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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念去去千里烟波

沉黑的天幕泛出蒙蒙的青灰,草木经过一夜露水的浸润,散发着清淡的香味,空气中隐隐浮动。

没有人有这份吟赏烟霞的闲淡心情,一千儿郎,甲胄分明,严阵以待,刀剑犹未出鞘,森森杀伐却已直冲牛斗。

只有胯下战马偶尔不耐的踩踏,嘶鸣,方划破山麓的静寂。

云舞立在寝帐之外,遥遥望着剑戟林立的铁卫,苍白的面孔,终于掠上了绝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手指战栗着捂上面颊,泪水潸然而落。

借着微薄的曙色,君天眯眼眺向远处葳葳蕤蕤的蒿草,山风过处,荡漾出碧绿草浪,也遮挡了他眺向齐岳山的视线。

“现在什么时辰?”

“回殿下,刚过卯初!”

身侧一匹赤骝马,喷着滚热的响鼻,铁卫的副统领夏行州面沉似铁,抿紧的唇际,拗出三分的肃杀。

君天淡淡瞥去,夏行州秉性沉冷,然而刚刚那句话音落定,仍是泄露一点忧色。

“你担心?”

君天突如其来的发问,夏行州怔了怔,铮王锋亮的眼眸一径瞅来,心头一凛,迟疑着点头。

“是!”

“楚王殿下素来成竹在胸,既会定下辰时之约,倘若无恙,昨夜……就应该回营了。”

君天眼底掠过阴郁,低低地开口:“我亦是这般想……”

猛抬头望向天幕,暗云隐没,那抹苍青,已渐渐漫成黛蓝,远处齐岳山,峰峦叠嶂的轮廓渐被霞光挑亮蓊郁秀色。

心,一分分往深渊里坠落……

夏行州眼睛淬出剑锋般寒芒,哑声促道:“殿下,已近辰时了!”

“我知道。”

君天面色阴晴不定,短短三字出口,胸口下却揪成一团,“出发”二字截至唇边,却难以成言,脑际闪过君彻宇傲岸的身姿……和明曦月清雅的笑靥!

一侧几名铁卫听及二人交谈,皆屏气等待,周遭气流,死一般的凝结……

转望四周,虽然个个缄默,但无数双焦切的眼波齐集在自己身上,就是无形的压力,沉沉地罩上心田。

君天浓眉剔挑,终于心一横。

“夏统领——”

三字如石破天惊,划过每个人的耳膜。

君天正要发令,一阵轻雷般的蹄声,敲在远边,自天外而来,山麓之间亘古的幽寂,猝然被震裂。

似有电流惊掣而过,君天精神一擞,满脸的线条已在上扬中。

瞥见夏行州等面有惊疑,忍不住竖指“嘘”道:“听——”

东方些微的白意,终在此刻,一轮红日刺破浓云阻碍,跃至空中,瑞气千条,粼粼耀目,晨曦勾勒出人马的剪影,逆光而行,一时也看不清其人的面目。

然而蹄声轻快,迅若急矢,蹄音入耳,竟是无比的熟悉。

马儿奔至溪涧之前,长嘶一声,绝啼跃起,凌空纵过潺潺的溪水,不溅半点水迹,稳稳落在碧草水岸。

破晓时分,霞光穿云而射,粉白、轻红、淡橘、浅紫,诸色争艳,竞相涂抹在黛蓝的天际。

霞辉潋滟,映照雪驹之上的两人,一个轻袍缓带,眉眼睥睨,一个目似秋水,容光照人。

除了君彻宇二人,还能是谁?

一千铁卫,欢声如雷,君天更是喜色难禁,马缰一带,纵身迎了过去。

“三哥——”

无数话语噎在喉间,居然难以成言,唯有一双星目闪着熠熠的光芒,口角边藏不住的欢悦。

君彻宇点头,望见不远处列队森严的铁卫,眉峰一攒。

“可以撤军了。”

君天咧嘴,无声而笑,“那是自然!”

眼光轻掠,对上旁边浅笑盈然的眸光,无由地一阵雀跃,声音也开始高昂:“总算等到你们回来!”

“是……总算回来了……”

垂眼低柔的一句,近乎喃语,身后蓦然一空。

再转瞬,垂落的视线中,出现了他修长劲节的手掌,胸口一窒。

明曦月迟疑片刻,到底伸手……借着那双手臂的扶持,稳稳地落在地面。

君天一旁觑着,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越来越有份惊慑……这二人,乍看举止如常,却总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

三哥伸手的刹那,略现一刻的僵硬,眼里是无尽的深冷,一眼觑不到底!

再转视明曦月,星眸横波欲流,浮漾的却是一层轻倦,使得举手投足,都带上了三分慵懒,浓得化不开。

君天心里咯噔一声:莫非,议和之事又起风波?

尚来不及相询,陡然一声娇脆的呼声,犹带着哽咽,乍惊乍喜。

“公主!”

明曦月转身之时,已及时握住眼前云舞冰凉的一双玉手,什么都不说,只微笑瞅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庞,满目的怜惜。

趁她主仆二人分神之际,君天疾步赶到君彻宇身侧,声音压得很低:“三哥,可是蜀中有变?”

“回营再说!”

不想君彻宇满目的漠色,只淡淡一句,挺逸的身姿只一瞬,已在数步之外,渐行渐远。

背影冷隽,步履如风,哪里容人追及?

明曦月细细听着云舞啜泣着,絮絮说起这一昼夜军营的哗变不安……眼神仿佛不经意,却在那背影远掠的一刻,融落雪霜的湿冷……

君天一怔,眼色数变,终究无奈,只得徒步追赶,临行前朝着相谈的主仆俩匆促地微微示意。

君天追得很急,近到营帐之前,恰好看见半掀的帐帘,一角的青影,稍闪即逝。

帘幕哗啦一响,重重地甩落,君天剑眉蹙起,着实惊疑。

停在营帐前略一思量,步履放得轻悄,慢慢地跟进。

目光轻掠,在案牍之旁捕到了他的身影,君天骇然挤出一笑,“三哥?”

那张面孔乍看是平静,可是对他自小熟识,觑得这平静之下,只怕隐伏的就是狂风骤雨。

沉冷的眼,紧紧盯着案牍之上的一幅丝帛,眼底簇簇,似乎能喷出炙热的焰苗,将之焚尽!

君天眸光一寒,“这是——”

“锦侯所拟的议和表!”

“什么?”君天乍喜还惊,几不敢置信,猛地绕到案牍旁,一把抢过那幅丝帛。

君彻宇也不阻止,退后一步,这半晌,先前他眸底难抑的凌厉却淡去几分,然而唇角仍是锋冷,眉心一线疲倦,缓缓地蔓延。

“须得命快马传驿,报知父皇才是!”

君天的双唇径自扬起,视线自布帛上转向君彻宇,难掩振奋。

“此事刻不容缓,你……尽快去吧!”

涩哑的声音,是往日不曾有过的疲惫,君天暗自惊心,狐疑又起。

但觑见他一副侧影疏落寂然,眉峰紧攒,暗沉的眼色似乎能冰冻屋外的骄阳。

显然议和的喜事,也不能令得这张面孔展露欢颜!

——怎么回事?

“三哥……”

吞吐着想问出个眉目,可一张口,君彻宇的眼风淡淡扫来,不尽的深寒都在他薄唇抿就的一锋利刃上。

一股悚然,悄然爬上脊背……君天立时噤声。

“还有一事!”

君天不敢搭腔,静静候着下文。

“着令夏行州领一支队伍,齐岳山藏匿了一帮悍匪!”

他顿了一顿,眸底幽邃的两缕寒芒陡然淬出,“希望明天拔营之前,他能给我圆满答复!”

君天愣了半晌:悍匪?山上?

三哥的异常,敢情与这帮流寇攸关?可是等闲匪寇,怎能近得了三哥的身?

脑子里数种念头走马灯似的,脚下行了几步,又回身笑道:“我再陪三哥聊聊?”

君彻宇猝然低道:“容我静一静!”

久违的孤绝,自他身上默默散溢。

君天骇笑,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那……三哥与静和得以平安归来,又适逢议和喜讯,今夜不妨在营中设宴——”

不等他话音落定,陡然两道目光射来,熔着幽暗的火焰,却越过了他,盯着因风而动的帘布,仿佛能将之戳出几个窟窿来。

“不用!”

涩声的两字,是自他唇齿间逼得迸落的。

“三哥……”

“出去!”

冷芒如电轻掠,君天硬生生咽下满腹惊扰,终不敢攫其锋芒,悻悻转身……竭力地回想,自己那句话中,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明明觑见,三哥的表情,是在听了这一句后,再度凝成了冰霜!

灵光闪过,只在一瞬!

君天愀然的眉眼带起一线开朗,待出得帅营,挥手招来帐外的亲卫,仔细嘱咐一番。

亲卫得令而去,他自己则调转方向,往明曦月的营帐行去。

——三哥的虎须轻捋不得,旁敲侧击他倒还是拿手的!

远远地瞥见那袭缃色的身影,自营帐内步出,一路袅娜。

“云舞!”

缃色衫影轻盈一转,露出那张芙蓉面,杏眼下淡淡青晕,想必昨夜心怀煎焦,一宿失眠。

君天笑吟吟地揶揄:“真该庆幸他俩回来得及时……否则非得闹水患不可!”

云舞腾地烧红了脸,眸光低垂,只稍停,随即落落大方地低道:“早间云舞失态……殿下莫怪!”

君天笑笑摇头,看向她手里的托盘,上面搁着两样糕点、一壶清茶,却是纹丝未动。

眉梢不禁扬起,若有所思地凝向营帐,帘幕低压,里面静幽幽的毫无声息。

“公主在里面吗?”

他随口问着,足下已动,云舞慌得上前一拦,顾不得冒犯,急道:“殿下,您不能进去!”

君天长眉一挑,奇道:“为什么?”

“公主洗漱之后,一径称累,等奴婢取来茶点,公主已经歇下……这会子想必睡得正沉。”

云舞轻声解释,转而见铮王满面的怔忡沉思,讶然轻道:“殿下?”

“你可知蜀中锦侯欲与朝廷议和之事?”

云舞面色一喜,螓首连点,巧笑倩兮地说道:“嗯,刚刚听公主说了,奴婢还没有向殿下道喜呢!”说着深深地一福,杏眼里珠光流莹,煞是动人。

君天虚手一抬,“免了,这对大家……都是好事!”

眸光深凝,细细地没有忽略云舞面上点滴的变化,恍似不经意地一笑,“这次能与亲人相见于齐岳,公主的心情想必不错吧?”

云舞一怔,方才倒是不及问起锦侯之事,嗫嚅着回道:“应该……不错,公主倒没多提。”

“山上之事,什么也没说?”

云舞亦是心细之人,闻言忽有所觉,惊问:“殿下……怎么了?”

君天心里一凛,面上不着痕迹地洒脱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既然公主已经歇下,我就不便打扰,你也进去伺候吧。”

云舞微一屈膝,君天一哂转身。

转身的刹那,眼底的笑意倏然无痕,深心处暗潮涌动,难以按捺。

——怎么回事?

一个是表情言辞,皆似风刀霜剑淬炼而就,一个却云淡风轻、浑似无心,然而暗里汹涌,怎么瞧,都是欲盖弥彰!

这番情景,绝对是风暴来袭前的平静……

——绝对有什么,发生在这两人身上!

可是……可是又有谁能撬开这两人的嘴,一探究竟?

君天摇摇头,唇际一笑,不尽涩然。

且让这平静的假象暂时维系……等到风急浪涌的那一刻,诸般缘由自然会浮出水面!

又一道惊雷轰隆炸响,电光青紫,横亘天际。

不用看也知道那雨下得铺天盖地,营帐的布帘半挑,雨点趁着风势抢进来,入口处铺地的毡子,已一片水湿。

案牍上晕黄的烛火,映出帐内朦胧的水汽,湿意浓绸,密密地一径往人心里渗。

旁边伺候笔墨的亲卫,偷眼觑着楚王的神情,眉心紧着一线锋冷,眼色深郁,一如此刻阴霾的天幕。

“啪”的轻响,惊得那亲卫屏声静气,悄然低下眉眼。

冷眼望着掷笔之后,一团墨黑,顷刻间在上好的宣纸上慢慢浸染开来,先时一挥而就的笔墨,自然毁了!

不觉可惜,反有种毁灭殆尽的淋漓……可是也只是短短的一刻。

一股厌己的烦乱,自心里空落的地方,悄然洇起,迭迭不息。

君彻宇霍然起身,大步迈向帐外,浑然不顾身后两名亲卫满目的惊诧,一人焦切地低嘘了句:“殿下,外边雨很大!”

他置若罔闻,挥手掀开帐帘,人已在帘外,眼前大雨如注,无数条细长雨道,自帐顶倾流而下,砸在地面水坑,溅起一个个水泡。

满面满口,兜的尽是冰凉的雨水,他仰头,阖眼,至此方觉心头的焦灼滚烫,逐渐冷却。

再睁眼,眼色沉定,已无半点心绪动荡,漠漠凝望远边夜幕下苍茫连绵的一片,眉端轻蹙。

自那日从山上归营,这雨,就再没消停过,连绵数日,这秋的萧瑟,已渐渐趋尽夏的张扬。

可是,大雨也一样耽搁了大军的进程。

连番数月里,捷报频传,皇上龙心甚慰,本来已令楚王、铮王二人班师回朝,可惜偏偏波折横生!

南鶥覆灭,原本附庸南鶥的临近小国,大抵震慑于北胤军威盛世,纷纷服膺,北胤朝堂,上下君臣,自然乐观其成。

只是南边古越一国,原已上书降表,表示尊北胤为上国,极尽奉承之能事,不想数天之前,朝廷收到齐熙郡郡守告急文书,朝廷才得知古越竟有二心,且趁着北胤与蜀中两相对峙的混乱之际,兴兵起事。

与古越临近的郁林、定川、晋兴数郡,被攻得措手不及,一日之内,纷纷失守。

这也罢了,可恨的却在越兵每攻陷一郡,烧杀抢掠,恶行成风,闹得眼下周遭郡地百姓,闻越兵而胆寒!

北胤上下震怒,因楚王亲率三军,现镇守于荆州一带,上遂令楚王挂帅,以平古越之乱!

可惜,大军潜至澧水,却因连日大雨,河水湍急,风急浪涌,实在不易前行。

大军不得不驻扎修整,这一耽搁,又是两日光景。

君彻宇双手反剪,沉沉地立在帐外,须臾间衣衫尽湿。

“殿下……”

身后惶惶地传来语声,一方雨伞遮来,君彻宇也不回头,只伸手接过那伞柄。

“进去吧,我自己来!”

再无多余一字,漠漠疏冷,不容人亲近。

无边的雨幕,苍茫的天地,仅余他孤寂的一袭身影。

那名亲卫无奈,束手退到帐内,与身后的同伴交换了眼色,各自显出几分忧心。

耳边风声啸啸,雨势磅礴,一声声催得人遍体生凉。

“齐熙郡前来求援之人,现在何处?”

楚王倏然开口,身后那名亲卫神情顿凛,“回禀殿下,此人受了轻伤,刚有医士诊治过,张校尉安顿他在其营内歇息。”

君彻宇慢慢颔首,眼底浮出一线深思,“周磐,去传此人!”

“是!”

周磐身形一转,脚步已挪,那边夜幕中,突然亮起一点橘黄的光,自远处跳入他们的眼帘。

那光芒在风雨中摇晃,若明若暗,朦胧地照亮四周的水汽,微弱地挑出一人精悍的身形,且行且近。

君彻宇锐目如电,已辨明来人正是君天的心腹,那点晕黄,映彻阒黑双眸,冷凝、无声。

“王爷!”

那人不着雨具,只手提一盏灯笼,雨水打湿的眉色分外深浓,眼睛却奕奕神采,一股子机警透骨而出。

君彻宇唇角一抹浅浅的弧度,“铮王有事?”

“殿下问王爷好!”

说时仔细从衣衫内取出一油纸紧裹的物什,恭敬地递给君彻宇,“这是殿下命小人转呈给您的信函!”

君彻宇伸手接过,却不急于打开,只淡然点头,“辛苦了!”

转眸掠向亲卫,周磐二人自然领会,接过那人手里灯笼,“阁下这边请!”

橘黄的光晕,照着三人的身影渐渐走远,君彻宇运力于指,信手抖开外边那层油布,露出里面的薄纸。

他也不挪步,眸光低落,就借着营帐缝隙间泻出的一丝微亮,一览而就——

“哗啦”轻响,那张薄纸已被指掌搓揉成团,手背上条条筋络爆起,轻抿的唇,却掀起一抹凄寒,冷冷清寂,似能将漫空的沁凉都敛入眸心。

胸口下却如焚如灼,焦痛莫名,一如那日,是深深的挫败。

四弟说……上谕令静和与铮王先行回京……

四弟说……静和病体违和,难以成行,上谕于荆州养息……

——病体违和,难以成行!

君彻宇猝然伸手,眼光一径落在自己的掌心,眸底怒涛翻涌。

眼前只浮现这几字,凉丝丝的一股子锐痛,悄无声息地漫起,然而,即便如此,他又能做什么?

抛出去的真心,她并不稀罕,弃若敝屣!

阴霾了月余之久,这一日,终告放晴。

天空一带瑰丽绚烂,似泼翻的颜料盒,诸色夺目,竞相争艳。

荆州驿馆,数间亭台楼榭,于绿树环抱中,益显秀雅。

清风徐来,飞檐下悬挂的铜铃丁冬作响,其声悦耳。

可惜,端坐于晴翠阁的君天,眉眼神色,却与屋外明媚的一片秋景迥然相异!

堂下一人,束手而立,在他冷冷逼视下,神色间已渐呈忐忑,额际隐透冷汗,半天未语。

“怎么?哑了?”

君天冷然低叱,唬得那人一跳,声音里明显带上了颤栗,低低地开口:“臣无能……殿下恕罪!”

偷眼觑了觑上首,在那道冷锐光芒横扫过来之前,急急低头,心头胆寒又起,忍不住抬手,颤巍巍地在额头上擦了擦。

“魏尚节,枉你是太医署首席——既是风寒之症,药也服了一月之久,怎的仍是不见起色?”

君天心头火起,“啪”的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案几上青釉茶盏“叮当”一响,几乎坠落。

那一掌也似拍在魏尚节的身上,浑身颤抖,哪还敢在铮王盛怒之时开口乞饶!

可是那双桀骜的黑眸,径直睨来,那股子冷狠,魏尚节从心里战栗,估摸着自己再不接口,下一掌不定就真的拍在己身!

“回禀殿下,静和公主乃是过劳体虚,本应静养调息,可惜随大军两地奔波,连日操持,引得风邪入骨——”

“这话我已耳熟能详!”君天冷冷地哼道,一记眼刀扫去,“我特将你从尹都传来,不是为了听这几句唠嗑!”

“说,你有何良方?”

魏尚节苦笑,搓手而叹:“殿下不知,前面几位同僚所开药方,皆是对症之药,这良方……”

望着他吞吐不定,君天腻烦地挥手阻住,剑眉飞扬,几乎剔入鬓角。

魏尚节眼瞧着他面色开始阴霾,小心地说道:“殿下,不是微臣谨小慎微,而是公主久虚体质,禁不得猛药医治,而且——”

他顿了一顿,君天利眼生寒,慌忙接道:“微察颜观色,公主症结,倒还有几分是在心里!”

君天闻声一震,嘴角抽紧,“怎么说?”

魏尚节几乎难以察觉地轻叹了声:“公主离家去国,心情难免郁结,伤寒之症易治,但病人若心性寡欢,肺腑不调,自然恢复得迟缓!”

一句话说得君天再不言语,折枝花窗射入的霞光一缕,淡淡映彻,瞳仁深处,是慨叹,是怜惜,终究无奈……

颓丧地挥挥手,魏尚节会意,悄步退下,掩门的瞬间,方惊觉自己身后已经湿涔涔的一片。

伸手支起半卷的竹帘,屋外的沁凉扑面而来,“嗒”的轻响,她凝眸瞅去,朝露清圆,恰好滴落在手背上,一径的清冷。

水眸轻眨,一瞬的恍惚。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缠绵病榻月余之久,不想这时序,一夜西风凋碧树,满目的萧疏。

一扫数日之前的绵绵阴雨,秋空明净澄碧,并无一丝云迹,是个难得的好天。

只是她的心,仍是没有阳光照彻的湿冷之地。

——今日,是她离开荆州,前往尹都觐见的日子!

终究,拖不过这一刻的来临。

她所在的栖云斋,四下静谧,所以她能依稀听得见前庭喧闹的人声、马嘶……种种的烦嚣,无不似声声催鼓,震魂慑魄!

不经意地侧目,瞥见一旁的象牙雕花的妆台,铜镜里显出的是张灰暗的面孔。

那是她呵……短短一月,这张面皮隐隐泛着病态的青白,双目晦暗无神,瘦盈盈的身骨,游魂一缕似的。

凄幽的笑容,开在无尽苦涩的唇际,眼里却一丝锋刃,熠熠亮奕。

明曦月缓缓踱到镜奁之前,衫角轻飘,人已落座于绣墩上,抬手伸向妆奁盒里的胭脂水粉。

——是了,觐见在即,整个帝都,不知有多少人在观望此事!

善意的、恶意的、好奇的、嘲讽的……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坦然面对吧!

至少,她不想在人前,失却明氏仅有的颜面!

身后轻轻的一声“吱嘎”,铜镜里倒映出云舞的面容。

“公主!”

云舞微微屈膝,乍然看见明曦月竟稳稳地坐于妆前,仔细描绘妆容,她一张芙蓉面,瞬间震愕。

她的手里,一块红绸衬底的托盘,上面呈放着赤金累丝凤冠和朝服,朝冠光芒,直刺痛了明曦月的眼。

“铮王来请了吗?”

“是!”云舞低低的接口,微微的哽咽,明曦月只作不见,淡道:“云舞,替本宫更衣!”

铜镜里朦胧身影,出挑秀颀,螓首轻侧,鬓角攒珠步摇垂下的珠串脆响丁冬,镜中人,再无先前的慵然神色。

明紫宫装,广袖长襟,外罩着银线织就的纱衣,隐现翟凤凌云的纹样,臂间缠绕着四合如意的云纹镜花绫披帛,绰绰神姿,衬显得镜中人冰肌玉骨,沉静优雅。

云舞痴痴一笑,却又牵惹眼中酸涩,低声呓道:“好久不见公主如此盛装……真似回到了旧时南都……”

一语未竟,陡见明锐的一双眼波射来,秋湖般冷晶莹澈。

“今日之后,记得谨言慎行……休再提南都旧事。”

淡淡一句,深深刺痛心版,云舞既悲且怵,惶惶收泪,敛容回道:“云舞记下了。”

荆州驿馆之外,一列仪仗,羽扇华盖,猎猎飘扬,绵延数里,引得荆州百姓纷纷翘首,驻足观望。

掌管内廷禁卫的骑都尉谢长风,目蕴精芒,不时警觉地掠向两翼拥挤的人群。

虽然禁卫森严,人群只能在远处翘首观瞻,然而听闻曾有刺客风波,自他担下迎接凤驾赴京的责任后,再没安寝过。

眼光兜转,蓦地迎上驿馆内缓缓步出的一人,玉冠锦服,神光远湛,谢长风心下一喜,疾步上前,恭然唤道:“殿下!”

君天颔首,黑眸带过一抹锐利,口气却闲散地哂道:“有谢都尉在此,本王省却不少芜杂琐事!”

谢长风赧然抱拳,慌忙低道:“末将不敢居功,殿下过誉了!”说时眉间掠起一丝探询,“不知……公主几时启程!”

君天淡淡瞥去,谢长风心头暗凛,霎时噤声,不想君天却呵呵轻笑,状似轻闲地说道:“公主正在洗漱……放心,不会误了时辰!”

谢长风却不敢再接言,只谨然地一低首,默默退开到数步之外。

天际先前还是碎锦般诸色浓艳,瑞光千条,随着日影渐高,霞影越发清浅,倒更显出万里澄空的一片碧蓝。

君天远眺的目光,愉色流离……是的,今天的心情,竟是格外的明朗!

唇际无声,正将扬未扬之际,忽有所觉。

周遭近旁,唯余静默,他惊然回首,一侧谢长风,居然也敛声屏息,眉眼沉肃。

不待细辨,唇际微笑,已缓缓绽开,君天足尖欲动,却在心念一转间,止住了。

待眼前人影悠然行近,短时的怔愣后,他毫不掩饰满目的激赏,剑眉轩动,笑得极其温暖。

“来了?”

语声之柔缓,令得旁边的谢长风暗自惊愕,不禁再次凝神,暗自窥视,一双人影,犹如惊鸿乍现。

莲步轻挪,悄无声息,动如流风回雪,却有腰间五色宫绦系着的双佩小绶,清清呤呤,声声息息,牵人心魄。

“内廷骑都尉谢长风,见过公主!”

谢长风却没忘了礼数,扯了一干副将,上前揖礼。

静和公主闻声侧首,额上垂下的细密珠幌,微微一荡,隐约可见两道波光潋滟,如秋阳映湖,莫能逼视。

谢长风几人心头一震,忙低下首去,耳边响起清定的女音。

“赴京事宜,辛苦都尉了!”

谢长风凛然肃道:“卑职职责所在,公主言重。”

欠身揖礼,旋即转身,领着副将返转队列之中,启程在即,太多的事宜容不得他在此轻闲。

眼见他们离开,君天才皮皮地笑起,惊艳的两道眼光,仍然放在明曦月的身上。

薄阳之下,这袭明紫宛若天际流霞,熠熠异彩,可是与身俱来的优雅从容一样令人不能忽视,所以恰好压住那层艳丽的隐隐浮动。

这袭宫装,宽襟博带,垂燕尾,不尽的风流雅韵,一如江南烟笼雾绕的朦胧胜景。

“唉……若是在阵前,你岂非令我一干将士缴械兵败?”

果然,那双明眸没好气地扫来,“哪有你这样戏谑的主帅?不怕人听了笑话!”

君天不以为忤,抚额而笑,黑眸灿奕,欣慰地发现她眼底的那丝悒色,淡去不少。

旁边的云舞,忍不住抿唇轻哂,梨涡深深,温柔可可。

明曦月淡然梭巡,目光凝向不远处的辇车,面容平静,口中不忘揶揄一句:“今日瞧来,四爷心情着实不错”

君天朗声长笑,惊得两侧兵卫偷眼相觑,惊疑不已。

明曦月嗔怪地瞥视,笑声渐渐收敛,然则眉梢眼底,仍是欢悦漫溢。

“你说得极是!”

明曦月修眉微扬,水眸里流溢些许的揣摩,透过障面的银丝珠帘,掠上那张英姿勃发的面孔,心底忽有所动。

“今天我心情的确很好,一则为你病体得以痊愈,另则——乃是因三哥不日前已经攻克古越!”

一句未尽,他眸底猝然亮奕起几分义烈,明锐如刀剑之魄,光寒九州。

此刻立于人前的,分明就是那驰骋沙场,横扫千军的少年英姿,那还有半点素日跳脱不拘的模样!

君天星眸璀璨,熠熠地凝视明曦月,似乎不待见她的毫无所动,眉梢不自禁地耸了耸。

“怎么了?我以为……你可能会关心这个?”

他慢吞吞地吐出这一句,眼底燃着的火苗似乎莫名地跳动了一下,隐隐窥询,自黑眸里射向明曦月。

明曦月猝然抬眼,看着他笑意模糊的脸,心头怦跳。

“攸关万千黎庶,天下何人不在关注!我亦然……”

明曦月悠悠一句,话题被牵引别处,君天语中别意,立刻湮灭无痕!

——以慢打快,以静制动,倒是她的拿手好戏!

唇角无声而牵,君天黑眸眨了眨,也不欲在此生事,面孔一转,换上无限生动愉悦。

“凌晨时分刚刚得到的战报,昨日古越所占的郁林、定川、晋兴等郡,已全部收回,铁衣军追击千里,古越为首的判将,尽数伏诛,古越大王,连夜拟了降书,上呈帝都!”

“这一场仗,我们彻底赢了!”

云舞欢颜掠上盈盈浅笑,目中不无惊赞,“呀”的一声,“这么快?前几日来报,受大雨所阻,大军不是还滞留在澧水一带吗?”君天深沉一笑,淡淡接口:“可不是……古越的叛军不正也作此之想吗?”

“这、这……”云舞亦是极灵活的心思,豁然明朗,眼眸晶亮,半带着好奇,“难道就是‘瞒天过海’……”

“还有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三哥使的虽不是什么奇计谋略,不过用以应付古越这一蛮夷之境、化外之所,亦已足够了!”

君天朗声笑道:“澧水汤汤,怎阻得了三哥的铁骑!适时齐熙郡生死存亡,一线之间,世人皆以三哥必定发兵,以解齐熙之围,可惜……可惜三哥却绕过郁林,先一步攻抢越州,等那古越大军察觉回援,三哥和张翼昌的两股军力,已成合围之势,以逸待劳,先声夺人!”

几路烽火,几场烟尘,被他轻描淡写,寥寥数语,一带而过。

而则,澧水绕自郁林……潜行越州,亲身涉险,哪样是易于之举?

两路交锋,短兵厮杀,血肉炙热,兵戈森寒,处处交错着生与死的翻覆!

仿佛隔着万重山水,也能嗅到来自于那里的杀戮气息。

她几乎能够想见,千里之外,瘴疠横行的穷山恶水之地,而他,辗转其间……

锋锐利刃,悄然割裂,冰凉之久,方觉得楚痛旋生。

障面的珠帘轻轻晃动,是她默默转过身形,也恰好避开身侧那双意味不明,处处探询的眼光。

那边厢,谢长风躬身来请:“公主,时辰已至,请公主登辇!”

明曦月闻声颔首,再无多言。

逶逦的裙裾,拖曳如云,无声地拂过苍青的石板路,一步一莲,似开尽清丽的芙蕖,缓缓飘入茫茫的烟水间。

君天默然凝着,并未急着跟近,眼色沉沉。

她掩饰得当,也真正觑不明珠帘之后的素颜究竟何种表情,可是就有奇异的一点触动……君天唇角轻撇,漾起微不可察的一笑。

明曦月冷眼相望,不远处两列骑兵,鲜衣怒马、甲胄分明,见到她,将士们纷纷落马,跪伏揖礼。

更有一列宫装女子,手执彩幡羽扇,自辇车旁袅袅而来。

青色华盖之下,翟车镂金刻银,饰以玉琅、珍珠和流苏,极尽奢华。

宫女队列中的为首一人,所着衣饰,与普通宫女殊异,明曦月凝目望去,但觉她容颜端雅,行止有度,却远比一般的宫女年长。

这绿裳女子行到明曦月身前,恭敬地裣衽行礼:“奴婢汀蕊,奉皇后娘娘懿旨,特迎公主凤驾赴京。”

“有劳姑姑。”

因着对方是皇后近前的人儿,不好怠慢了去,明曦月谦和地应声,又伸手拂开了遮面的珠帘,唇角浅浅,娴静又不失优雅地笑着。

一个照面下,倒叫汀蕊深心里着实震动:好生盈澈的眸子,眼光清润,却分明凝着通透的力量,轻忽不得。

那珠帘重又垂下,银线衔着细密的珠幌,漾如湖心觳纹。

汀蕊只震愣一幌,立时醒觉,满目盈着温煦的笑,映彻眉心的浅金花钿,在金阳下流光异彩。

“奴婢伺候公主登辇。”

沉默一刻,明曦月仍是伸手,交与殷切的她。

如此仪仗,即便旧时宫中,亦不过这般盛景!云舞悄眼打量,心头凝聚起一股酸楚,亦悲亦喜。

宫人取来脚踏,明曦月身形欲动,却在抬足的瞬间,难以自禁,猛地回身。

珠帘下,是她烧灼痛楚的目光,遥望天际烟霞一色,心底激荡的种种情感,呼啸着泉涌而至,那样厚重、几近绝望……纤纤指甲,紧紧握近掌心。

汀蕊离得很近,分明察觉到那明紫身影的战栗,却又被种奇异的克制,硬生生地压下。

眼见那身影陡然一旋,广袖扶风,不尽的决然,一袭明紫,蹁跹如蝶,飞入辇车之内。

可是,谁又曾留意,一滴水珠,滑过如玉的面靥,悄然坠下,滴落在尘土里,霎时无痕。

一如她的故国之伤、思乡之痛,从此后,也得如这滴眼泪,湮灭于红尘滚滚中……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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