早已明白了很多道理,父母为自己的担心和焦虑,尽管在小何尚面前刻意掩饰,但凭直觉,他早已觉察了很多东西。这些年他从被人称为小神童到书也不能读的落差,早已深深刺痛了他还略显幼稚的自尊心。
作为一个小孩子,开始他也暗自哭过不知多少次,每次父母都来安慰排解。看着他们对自己伤心、怜惜、疼爱的样子,何尚心里感觉既温暖又自责。随着岁数的增长,何尚的心逐渐变得坚强,也对读书之事渐渐变得有些麻木。只有看见慢慢长大的弟弟读书时的模样,才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安慰,还有一种莫名难言的酸楚。
耳边的虫语本该让人感觉静谧,却使何尚没来由的感到阵阵不耐、寂寥、空旷和烦闷。何尚又翻了个身,方才遮住的月光忽然穿过浮云洒在他的面颊。这月光是如此明亮,如此皎洁和纯净,如玉一般温润,如此的沁人心脾。何尚一呆,愣愣地望着月光定住,片刻后拳头猛地握紧,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让他小小的身体都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从未有过的念头闪电般浮现出来:宁可闪光一瞬,不愿平庸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