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来青州到现在,日子过得平稳安然,慕老前辈是个很明事理很通情谊的老前辈,虽然是两朝老臣,但从不倨傲,对待军营里每一个士兵都像对待自己的兄弟孩子一般亲和,我开始日日和青州御营军们一起练习阵法,枪支,近身打斗。也开始和他们一起听兵法的教习,慕老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而我自己……也仿佛很久前就接触过这些一样,每一举一势,都好像带了十年的力度一般,很快就在御营军中出众起来……虽然我还不是其中一份子。
狐狸最近日日都清晨出去,日暮才归,我很想问问他都在忙些什么,但每次看到狐狸那眉目清朗的脸上布满的疲惫就开始咽下所有的疑问。
直至那一日,狐狸开始撤走外屋里每一样他的东西,我手里还握着弓,斜斜倚在门廊上看他忙忙碌碌,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狐狸……”
他抬起头在落日霞光的尘埃中略略看了我一眼,我嗫嚅道:“狐狸……你要远行?”
他的瞳仁里难得的有复杂流离的神色,定定道:“我有些事情要做,和你住一间屋子恐怕会影响你……所以决定搬出去,其实不远,就在西面的屋子里。有什么事照样来找我……”
其实我心里,早已把狐狸当成了哥哥一样的角色,从被狐狸救起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跟着狐狸混吃混喝,理直气壮地跟他提各种要求,那么自然地睡在一间屋子里,彼此之间有一种隐形的默契,从不会过分打扰对方的世界。然而这些日子,自从他那一日在面馆里看到云徵后的这些日子,狐狸很久不再和我言笑,大多时候沉闷不语,只是一个人静坐在床前桌前不知想什么,抑或整天奔忙……我发觉我们之间已有了一道沟壑,无法再坦然相对一般。我不知道这和那一****看见云徵是不是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我看着他生疏的样子,只好点点头。
他拿起箱子,忽然又看着我道:“你觉得这里怎样?”
我微笑的点点头。
他又道:“慕前辈对你很满意,他说……若你从军,他会直接将你收于麾下,不过此前需知你家底身世以作记录。若你愿意从仕,他更会助你参加今年秋末的武举。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便来找我说。”
我点点头,当日晚上……便去了西面的屋子找他。春末夏初的时候,樟树叶落了一满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我站在门外叫了许多声也不见有人应,看来狐狸又不在……西面的屋子外不知焙着什么东西,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苦得人舌根发软。
我闻着气味寻了去……发现遍地的药材和方子,零零落落写着我不认识的药材名字……我忽然想,狐狸是为了这个才单独住到这边屋子来的吗?怕这浓重的药味影响我?他研究这些药方子干什么?
靠西的屋子容易潮湿,湿气很重,站在屋外都觉一阵清寒,虽是夏初可夜里还是凉的。我推了推门,发现房门未锁。于是从我的屋子里抱了一床被子放到西屋来,这里的床也没有我那间屋子的好,硬硬的木板上几乎没有垫什么东西,恪得人……咦……摸到枕边一块不知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却觉得异常的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淡淡白玉周围镶着一圈银色的边,白玉之中刻着古朴烟纹,中间篆着‘云宸’二字。我心下纳闷,这是狐狸的东西吗?原来狐狸也姓云啊……
替他放好了被子我带上门走出房间,想了想,又走到那焙着药的炉子旁,捡起了一张药单纳入袖中……悄无声息的离开。
三天之后的绣樟节,是新朝特有的节日……传说很多年前天帝的女儿爱上了凡间一个名叫张生的书生,两人彼此爱慕生了情愫,却终被天帝知晓。天帝的女儿乞求天帝能赐予她一个凡身,成全他二人。天帝怒不可遏,下令要让张生在尘世间灰飞烟灭,天帝的女儿遂向天帝起誓说他们的感情能够感动天地。当时正值春夏之交,正是樟树落叶的季节。天帝于是说:“一夜之间,若有候鸟驻足为你衔香樟的新芽给张生作环,我便容许你二人长相厮守。”
然而候鸟迁徙之际,香樟落叶之时……这样的要求根本无从实现……于是天帝的女儿夜不能寐,整夜以丝线绣新芽缝于香樟枝头,她的举动亦感动飞过的候鸟为其衔环,次日一早当真就为张生衔织了樟叶环,天帝知道其中蹊跷……但被其女儿的真诚所感,终于成全了他们……自此之后,每年的春末夏初新朝人都开始过绣樟节,满城的香樟树上挂满了年轻男女的心愿……女子用丝线绣成香樟叶为心仪的男子衔环,还未遇到心上人的则会在那一天做好樟叶环,燃起天灯,待灯烛燃尽时天灯下的草环会落下来砸中自己心仪的男子……樟叶上缝了她们自己的名字。
每年绣樟节,新朝各城中都一片繁华热闹,灯火通明。御营军自也负担起安保工作,分为几队在城南城北各个方向和最热闹的街道巡逻。慕老见营中无人,要我也去青州的街道上感受感受这节日氛围……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看到太多打扮得可人的姑娘们和她们的心上人携手并足而行,护城河边亦有女子双手合十燃放天灯,煞是热闹。
“姐姐,买个灯吧……姐姐……”裙角被人拽住,拉着手里一整盒灯要我买一盏,我拗不过小孩儿,终是买了一盏,坐在护城河边……心里并无太多思忆,用落地的樟叶编了只不太好看的樟叶环,唇角扯扯……想不到竟有这样一天,纵然是苍白如我,也能坐在清凌河水边织着樟叶环,思着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在天灯燃尽的那一刹那,被自己一枝一叶织的环砸中,在密密香樟叶中,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名字……
向店铺掌柜的借笔落下一个‘离’字。掌柜地笑着打趣我:“姑娘今夜定会觅得佳婿……到时候可别忘了在我店里借过笔墨,也分一点儿喜庆给我们呀……”
我弯唇笑笑,燃起天灯看它慢慢升上天……在湛蓝夜幕中闪烁成众多星火中明明灭灭的一个……心里忽而觉得通透和轻松。
一个人在人堆里走来走去,忽然看见拐角的地方有间药铺,我想起了藏在袖中的药方,加快了脚步走去……
“掌柜的,你方才说什么?”街头太过热闹,我几乎以为自己没听清楚掌柜的话,又愣愣地问了一遍。
“姑娘……这两笺药方,全是治失明的……都是失传已久的方子,看来找这药方的人很是用心啊,姑娘要抓这些药吗?”
“哦……不,不用!谢谢掌柜的……”我拎着药方轻飘飘地走了出来……思绪却还在翻腾着,狐狸研究的药全是用来治失明的……他难道也发现了云徵的不对劲?他是为了云徵而找的麽……突然想起那一日在他床上发现的玉牌,我问向旁边写字画的生意人:“老师傅……请问在新朝豫州,云氏姓的人多不多?”
那老师傅看我的神情好像看异类一般,道:“新朝别处我虽不知,但豫州曲陵府唯当朝丞相云老爷一族行此姓,从前有同姓的,先帝爷曾下御令给予云相莫大殊荣,赐云氏一支独姓,自此豫州就只云相一家了……姑娘,看你这样子……你是外地人吧?”
一支独姓……
一支独姓……
这么说……狐狸也是云家人……我看着满街的琉璃灯火,脑子里有些乱。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场景,不觉就回到了军营里,还没走进去,就看到狐狸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
我看着他,唇角还是挤出好看的笑容,走近看到他手里的樟叶环,更想打趣他:“原来狐狸也有心上人了?”
他笑笑,眼睛弯得像星月一样,把樟叶环藏到身后,“青州的绣樟节好不好玩?”
我闭上眼……藏起心里的各种情绪,正欲开口,却听身后几个官兵身带酒气地朝这边晃过来……
“临战在即,前些日子听说北歧王扬言道要以九爷为质以解心头之恨,没想到豫州城中的九爷当真在朝廷大力追捕他之际现身豫州曲陵府中……”
“是啊……那九爷也真是背!居然让北歧的人先动了手!”
“北歧王认定了此次是九爷、宁王受了皇上之意故意演戏……心里不定恨他成什么样……这次抓去为质……不知还能不能回得来!”
“听说九爷获罪潜逃之际还受了不轻的伤……此次罪行败露,连着被圣上和北歧王针对,那也是罪有应得啊!”
“你们懂什么!坊间传言真正幕后的操纵者是云相,你们想想,此事过后,当中最大的得益者是谁?云相此计既让九爷阴沟里翻了船彻底爬不起来,又挟制了宁王一手安排的势力,还在皇上那里讨了个好,这真正的赢家是云家才对……”几个官兵走至面前突然发现我和狐狸相视而立,吓得蓦然住了嘴,沉默得赶紧走开。
我唇角的笑意却只能凝住,木然地看着狐狸的眼睛,突然发觉自己辨不清他的表情和神色……狐狸狐狸……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做了这些事?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害九爷?
狐狸狐狸……你为什么沉默。
我看着他清朗的脸,忽然想起他灿烂温暖的笑容。他笑得那么好看……以至于我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想起他教我剑术的样子,想起他拿一沓纱布缠起我的手心,想起他拿着热腾腾的馒头从大风大雨的门外走进来,想起他从不为难我的身世……
眼前却是九爷还未大好的身子被一群莽鲁的人拖拖拽拽的场景,九爷是那么高贵而有气质的,那些人会撕坏了他纹饰华美的衣服,弄脏了他的金丝履……我想起那个风雨急骤的夜过后,碎石烂泥堵住的路那头空无一人,原来那一夜在我心中如天神一般的他……其实也不会有人为他等候。纵然衣着华贵,光鲜如然。还是要踏着那些碎石翻过面前的阻滞,然后拼了命地……去追那些对他弃之如履的人。所以只身一人被抓去当质子的九爷,不会有人为他等候,不会有人为了救他而拼命……不会有人像他给我那样给他一个温暖十年的怀抱……
我突然觉得面颊潮湿,用袖子恨恨地擦……心里却发酸发紧。这该死的念头……这该死的记忆……能不能停止了……
“……离姬……你怎么了?”狐狸拽住我的手腕想把我拖入怀,我拼命的躲,他忽然喊道:“喻君卿!”
呵……我努力地想起狐狸的各种好,想着他穿着粗布的衣服,卓然仗剑,就连喝粥都是那么优雅如兰……这样翩然出尘的他怎会是普通的身份?你以为他对你掏心挖肺没有缘由的信任你?你以为他真的不怀疑你的出身背景没有目的的收容你?
想起他那灿烂温暖,春风无敌的笑容,想起云徵那一句“我信你……我们会有办法的……”
才发觉那不过是故事的序幕。原来故事里面真实的内容,却居然是这样的暗淡。
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是不是重蹈覆辙一样,从一开始就信错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