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君心若何(一)
豫州。曲陵府的市郊,却有一间突兀的医馆。
宋聿坐在长凳上,执着云徵的脉腕,“毒素越来越厉害了……”
青丝随意挽。古烟纹色的衣袍,阔袂长袖,一只如玉色般修长白皙的腕撑着额角,睫羽纤长的眼微眯,有些慵懒,和那身着流云飞鱼官服,皂青官靴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为何要放她去见九爷?”
宋聿的脸在银色面具下看不清神色,没有回答云徵的问题,却反问道:“为何不告诉相爷,洛吟心给你下毒的事?如今她死了,若不以老相爷的身份威胁洛家人,你如何才可解毒?你真想一辈子看不见?”
“宋聿。我-在-问-你……为什么放她去见君祀翊?”云徵的声音原本就喑哑,此刻一字一顿的语气更让人感觉到他隐抑的怒意。
“你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不是吗?在此之前,你何曾为一个人一件事这样思前虑后过?你别忘了……这可是圣上的意思,若因为一个女子的感受而暂时不动九爷,你可考虑过圣上会如何想你?”
“你既如此清醒理智,为何只在此做这等角色?”
银色面具下的人眉目一扬,朗声道:“此处天开地阔,做一微末臣民看新朝江山,还有你这等‘没心没肺’的朋友,有何不好?他远比我要更适合那个位子。”
云徵静静看着眼前人,却出了神,自己若能有宋聿这般开阔性情,自也不会拘于那朝堂之上,官宦世家之中。三天了……九爷就这样带着那女人一走了之,了无音讯。
他修长的手轻叩着桌面……唇边挂起一丝笑,九王爷知罪行败露,畏罪而逃……于云家而言,这不是更好吗?但无论如何努力地这样去想,他总觉那嘴角的笑只有苦涩。
一个多月前,他站在汉白玉砌的石阶前,尾随着那一尾明黄衣摆,静立在明宸湖畔,看潋滟波光中倒映着长厮宫的点点晶翠。那明黄的身子转过来,龙眸濯濯凝着云徵:“昨日萧将军给朕呈了一份密函……北营军的都统张狄,以及定州青州的总督均暗受宁王调派,给九弟私信,九弟的亲笔书函中竟用了平王调派军令的饷章,这是摆明了宁王要分权,朕若有朝一日削他,他还留了九弟这一随时有雄起之势的靠山。北营都统张狄与萧将军乃陈年故交,遂立即上报……云徵,他们都已经风雨兼程地密谋了,朕如何再等。卧薪尝胆一般过了近二十年,若朕不一举夺回军权,这帝位还不如他宁王府的一把四方椅坐的痛快!”
云徵闻言低头等垂御令,帝王握了握手里的玉扳指……神色卓然没有丝毫犹豫,从明黄的龙纹衣袂中抽出一本折子,递至云徵面前:“这是昨日萧将军从边防上的密折,你看看。”
云徵低头:“臣不敢。”
龙眸里溢出一丝威严,直直逼向他:“若是他给你看,你会不会拒绝?”
云徵闻言一震,脑子里闪现过那银色的面具,在心中浅笑……他与宋聿。从不会有这样的距离。
遂翻开密折,熟宣褐字,看得他心里竟生凉意:“新朝与北歧边境尝安然数十年,未有战乱灾祸。然近日北歧子民常带刀匕器械屡入我新朝边境,私贩大量皮革牲畜,强迫我新朝子民以高价收购,又抢撸边境新朝妇女,甚至大肆虐夺盐、粮。我新朝边防形同虚设,臣数年身在边防营,知授京中宁王爷之意,履以钱财粮食安定边境,息事宁人。边防军在北歧臣民眼里不过鸟尽弓藏之势,早以为我新朝已无能将固国。臣实在感愧,不敢面圣。然北歧近日欺我新朝子民太甚,屡次冒犯,臣实无力睹视,惟愿我新朝明君出兵抚边境子民,以示我新朝国威不得冒犯!”
“皇上已决议出兵?”云徵把手上的密折一合,神色凝重地问。
“我朝给予边塞北歧邦国历来优惠颇多,然这些蛮夷鲁夫竟不识好歹,屡犯我新朝国土,实在不知进退!朕如何忍得了他们如此嚣张跋扈!”
“皇上……臣斗胆,臣以为皇上亲政方四年,军政大权皆有大半掌握在两朝老臣手里,边防军,北营军皆由宁王统领,多年来根基薄弱,多半养的是一些老臣旧部的纨绔子弟,皆以此渠道凭借裙带晋升官衔。而皇上亲政四年虽国富民绕,商贸繁荣,但翰林院一众文臣皆反对当朝武制,推崇休养生息之策……皇上若在此时贸然出兵,并不一定稳操胜券。”
“云徵,朕若一忍再忍,这些形同虚设的军防迟早有一日成傀儡之物,吏治逐渐由权势庞大根基稳重的老臣步步腐败下去……还如何谈一统这新朝天下?朕有一计,还望一借云家的势力,此事过后,且不论你云家功不可没,你自会明白个中利益于云家而言是有利无弊。”
薄暮四敛,橘红的日光倾斜过琉璃窗映射在长厮宫的桌案上,那一沓竹简,那一双龙眸……每一笔墨迹每一瞬神情都仿佛刻在他心里……借云家的势力……以宁王生母梅太妃的寿礼雪蚕丝为由头,嫁祸九爷与北歧王私通书信,蓄意某朝篡位。一则欲以此离间九爷与宁王的关系,二则借此由头对北歧发兵,名正言顺。即便是宁王心思缜密,知此事乃是圣上手笔,也会急于撇清与乱臣贼子的关系,如此一举两得之计……云徵闭眼蹙眉,如今的圣上还是当初那个被亲兄弟斥为资质愚钝的懦弱少年么?那一双慑人的双眸是该经过多少隐忍沉淀才能随时收敛自己的锋芒?
他僵跪在地上已整整两个时辰,只因自己那一句“臣不愿意。”皇上授意的竟是栽赃曲陵喻府的绣庄,不知他知不知道相爷府欲迎喻家长女续弦一事,如若知道……摆明了是暗示云家,新朝上下的织造、盐运、漕运一干权力,只要他一句话便能随意左右。如若不知,他又该如何向老相爷交待?相爷一口应下喻老爷所请,他不能不从,从小到大,他从未令父亲失望过……
然而圣意不可违,一日日拖延时间……他怎会知道遇上她?
初见那一面,她冒失地拦了自己的去路,字字句句直指他的不是,却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对劲,仿佛被看穿了弱点一般令他心下一颤……
衣衫褴褛,身带旧伤的她,只因自己一个眼神,一双等候的手便不知拒绝,看得懂人隐藏的情绪,却偏不聒噪不多疑。那么淡然而无畏。
在牢狱之中身陷囹圄的她,明明是那样一个细目长眉,清袖罗丹的女子……却仿佛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随遇而安的性情,还有心和自己玩笑……
豫州城外的官道上,他得知自己中计时担心的竟不是九爷会不会有所动作,亦不是圣上是否会迁责自己……而是脑子里忽然闪过那女子的眉眼,心里没来由的慌乱无措。
他站在窗沿外,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看见她痛苦地弯下腰去,又看见他衣冠松弛地欺上她身,霸道地凌辱她。不是不想冲进去将她护在身后,实在是自己看得呆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好像一颗看似可有可无并不重要的棋,被人撤走却觉得满盘皆空。想把它护在最安全的位置……又不可因这一颗子毁了满盘精心思虑的棋。
他还是救了她,阴差阳错知晓她的身份,弄得他近日原本就有些焦灼的心绪更加处处棘手。她那么静静看他的眸子,琉璃色的光影映射她眼中的揣度与可惜。那样信任他,轻而易举说出自己的秘密……也不管眼前这个决绝冷漠的自己会不会信她。
他忽然开始羡艳这个女子。回想二十年来的自己,何曾能够这样坦然真诚的与人相处,除却宋聿……他真的翻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吐真言的知交。于是未经思考的握她的手,笃定地说“信她”。
看她被蛊毒折磨得日渐疲惫,听她说明知中雄蛊的人是谁却不愿牺牲他来成全自己的安好。心心念念、彻日彻夜,他竟来不及请示一声老相爷,私自应了圣上之请,电掣雷鸣一般就带人诏捕九爷……恨不能早一日定罪,圣上如此果断凌厉,九爷的将死之身想必不会在意一双眼……那她的蛊毒便可解了。
扶住额角,他又想起她在马上被身后之人紧紧圈住,看到自己的那一瞬竟是那般慌乱、惊讶的神情……刺得他心口一凛。
只一想起带走九爷,离她的解蛊之日便不远了。于是一字一句细讨罪行……故意忽略那双直勾勾看着他的逐渐黯淡的双眸。
只是……整整三天了。豫州城贴满了通缉,每日出城进城的人细细盘查,他站在人群之中想起会不会有个人突然横在路中一把扯过自己的马鞭,会不会有人不知礼数地管他堂堂都尉大人叫“瞎子”……想着想着,他唇畔带笑。自己都惊讶了,原来有这样一种情绪是收拾不住的,是只要一住进心里便开始生了根,拔也拔不走。
夜色如浸了墨,银月生辉,濯在一草一木上。他站在案前写呈圣的密折,提笔却落下一个“卿”字。喻君卿……!
他好生怒意!明明告诉了她相信她,明明自己在为着她解蛊的事思前忖后,她竟这般不领情……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
和衣走至院中,他看见宋聿曲腿坐在石阶前,面庞上的刺字在银月星辉下若隐若现,这张脸……还没有这刺字时,是那样的风采卓然。
“云徵,你该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你我认识近十年,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意?只是我这一次,好像真的不能够掌控自如了。”云徵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字字坦然:“他二人这般逃去,双生蛊一发作,两人必定彼此摧残折磨……”
“你已答应了圣上此事,更向他求取喻家长女喻惋卿为妻。”宋聿的神色淡然,岔开云徵的话,却开口就叫他只剩沉默。
“三天了……你连一步也未曾踏进云府。喻惋卿受喻老爷托付给云家续弦,无所依靠,你是他将来的夫君,却连她一面也未见过。吟心生下的孩子就快要满月,你这个做父亲的一次也不去看。宁王爷因九爷之事多次着人约你商榷,你连探都不探明宁王的意思便一口回绝……”
“宋聿,我很累……”他的眸色一暗,眼前是一片空洞……手不自觉地去探宋聿的手臂。他能习惯得了这样一轮又一轮不分朝暮的黑暗,他能习惯在看不见的恐惧中继续维持自己的镇定自若和坚不可摧。可他却忽然习惯不了……那枚可有可无的棋。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忽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把洛氏对你做的事,告诉云相吧,你的眼睛……总这么着不是办法。”
“她只是个家人手中的棋子,身不由己的细作。”云徵轻轻吐气,语意中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