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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月色皎洁,自天际一泻如银,碎玉湖边晚风悠凉,荷香四溢。

湖畔的水熏殿,灯火通明,熠熠生辉,与夜空繁星相映成趣。偶有丝竹声从内殿传出,笑语喧闹不绝于耳。

这是北胤楚王接管郢州后的第一次飨宴,谋臣将领济济一堂,连原先郢州郡衙的相关郡吏亦在其中,俨然一幅太平光景。

方逸谦等降臣,难免忐忑,但席间大家把酒传盏,高谈阔论,上自亲王,下至将士,对诸人竟无半点见外,大家亦把那份伤旧感怀之意摒弃于心。

——从军十载,功勋彪炳,大有扫荡六合、威慑宇内的势头,这位楚王的胸襟,实在非常人所及!

方逸谦手握金盏,满斟绿醪,对着楚王深深地一揖,满座的喧哗顿时消弭。

错愕的、惶惑的、明了的……众人都盯着仪表堂堂的郡守,他素日从容的眉目,此时带着三分触动、七分感激的神色。

“两国交战,二位殿下如此雅量,实在令我等钦佩……下臣替郢州全郡的百姓谢过王爷的仁德!”

“感激之情无以能表,仅以杯酒,聊表寸心!”

他语气诚挚,绝非作伪。

“言重了,方大人!”

君彻宇唇际扬起一弯弧度,双目深湛,朝着方逸谦等颔首笑道:“郢州郡的百姓能否安居乐业,日后还有赖诸位大人!”

方逸谦等自然动容:他言中之意,竟是把郢州郡托于他们,毫不嫌弃!

振奋、撼动、惶恐……皆有一些,难以言表。

方逸谦只觉得心里睹得慌,面对这份信赖,他也只得一个“是”字。

君天看得分明,冲着君彻宇眨眨眼,后者不甚搭理,他无趣地举起身前的酒杯,呵呵笑道:“来来来,今夜不谈政务,让我等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语声未落,陡然觉得殿内光华收敛,紫金瑞兽烛台上,数支粗如儿臂的巨烛在瞬间暗了一暗,尾音都被他生生咽进肚里,定睛凝望:自水熏殿外,袅袅地走进二人!

殿内文武诸臣,一时间屏气静声,悄然打量。

方逸谦则喜难自禁,袍身一荡,也不知避讳,竟列席出迎。

“微臣参见公主!”

“免礼,方大人请坐。”

那声音仍一如既往的淡泊,方逸谦观她脸色虽稍嫌苍白,然而神情平静,笑意清隽,遂把数日来心里的焦虑放下了大半。

明曦月环顾四周,在场诸人,都觉得那双清澈的眼波从己身掠过,如秋水潋滟,不能逼视。

凝视殿堂的上首,对君氏兄弟绽开一笑,君天指尖一颤,金杯几欲脱手,身躯一挺,已然不由自主地立起。

“本宫来迟了,愿领罚酒一杯!”

她立在上首的案几阶下,微扬螓首,眼光有意无意地飘向沉默的君彻宇。

闻言他也只抿唇微哂,并不言语,一旁的君天则眉眼生笑,朗声道:“不迟不迟,来了就好!”

早有宫人端来软榻,置于上首楚王的右翼,又细细地更迭案几上的杯盏,明曦月轻盈落座,见一干人等仍悄然无声,不由失笑。

“不用避忌,各位请自便。”

殿内诸将皆是爽快性情,即便李顼等文臣,亦是洒脱之辈,现下恍过神,又有公主嘱咐在先,自然不再刻意收敛。当下飞盏传斛,斗酒喧嚣,好不热闹!

君天痛快地饮尽杯中的兰生酒,眼眸灿亮,斜斜睨着身侧的明曦月,难掩神色里的激赏。

今晚的她并非朝冠盛装,但也不同于前几日的素净。

她身上一袭白绫襦裙,半臂外挽着茜红色绣银蝶的披帛,青丝绾成了涵烟髻,鬓边低压碧玺点翠蝴蝶簪,蝶翼上垂下一线珠串,颤巍巍地拂上她的素颜。

那张脸,即使在珠光宝气里亦不会失却光彩,端然坐在席间,似梅蕊初绽,清标绝世。

就连侍立在她身后的云舞,亦让人觉得眉眼盈盈,静默生香。

君天环视一圈,好笑地发现座中虽笑闹不绝,但仍有多双眼睛偷偷觑来。

他人的侧目明曦月恍似不觉,伸手端起案上的葵口玉瓷杯,递至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

一股热力蓦地散开,明曦月不防之下,被酒力呛得轻咳,素白的两颊霎时撷来酡红的两朵云彩,忍不住锁起黛眉。

——多日来饮食寡淡,竟连清淡的兰生酒也觉得辛辣!这破落的身体真真无用了!

君天低声窃笑,嘴角分明噙着戏谑,“不会吧?一口而已!”秋水明眸分明有点儿愤恼,像是和自己怄气似的,明曦月再次端起瓷杯——打横伸来一只手掌,在她尚怔愣时,已然抽走了酒杯!

君天“哎呀”声中,瓷杯一倾,满满的酒液泼了一地,幽幽的兰花异香经久不散。

白玉瓷杯,仍擒在那只手中,手指劲节,白皙有力。

明曦月呼吸一窒,发现自己仍不能与他冷邃的眸光对视,耳边听他淡淡说道:“公主仍在病中,不宜饮酒。”

“云舞,替你主子取花露饮来。”

却不想身后的云舞十分乖觉,旋即转身,不肖楚王二次提醒,在明曦月满目的错愕中,匆匆而去。

似笑非笑的一瞥,隐隐的警告令君天不敢造次,赶紧出言打个圆场。

“对对对,我看这罚酒还是免了吧。”

突来的心浮气躁,紧张得就连明曦月自己也为之惊讶!

从小到大,她甚少有这么失常的心境,即使数次历经生死俄顷的巨变险难,她也没有失态过……却独独不能平静地面对那双黑眸。

说起来,这仅仅是他俩第二次的照面。

君彻宇的坐姿闲散,嘴角甚至还挂着几分疏懒,灯火光辉的掩映下,那张脸孔,挺鼻薄唇,俊逸无比,敛去了周身寒彻的气息,此时的他看上去温润如玉。

——只要别看他的眼!

目如寒星,两束冷冽的光,不知能有几人招架得了其间的犀利?

明曦月当下沉默,君彻宇也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丈许之内,竟无端凝成一股压力。

只有君天显出几分尴尬,眼光在他俩身上游移……两人皆端然而坐,通身气质看似亲近,实则疏离,竟然惊人的相似!

云舞适时地回转,打破了这难挨的沉寂。

“公主请用。”

云舞呈上的青釉弦纹瓷尊里,细细地斟满了花露饮。

琥珀色的酒液,尚未入口,已有缕缕甜香四溢。

手握酒尊,让瓷器的凉意徐徐驱走心底的浮躁,镇定也渐渐回到了体内。

“楚王殿下两次援手,靖安在此谢过了。”

端起酒尊向君彻宇微微示意,唇角轻绽,一朵笑容清艳夺目。

她这有心示好,终令君天暗下松了口气。

“‘言谢’二字不敢当!分内之事,公主不用记挂。”

君天呵呵笑起来,“你们怎的如此见外?”

望着二人,他语中不无嗔怪。

君彻宇面上只有远漠,明曦月也不搭腔,静静地听着。

“圣谕有令,靖安已是父皇义女,与我等分属兄妹——你俩左一句‘王爷’,右一声‘公主’,倒生分了去!”

他笑吟吟地对明曦月说道:“我兄弟中行四,权且称一声四哥吧!”说时顽皮地眨眼,眼光极为温暖。

“倒让我也尝尝为人兄长的滋味!”

北胤君氏的堂兄弟四人,他排行末尾,所以才有此一说。

而他选在此时,无非是不想令明曦月有委屈之感,拳拳回护的盛情,明曦月不是不感动,但生性的恬淡,“四哥”二字到嘴边,到底换作了“四爷”!

君天闻言苦笑,无可奈何地耸肩,泄气道:“罢了,随你吧!”

明曦月莞尔,眸光转至一旁的人,笑意慢慢凝结。

“敢问大军何时启程?”

说到正事,连君天也收敛了佻达,诧异地望去,没料想今夜她竟主动提及这么敏感的话题。

“那要看公主恢复得如何?”君彻宇笑了笑,把问题又抛还给她。

明曦月眸光清幽,眉间现出几分探询的意味,“皇上仁德,泽披我郢州百姓,想必对那川蜀黎民亦不会例外?”

“公主你错了!”

在她满目的错愕中,君彻宇的双目湛出了凛凛威慑,笑意沉沉,明曦月的心蓦然滑落谷底。

“郢州得以幸免非我北胤君臣之力,而是公主的慈悲成就了一方平安!”

不肖多言,他语中深意明曦月心里雪亮,只是……

她黛眉轻轻地颦起,并未马上作答。君彻宇倒也不急,气定神闲地擒着酒尊,慢慢啜饮。

沉寂……又是这样令人窒息的沉寂,云舞不安地扭了下僵硬的身子,不敢出声惊扰,心里却如油煎火烧。

——千万别再横生波折!

“皇上是要我劝谏锦侯吗?”

“没错!”

君彻宇淡淡的一句,令她唇际牵起的笑容,已难抑些许自讥,长睫如蝶翼般垂下,掩住了幽暗的眸光。

君天柔声道:“三哥与我已向父皇上疏,阐述利弊,只要锦侯愿意和谈,相信父皇的条件必将十分得宽宥。”

“你尽管宽心,父皇虽未明言,但对北投之人,向来选材任贤,从未怠慢过,更何况是名声遐迩的锦侯!”

原先被酒液侵袭的面庞,嫣红的色泽正在慢慢褪却,明曦月的眼眸里有凝墨般的深沉。

“本宫虽称锦侯一声舅父,但议和一事,牵涉深广,恐也不是锦侯一人能决断的……和谈之事我权且试试,王爷不要寄予太高的期望!”

明曦月缓缓起身,显有离意。

“王爷,我身子大好,随时可以启程。”

她走过君彻宇的席前,肩上轻软的茜红雪绡纱拂过几案,幽香一脉,经久不散……

“成了!三哥——”

眼望着那轻盈的身姿隐没在殿外,君天喜难自禁,脱口低呼。

“如她所言……成与不成,还得看锦侯的态度!”

君彻宇此刻是难得的一阵恍惚……临去前的那一股馨香,中人欲醉。

君天拧眉,没有忽略他的乏色,叹道:“连日操持,三哥纵然是铁打的也得小心身子——何况你有伤在身!”

“知道了……几时你又成了第二个皇祖母?”

君彻宇失笑,睇了他一眼,不无揶揄。

“王爷——”

掀帘而入的李顼,顾不得屋内一干人是多么的错愕,径直向上首的君彻宇深深地一揖。

“王爷,西边有急报!”

声音里尚带着疾行后的喘息,虽然竭力在克制,仍然泄露了几许的震色。

君彻宇面上不惊点尘,心里微动,左右数人也皆不解:李顼在军中是出了名的持重,能让他难以把持的事情,自然非同小可。

“念!”

“锦侯派遣座下谋士袁清盛为使者,一路东进,若无差池,应是为议和而来!”

“何以如此笃定?”

“臣潜往蜀郡的细作日前来报,南都失守之后,隶属锦侯的八万亲兵皆按兵不动,郡内无征缴粮饷军械之举,百姓照旧营生,未见任何异状,就连文氏一族的家眷,也是守在候府安之若素,根本没有举兵的迹象!”

闻他所言,在座几人相互对视,不无欣色。

君彻宇沉思片刻,不改目中的警锐,“和谈之事难以揣摩!”

“传令三军整装待发,随时候命,不可掉以轻心!”

赵琝、张翼昌等敛容肃穆,恭声应“是”!

“锦侯派遣使者之事,是否应转告静和公主?”

李顼上前近身,低低地提醒,说时小心地觑着君彻宇的反应,目光所及仍是一片冷肃。

“她不在宫中,待她回来后再着人前去禀告。”

李顼闻言一呆,却哪敢多问。反倒是君彻宇望见他的怔愣,唇际牵起,淡道:“明日即将启程,铮王陪她去市集走走。”

“噢……”李顼恍然,正欲搭腔,瞥见君彻宇的神色难辨喜怒,一句话硬是噎在了喉间。

正在这时,书斋外毗连的走道,传来急促的步声。

“副督统司马将军麾下,第六路步兵营小校宋飞参见王爷!”君彻宇额际突地一跳,睨向赵琝,赵琝会意,大步走出了书斋。

片刻后返回的他,精湛双目,难抑凛然。

“回禀王爷,司马将军遣人来报:南鶥罗涧松的次子罗世忱,在南都失守后侥幸逃脱,近日有细作追到了他的踪迹。”

君彻宇面无表情,只颔首道:“说。”

“今日巳时,有人在城中发现了罗世忱出没在离宫一带。”

张翼昌脱口轻斥:“米粒之珠,焉能放光——”猛然对上君彻宇的眼光,冰寒彻骨,顿时噤声。

“消息无误?”

“司马将军麾下第十二路军犹擅刺探,消息应该无差!”

赵琝沉吟着道:“正应为担心罗世忱欲对殿下们不利,司马将军才十万火急遣人来报。”

君彻宇唇角一沉,近旁的李顼心里头咯噔作响,陡见他扔下掌中的卷宗,星目已然一片森冷。

“再探!务须查到罗世忱的藏身之所!”

锐利的两道星芒,掠向了赵琝,赵琝一凛,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

“赵琝,速去调集一百铁衣亲卫,急赴真味斋!”

“得令!”

赵琝等大震,从他的只言片语间已隐约窥出了一丝不祥,而不及反应,君彻宇步履如风,已从他们的眼帘消失。

“不怪你总念着这‘槐叶冷淘’,果真是暑天的一道佳品!”

薄薄的面皮,挟着苦槐特有的香气,君天眉眼生笑,吃得滋滋有声。

明曦月一笑嫣然,用竹筷夹了一块鸡泥桃花鱼,“再尝尝这个!”

白玉盘中盛着清香四溢的汤水,上面竟浮着朵朵“桃花”,衬显得花下的鱼片更为白嫩,令人垂涎欲滴。

君天定睛细看,那桃花分明是用熟鸡肉细细做成了花状,又用特殊的料汁染出色泽,飘在乳白的汤水里恰似桃花堕水,美不胜收!

“早就听闻南朝于吃食上很是讲究,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君天一边赞着,一边咽下口中的鱼肉,只觉细腻嫩滑,齿颊留香。

他连连点头,心满意足地叹了句:“真可惜,这么好的菜色,三哥无缘一尝!”

明曦月淡淡笑道:“三爷军务缠身,自比不得你我清闲。”

君天摸摸鼻子,略显夸张地叫道:“倒不知你这句是真心话,还是暗下讽我?”

“你说呢?”

斜睇过来的眼波如秋水两泓,盈盈生波,两人相视莞尔。

窗外已是金乌西坠,霞光万缕,君天眯眸远眺,不由赞道:“暮霭沉沉楚天阔……这番美景,古人也算是写得尽了。”

明曦月于一旁听着,也不搭腔,唇角微扬的线条优雅动人,更衬得眉目静好,而眼波流转间忍不住露出些许骄傲。

君天眼角余光扫见,心底何尝不是万千感慨,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却不忍扫她的兴。

微笑着看他,素来顽皮的表情里有着难得的柔和。

“今日可还尽兴?”

明曦月颔首,十指纤细秀致,捧着茶盏浅浅地啜着,眉宇清宁。

“该走了……”

君天瞅见,暗里叹了声:“启程在即,一路上必将舟车劳顿,公主病体初愈,还是早些回去才是!”

明曦月愣了愣,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青瓷托盘里,清脆的一声“叮”!

似乎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也“砰”的一下剥离破碎……

雅座与外边仅以湘妃竹帘隔开,早先已闻丝竹乐音,此刻出得帘外,才晓得顿饭的工夫,外间已是座无虚席,席间飞斛传盏,笑闹不绝。

正是热闹的十丈软红,君天眼色一暖,无声而笑,侧身对明曦月做了个“请”的手势,举止说不出的洒脱。

笑意在眼底闪过,明曦月也不和他客气,径直越他而行,碧舸这丫头“叽”的一笑捂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明曦月的身后。

柜台后的掌柜对这一行三人着实留了心,远远看见他们似有离意,忙不迭地小跑过来,面上堆满了笑。

“客官好走,这边请!”竟亲自送到了门前。

“有劳掌柜。”

君天随口一句,那掌柜颇为受宠若惊,连连拱手,“岂敢岂敢……二位有空常来啊。”

他还想再搭腔,门外忽然闪进数人,这入口处顿时显得拥挤逼人。掌柜不防,不知被谁蹭了一下,打了个趔趄,眼见着就往君天的身上撞去。

君天不动声色地伸手一格,用暗劲托了一把,可不想被他胖胖的肚子撞到。

剑眉微蹙,正待出言戏谑,蓦然有种奇异的战栗爬上了脊背!

君天心里一悚,不及他多虑,一道急电似的白光掠起,挟着凛冽的杀气兜头而来!

“小心!”

君天厉声喝道,目现惊惧,因为那森寒的刀光竟是朝着明曦月当头斩去,她们主仆二人,显然不及躲避。

说时迟,那时快,隔着胖墩墩的掌柜,君天的手掌穿肋而过,用尽全力地一推——怔愣的明曦月整个人都往斜里摔了过去,连带着碧舸都被扯跌在地,“啊”地尖叫!

“啪”的一声,明曦月本能地阖眼——发上蓦然一轻,帷帽竟被生生地劈落!狂飓的刀罡扑面,隐隐有切肤之痛,然而君天惊乱中的一推,到底奏了效!

一刀落空,连出刀的黑衣人都是一愣!

惊变骤起,恍过神的掌柜子惨嚎一声:“杀人啦!救命——”

整间真味斋就像炸开锅似的,尖叫哭喊声声迭起,满座的食客顿时作鸟兽散,只是几个被骇破胆的,缩在拐角,腿脚发软,抖如筛糠连半步也迈不动,战栗地望着真味斋里突然冒出的这一批煞星。

持刀的人也不见得怎生的彪壮,斗笠下布巾蒙面,只是那双利眼,挟着三分凶炽、七分愤懑,狠狠地瞪着明曦月。

就在他心神震荡的瞬间,君天不着痕迹地进了一步,正待出手——斗笠下的眼光如两柄寒光烁烁的匕首刺了过来。

这人也没怎样,只是握刀的手,手腕一抖,刀尖斜斜点向趺坐在地的明曦月。

蓄势待发的君天如受电殛,浑身的肌肉都在刹那间僵冷,眼里怒潮汹涌,唇角紧紧抿成一线。

“你可知你刀下之人是谁?”

“自然知道!”

那人竟轻蔑地笑着,嗓音奇怪,仿佛有很久未进水米,干哑粗嘎,十分难听,然而怵人的却是他话中之意。

君天心口霎时凉了半截:明曦月以公主之尊,几时惹下这么难缠的对头,不惜以身相搏也要除之而后快?

侥幸逃过一劫的明曦月,面色略显苍白,然而眼中有着和君天同样的疑惑,伸手悄然抚在跌痛的右膝上,尽力不让心里的惊惧流露。

脑中翻起无数的念头……她不解,也深切地了解此刻的凶险,夹杂着浑身散架似的疼痛,一时背上竟虚虚地生出汗意。

抬眼对上君天忧心的注视,她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

君天环视四周,目光不由凝缩:此人形迹一旦暴露,他身边竟多出了数名魁梧的汉子,皆一色劲装,黑巾蒙面,目光精湛,一望就知道是格斗的好手。

单单挑了今日他们落单的时候,显是有备而来,势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平生御敌无数,但怎比得今日投鼠忌器,况且敌众我寡,竟是半分胜算也没有!

“放了公主,今日之事,我担保必不追究!”

那人眼里浮起很解恨的笑,粗声哼道:“铮王在驰骋沙场时是何等的英勇,怎么今日威风扫地于斯?”

怨毒之情不言而喻……君天心有所动,脑中电闪而过……好像抓住了什么,正欲反唇相讥,蓦然觉出四周的异状!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们所立之处,离出口很近,原本一直有喧哗声隐隐传来——可是现在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外边的闹市,竟已鸦雀无声!

饶是君天再好的定力,也难抑心头的雀喜,星目烁烁地亮熠起来。那人甚是乖觉,立时觉出了不对,“咦”了一声。

“去看看!”

努嘴示意,一名大汉会意点头,疾步抢到门边,猫腰探出了半边身子——惨嚎声陡然划破屋里窒人的死寂,撕心裂肺的音质令所有的人为之惊悚!

“砰”的一声,那名大汉仰天栽倒。

有人恐惧地大叫——这人的喉咙,竟被一支白羽箭洞穿而入,他痉挛的十指捏着喉咙,却止不住汩汩而流的鲜血,倒地时已然气绝!

那些汉子,皆噔噔地退了几步,目现惧意,君天冷冷地撇唇。

突来的血光之灾,令为首之人不能遏制地大吼,说不出是愤慨还是悲哀,露在面罩外的两眼,几乎要沁出血来,瞪着明曦月的模样,凶狠得似乎想将对方生吞活剥。

刀光暴涨,君天呼吸一窒——孰料刀刃一转,竟架在了明曦月的肩上,锋芒吞吐,凝而不发,映亮她一对冷幽的眸子。

那人怪笑一声,声音带着丝丝颤抖:“身为皇族你引狼入室,甘愿堕为误国贼子,向敌人邀功乞赏,南鶥皇族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今日能斩杀你于堂前,我等也值了!”

“起来——”

不等明曦月作出反应,他狠狠将她从地上拽起,明曦月不察之下,险些再次摔倒,掐着她肩膀的手,力道大得骇人,痛得她一时出不了声,眼里却分明露出了悟然。

“你要怎样?”

明曦月蓦然开口,冰雪淡定的声音令那人怔了半晌,嗤笑道:“贱婢!”

“你一个贪生怕死的叛国贼子,还有资格问我怎样?”

离得太近,这人的唾液星子都要溅到了她的面上,明曦月厌恶地拧过头去——下颌猛地生疼,已被他伸手捏住!

“身为皇族就该有皇族的尊严……你怎敢用一郡的存亡,来换取自身的安逸富贵,你羞也不羞!”

这人眼光和他的话语一样恶毒,瞅着她时似乎要剜下她几块血肉方才解恨。

明曦月忍无可忍,扬手一掴,“啪”的一掌狠狠甩在他脸上,厉声斥道:“难道要我郢州全郡悉数陪葬,以尽忠义?”

“迂腐之至!”

这一掌,令得全场震惊,一片死寂。

隔着布巾,疼倒不是很疼,但是耻辱,那人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一径往脸上涌。

“我杀了你——”

扬起的刀光照出了他满目的狰狞。

“罗世忱,你能逃脱纯属侥幸,本王保证不会再有第二次!”

冰冷的语声如平地春雷自门外送来,轰得那人浑身激灵,难以置信这么短的时间内竟已暴露了身份。

——三哥竟亲自来了!

君天又是震动又是惊喜,不待刺客有所行动,疾步上前拉开了半掩的门,一眼就望见数十个铁衣军,正以半环之式包围着真味斋,人人甲胄在身,弓矢怒张,杀气腾腾。

君彻宇就立在门前的空地上,面色如常,然而淡淡的一瞥,却令君天讪讪地低头,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晚风吹起他的玄色大氅,如鹰展翼,暮色中他的五官更似斧凿刀刻,深冷的目光盯着君天的身后。

“罗世忱,出来吧!”

明曦月的胳膊又是一阵钻心的痛,那人的手指深深嵌进皮肉里,可是她却奇异地察觉出在那微微颤栗的钳制下,是气急败坏的恐惧!

听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也罢……杀了你,倒要看他如何向北帝交待!”

明曦月一个踉跄,罗世忱已推搡着她出了门,身后的大汉慌不迭地跟上,一出去,即被铁衣卫的阵仗慑了慑魂。

铁衣卫一见他们,腰畔刀剑纷纷出鞘,铿锵不绝,兵刃裂空之声,响彻云霄,也震得一旁观望的民众变色咋舌。

罗世忱谁也不看,死死盯着数丈开外的君彻宇,强自哑声笑起来。

“楚王向来决断,今天也一样吗?”

君彻宇原本负手望天,此时侧身,淡漠的眼光斜斜睨去,云淡风轻地一哂。

“放了公主,本王留你全尸!”

睥睨的神态随这一句渐渐现于他的眉梢,眼里幽暗的火焰愈燃愈炽热,仿佛能如红莲烈焰,将一切焚烧殆尽!

明曦月闻声而震,眉端轻颦,君彻宇的眼光却并未停留,置若罔闻。

“靖安卖国求荣,人人得而诛之——我罗世忱今日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说到慷慨之处,罗世忱忍不住一把掀开了蒙面的布巾,年轻的面孔虎虎生威,却因愤恨不平而涨成了酱紫色。

君彻宇蔑然地一笑,犀利的目光似乎能刺穿他“大义凛然”的外表,洞察到他内心潜流的恐慌,令他深感耻辱。

君彻宇舌绽春雷,低声喝道:“既有为国捐躯的志气,当日何必要逃?”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君彻宇又一次讥道:“若想玉石俱焚,你会等到现在?”

君天心口一动:三哥这是干吗?非得激得罗世忱铤而走险吗?

似乎料到他要有所异动,君彻宇眼光如冷电般扫来,适时阻住了他已到嘴边的话。

“我——”

罗世忱的脸色阵青阵白,一口浊浑的怨气噎在胸间,无言以对,眉间闪过了阴霾。

锋利的刀刃压在肩上,有森森的寒意透骨,此刻的明曦月却恍似不觉,眼见着君彻宇三言两语即击垮了罗世忱的斗志……心湖阵阵涟漪。

他就是这样的吧……叫人不敢轻攫其锋。

颈脖一凉,刀锋又近了几分,耳边听见罗世忱低吼了句:“放了我一干兄弟!”

“你没有资格和本王谈判!”

冷冷地看着罗世忱的眼底翻起的惊意,君彻宇的唇际轻轻绽出一句“格杀勿论”!

四字入耳,在场数人,心头剧震!

破空之声猝然惊起——随着君彻宇决然地挥袖,数十支箭矢从不同的角度,直取罗世忱和其下属。

君天忍不住低呼,铁卫们训练有素,一旦出手是六亲不认,明曦月只怕是命悬一线!

骤逢突袭,那群大汉慌乱得腾挪躲闪,却怎快得过急电似的箭矢,惨嚎声立时响起。

万没料到君彻宇毫无顾念,冷酷致斯!

罗世忱一呆,陡见箭矢劲袭而来,断喝一声。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左手不忘勒住明曦月,右手的长刀舞出绵密的刀光,险险击落数支箭矢,惊得背上冷汗透衣。

再一定睛,骇然发现身边的同僚,有大半都已倒在了血泊中,与自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不远处,楚王的铁卫,一个个引弓搭弦,面容冷肃,眼看就要开始第二轮的射杀——罗世忱的眼里,终于露出山穷水尽的绝望!

不敢相信手里的人质竟然对君彻宇毫无掣肘的能力。

万念俱灰……

罗世忱突然仰首大笑,面上说不出的惨淡凄厉。

“王爷的果决狠辣,今日总算领教!”

君彻宇眉宇仍是淡漠,轻哼道:“早说过,你没有谈判的资格!”

瞪着他的那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罗世忱咬牙,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罗某受教了!”

十指如鹰爪般用力扳过明曦月的肩膀,望进她黑幽幽的眸子,面上堆着无尽的刻毒和怨恨,讥诮道:“贱婢,你卖国求荣实指望谋个好去处——没想到丢弃你,比丢一块破布还要容易……哈哈哈,你可看清事实了?哈哈哈……”

笑声渐趋疯狂,不知道是不是想借此去冲淡内心实在的恐惧……他连持刀胳膊的劲道也渐渐松懈下来。

君彻宇眼神邃亮,唇际抿出一抹冷凝,劈手夺过身旁一个铁卫的铁胎弓,对着怔愣中的下属低声疾道:“拿箭来!”

这铁卫也甚是机警,忙从箭筒抽出数支羽箭,恭然呈上。

知道今日在劫难逃……罗世忱一直自持的坚忍慢慢濒临崩溃,只觉得胸口下处处块垒,不得而泄,可恨的是,面对羞辱,靖安公主并未如他所愿,流露出一丝的羞悔或者惧怕。

正欲再次开口,忽然发现明曦月的神色有异,心头一震:眼角余光瞥见一支白羽箭,竟是悄然无声,迅若闪电,直取自己的面门。

待他发现时,那箭矢已离他不足丈许,方有劲风割体,声裂云霄。

罗世忱勃然变色,蓦地一搡,生生地把明曦月推到了身前!

碧舸吓得尖声而叫,哭着捂住了两眼不敢再望。

“不可——”君天面色惨然,身形一挫,已然掠了出去。

飓风般的劲风铺卷而来,明曦月几乎无法呼吸……不知怎的却在这时,张眼望向远处渊停岳峙的人影。

与那双淡定的眼波相接,脑中一空,竟忘了迫在眉睫的死亡!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支羽箭,似乎挟着万钧之力,却在即将触及明曦月胸口的刹那,如折了翼的鸟儿般,“啪”地落地!

君天一呆,不敢相信地瞪着那支落地的箭矢,只一怔愣,身边有颀长而熟悉的人影如轻烟擦过……三哥之意,顿时了然!

察觉到对方的戏弄,罗世忱满脸通红,怒不可遏,还不等他张口开骂,眼前一花,又是两支羽箭连环射来,势如流星!

快得竟不容他拉人质来挡,只得拼力举刃一格,也算他身手了得,头颈略偏,一箭擦面而过,脸上顿时翻出血色,到底还是被箭羽刮破了皮。右手一沉,肘一抬,硬生生劈落另一支长箭,震得虎口生疼,半晌胳膊都有阵阵痹意。

明明是寻常的羽箭,挟着的力道竟有穿云裂石之劲!

好险!

正在庆幸时,眼光一转,大惊失色:伸手挡箭的片刻,他竟被人逼到了身边而不自知!

那身姿清颀,眉眼冷凝,不是君彻宇又能是谁?

赫然明白了,先前三箭都只是障眼之法。

兵不厌诈,为何自己在他面前总是那么蠢笨?

君彻宇最终的目的,仍是救人!

“你——”

罗世忱目眦尽裂,懊悔迭生,气苦之下,陡然从腰畔抽出了匕首,青芒暴涨,反手就刺向明曦月的颈脖,全然不顾自身胸腹露出好大的空门,这一来,竟是玉石俱焚的架势。

君彻宇眼底淬出了冰寒,这电光火石间他陡然反掌,宽袖翻卷而出。

明曦月什么也没看清,狂飚吞没了她悸然的低呼,整个身躯不由自主地被一阵回旋的劲道卷了出去,下一刻已跌到了一具宽阔的怀抱里。

鬼使神差的,眼前竟已失去了明曦月的踪影,罗世忱自忖必中的一刀,被夹在了两根手指间!

君彻宇出指如风,叮叮两响,青芒暗,断刃飞,一切已成定局!

罗世忱闷哼着捂肩而退,一截断刃,不偏不斜,从他的锁骨间刺入,深没骨血,痛彻心扉。

抬眼望见君天已然站在面前,冷怒的眸子狠狠地瞪着自己,罗世忱灰败的面孔再无半点血色,手里长刀“哐当”坠地。

一场风波,至此消泯……

明曦月正要言谢,环着她的铁臂蓦然一收,脑中眩晕又起。

等她足下站稳,发现他们已退到了铁卫环护的安全之地,紧贴在旁的身躯无时不在散发着迫人的力度,有温暖的阳刚气息侵得她脸颊微烫,身体一侧,她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

正要说话,右臂已被他攥住。

“这是什么?”

陡然冷厉的喝问,惊得她霍然抬头,君彻宇面色发寒,向来沉寂的眼居然暗潮汹涌。

顺着他眼光看去,明曦月这才发现自己衣袖上竟然一片血湿,也是震骇莫名,“啊”的一声,本能地捋起长袖。

里头中衣只是星星数点猩红,明曦月心情松下,低声道:“不是的……是刚才刺客的血。”

可是君彻宇的表情并未宽和多少,眯起的双眸仍沉沉地盯着那一截皓腕,上面浮起的数点淤紫,应该是罗世忱重手勒下的。

心里竟有莫名的郁怒,难以释怀……他不语,再次望向罗世忱时眸底生寒。

“此间事了,公主请回吧。”

碧舸十分机灵,听得君彻宇开口,立刻上前对着明曦月裣衽行礼,恭敬地等待她的吩咐。

明曦月走了几步,远远地传来撕心的詈骂痛呼,余光扫过,瞥见君天正指挥着数名铁卫,押着罗世忱等往郡衙方向而去。

见她突然止住,君彻宇眉头皱起——果然,那双秋水瞳仁,艳艳的两泓波光掠了过来。

“此人虽然莽撞迂腐,却不失忠勇,三爷若能收服——”

“本王麾下不缺忠勇之辈。”

君彻宇不为所动,眉间仍是清冷锋寒。

明曦月无惧地迎上那眼光,“可是郢州城内所有的百姓都在观望!”

她脸白如雪,唇线抿出一抹执拗,“三爷答应过,不伤我郢州百姓。”

君彻宇闻言拧眉,丝毫不留情地驳道:“他可不是寻常百姓!”

“如果三爷愿意,给他机会……他会变成一个良民!”

“我看他处心积虑要置公主于死地,对他而言,公主还有规劝的立场吗?”

君彻宇深沉一笑,不无讥诮。

“公主一力保他,可是因为今日之事,怕落下口实让人诟病?”

隐含的嘲弄,激起内心多少屈辱,暗淡掠过她的眼眸,却又不愿示弱于他,竭力压制着胸臆间翻搅的酸楚。

她以种倔强的姿态扬起了下颌,幽幽地道:“可是……三爷有这份能耐。”

寥寥数字,婉转请求,似有若无的委屈。

“我何必费此周折,去救一个对我北胤心怀怨恨的人?”

语意森冷,毫无周旋的余地。

那双阒黑的眼,倒映出自己单薄的身影。

明曦月无力地发现,素日的他,不苟言笑,惜字如金,固然令人生畏,而今日与自己针锋相对,言辞犀利,却更让她难以招架。

不争气地发现,心里的苦楚泉涌而上,直叫酸涩胀痛了眼睛。

明曦月再不言语,旋即转身。

暮色中的身影,荏弱如晚风摇曳下的芙蕖,楚楚怜人。

素来有惜才之心,容人之量,却不能平心静气地去思量今日之事……十分厌憎这失控的感觉。

君彻宇反剪双手,面无表情,遥遥望见她登上朱轮华盖车,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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