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墨盛都雀纠城晴空万里,日破乌云,一扫几日前的阴霾绵雨。
随着阴雨散尽,举城百姓脸上渐渐透露出喜色,纷纷来到墨国皇宫前的紫渊广场跪天祈福,祈祷他们的君主沉疴早愈…
这一日的晴朗终是要将百姓头顶这半月阴霾扫尽了吧…
禁宫内倾云殿,惜舞倚着高大的沉木窗扉,抬头看向那一方蓝天,秋风微扫,暖意融融。
一身紫色短罗衫的云愁轻手轻脚地提着罗裙进来,一扬眼,便看到窗前倚着的少女,眼前的少女一身碎纹锦蓝衣,及腰长发只简简单单绾了一个垂云髻,脂粉未施,清澈的双眼凝神望向远方,迤迤然的样子饶是自己看惯了也不禁动容。
云愁敛了下眉眼,向前施了一礼,轻声道:“公主殿下,太医署的莫医官又来觐见了,请公主移驾寝宫,容莫医官诊治诊治。”
惜舞闻言回头,巧然轻笑道:“她倒是不怕我再扫她一脚。”
当日惜舞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以云愁为首的一众倾云殿女婢下侍自然是皇恩浩荡、天降洪福般大惊大喜,墨国大皇最宠爱的长公主一夕病愈,这一消息一传遍四宫六院,倾云殿外的宫嫔命妇便络绎不绝地前来讨好,递上千篇一律的嘘寒问暖。最后惜舞实在是疲于周旋,便让云愁谎称自己大病初愈,不便见客,这才使得倾云殿又恢复了初时的平静。
倒是剩下这太医署的莫如音本着臣子之心,日日必前来倾云殿职守尽忠。
“莫医官心思缜密,怕公主还有些隐伤,定是要全看好了才算尽了她臣子忠心。”云愁一双清亮的眸子微眨,对着惜舞回答到。
“也好,以她的性子,今日不给我看诊,一定又要像第一天那样在偏殿里侯上半日了。”惜舞迈起步子,快步向倾云偏殿走去,锦衣裙袍轻摆,似是几只翩跹的蓝蝴蝶,划过乌木色的宫门廊柱,翩翩起舞。
秋风越卷越弱,吹起书房内檀木书桌上的一沓纸张,刷刷作响,只见最上边那张皓白宣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正”字,乌木窗户并未阖上,几十瓣芙蓉花顺着秋风吹进房内,一阵飘舞飞扬,然后随着书房的寂静而慢慢落地,留下敷陈寸草般芬芳。
惜舞拉着云愁快步走至偏殿,刚迈入偏殿门,几名荷绿宫装的宫女便哗啦啦地跪了一地,向惜舞跪地请安,惜舞一扬手,宛若未见自顾自走进团纱帐后去了。
巨大的软玉乌雕屏风前立着一位身形修长的束发女官,女官一身暗深色官服,眉头微蹙地看着屏风旁景蓝窑瓶里一簇艳丽鲜红的芙蓉花,嘴唇微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惜舞略笑一声,侧过身子,兀自坐到上手的绵云榻上去了,这一声响动,把莫医官从沉思中唤了回来。莫如音敛了敛略微惊慌的眉眼,转身向惜舞行了一礼,英婉的声音响起:“臣,莫如音,参见公主殿下。”
惜舞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年仅十八、九岁,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实在好笑,只低笑回到,“不用多礼了,我早和你说过我的病好了,你偏不信,今天你就好好看看吧。”说罢,惜舞好整以暇地望着莫如音,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莫如音并不接话,只倾身踏上前来,恭敬地坐在锦云榻边的椅子上,伸出右手,往惜舞的手腕搭上。
云愁带着絮儿置茶,添香,静悄悄忙活了一阵,才遣了絮儿下去,自己则安静地立在一旁。
古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而莫如音身为墨国医药世家的嫡传人,天赋异禀,医技精湛,年仅十六岁就技冠太医署,开了大墨皇宫
女医进朝看诊的先例。此刻,莫如音屏息敛眉,全副精神都在惜舞的脉搏上,清丽的容貌添上一副认真的神采,倒有了另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时间像是静止,偌大的倾云偏殿只徜徉着风卷云舒的声音,似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吐收纳,一不小心就会将人吸进去。
良久,莫如音才轻吐一口气道:“回公主殿下,公主的病已然大愈,只需再静养几日,便能恢复如常。
“是么,那便有劳莫医官了。”惜舞不声不响的下了逐客令。
“能保公主殿下凤体安康是如音的本职,”莫如音轻声答道,却没有识相的站起告退,反倒眯起一双如炬的清亮眼睛,徐徐开口道,“恕下官冒犯,但如音有一事不得不问。”
“哦,莫医官有何事要问?”惜舞缓缓端起塌桌上的白玉盖碗,轻抿了一口茶,然后又看向莫如音,眼波流转。
莫如音直起身子,又作了一揖,开口道,“如音少时家父便将医技倾囊相授,十四岁进入大墨皇宫,自恃这大墨之内,少有人的医术能出莫家之右,也没有什么病症是莫家医谱上没经见过的,只是公主的病…”莫如音略一停滞,复又开口道,“昔日公主坠马,命悬一线,只凭着南海珠进贡来百年一生的暹蝶草保得一时命延,可是…”如音看了一眼惜舞,“可是,当时臣下为公主号脉,明明有几次都已脉象尽失…”
“你是要问我为何一夕之间便能痊愈?”惜舞仍旧一副常色,盯着莫如音的眼睛。心下里却只能自嘲一笑,脉象尽失?没错,你们万中无一的公主殿下确实已经香消玉殒,留下的只不过是一缕异世孤魂,现在你来问我这个问题,我又能去问是哪一个命运之神向我开了这个天大的玩笑,如此想着,惜舞脸上却依旧面色如常,轻笑一声开口道,“正如云愁她们常说的那样,我是墨国皇室的血脉,洪福齐天,得以天神庇佑,当日坠马死里逃生,现在只不过是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公主殿下!”言罢,惜舞向云愁轻笑一声,只留下莫如音张着一双眼睛,惊讶地望着惜舞,似是不信,又似是对惜舞性情大变诧异不止。
莫如音知道此刻即使再追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保不齐还会被倾云殿的舟军护卫摔出门去,从此不能再进这倾云殿,只好止住口舌,敛目往旁边一站。
纱帐云动,云愁领着两个娇丽的宫娥款款进来,一人手捧漱盂锦帕,另一人手端一盅白玉药碗并一碟鲜红果脯,施施然移步上前,云愁捧过那药盅,掀开碗盖,一股清淡的药草香便从药盅中散发开来,不顾惜舞微蹙的眉头,云愁径直将药碗递上。
惜舞手持这一盅梨妃前几日亲自送来据说是通血活筋、强身健体的名贵药材,心下暗暗叫苦,最后狠下心来,闭上眼睛正欲往嘴里送,耳边却传来一阵叫喊,“公主且慢!”,惜舞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看着莫如音冲上前来,一把夺过自己手中的药碗,动作猛烈,洒出不少药汁,将自己的蓝锦袍子染上一块乌黑的痕迹。
云愁在一旁正要开口责骂,惜舞一个眼神便将她制止了。
惜舞冷眼看着盯着药碗的莫如音,等着她开口给自己一个解释。
少顷,莫如音才蹙着眉头开口道,“不知公主服这剂药有多久了?药材是从哪个宫殿进来的?”莫如音语气低沉混沌,似有万千不忿,“这药中掺有迷人心智的乌牙草,久食必定心智尽断!”莫如音话音刚落,便似一朵惊雷炸开在这倾云偏殿,云愁并其他两个宫女“噗通”跪地,惊惶地磕起头来,嘴里喊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惜舞皱起一双眉眼,心下风起云涌,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良久才冷笑一声道,“该死?你们确实是该死!”言罢又向殿外大声喊道,“来人!传舟统领进殿,将这几个关入大牢,好好彻查此事!我倒要看看,依着大墨的法例,谋害公主该如何定罪!?”说罢,也不顾看云愁满眼水雾委屈,拂袖撩起云纱帐,快步向寝殿走去。
殿内登时脚步作响,数十名带刀侍卫鱼贯而入,为首的一名男子一身玄青甲衣,颀长身子玉立,面容俊朗,眼若星月,腰边别着一把玉石宝剑,微皱眉眼看向莫如音,想要从这混乱的场面中找出一丝头绪。
莫如音捧着药碗向舟寒一递,舟寒心下了然,一声令下,身后几名孔武有力的侍卫便将哭的梨花带雨的几名宫娥五花大绑起来。
云愁缄默不语地任几名侍卫缚住她的手腕,倔强的泪眼盯住舟寒,最后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告诉公主殿下,云愁忠心,苍天可鉴!”说罢身子便被一名侍卫重重一攮,被推下殿去。
傍晚的倾云榭还留着一丝白日的余温,远处天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衬得惜舞的一双黑眸愈发灵动流转,惜舞立在倾云榭内,负手而立,火烧云瞬息万变,低低的笼罩在长德大殿的上空,惜舞深邃的眼睛望向长德大殿的方向,眉眼紧蹙。
兜兜转转,我居然陷入这云谲诡异的权力之争,一不小心,行差踏错,便会被这吃人的旧世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而我,竟万万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惜舞闭上眼睛,复又倏忽张开,一双眼睛变得清冷凌厉…
墨惜舞,天意如此,那我就好好代替你活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