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知晓?”她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竟有一些异样的嘶哑。
“那架无弦琴,琴额末行有斑驳锉痕,如越女这样的爱琴之人,怎舍得不小心留下这般瑕疵?从第一眼我便留意到,那锉痕之下掩盖的文字,本不易辨识……可沈家公子的血迹渗入那凹坑之中,却明显了许多……”
她的面色一点一点开始渗白,我接着道:“你也许没有留意我会警醒得这般早,所以那一夜,孙邈公子潜入你房里时,你对我的防备才刚刚开始,我说的对不对?曾经有机会为姬为妃的……越国贵主?”
她听到这里,渗白的面色不改,却突然挑眉冷冽的笑,我如今才察觉此前留意到越女深深掩藏的情绪果真不假,那清秀如然的面容,只消带上痛恨的影子,便变得挣扎与冷厉。
“女子,你心思果然细密。不愧是云府培养的影士,只是我还没见过……云家最好的杀手,杀起人来是什么样子……”
我愣住,举眸凝向她的眼,毫无防备见那剑锋嗖地一声破空而来,屋中原本就狭窄,我朝后猛然一退后腰便撞到桌案的角,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哪里还有旁的地方可以闪躲,那一剑堪堪停在我右眼角,再深一寸都能轻而易举剜去,那剑锋却没有再动弹。
越女偏头有一丝疑问,寒声道:“你为何不还击?我是用了九年的时间,带着深仇大恨而来,不要让我这么轻易就刺瞎了你的双眼,云府的……鹰犬!”
“我若说……我不会武呢?贵主,你何以那么断定,我就是云府中的杀手?又何以断定,你与云府结下了深仇?”我想起云徵,情不自禁地就开始袒护。
“莫要狡辩!云府中人一向歹毒狠厉,你不过是那云府大公子手下的忠犬,假扮作数年前的废太子,一路被乱民押来。我跟踪你们数日,哪知那宁王爷的火堆之中你都能逃生,这刺杀一事定要做的不声不响,于是我在这藏鸳楼中等你。一开始,还让人生疑,你从容淡定,似乎无欲无求,不显端倪。我一度认为是自己弄错了人,可沈家公子之言,你未免太过于留意了。我真正认定你,是方才孙邈以眼神示意我那一刻开始。”
她的剑一直停在我眼角,举了那么久,手臂也不酸,颤都不颤一下,我不禁佩服起她的功底来。索性双手抱怀,忍不住问道:“你说得不假。我知道方才之前你二人无意杀我,就连猝了剧毒的瓷瓶,孙邈公子也在水中涤过再给我。只是连我的身份也未断定,便杀了沈家公子,身为女子,你莫过于太歹毒?”
她剑锋一颤,在我眼角划开一道细小口子,却又募地停住,声音若厉鬼一般:“什么瓶子?”
我挑眉笑笑,从袂中逃出来,“当然是与你那日给我的越国秘药一般无二的瓶子……”
她伸手来夺,却碍于那柄剑不能动弹,我一个躲闪,哪知她没有够得着。我轻叹一声:“不过是个小瓷瓶儿,我见着好玩便问孙公子要来,越女何必如此激动?”语毕想搁在那案上,却只挨到了边儿,砰地一声,便在那黑暗之中摔成了一地陶瓷白的碎片。
“呀,真是可惜……摔碎了贵主心爱地瓶子,可是怎么办呢……你原本就恨我,此刻该是更恨不得我死,却找不到真正的仇人!唉……不如一剑杀了我也无妨……”我装作可惜之态,那剑锋在我眼角铮然发颤,其实右边自额角往下都生了一片寒意,可我却视若不见,我在堵,她并不会刺来。
世间有这样一种人,怀着深切的爱,带着彻骨的恨,其实那心结并无甚紧要,徒然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认着那结在十几年的时光里摧毁,往年人事成沙,什么都不剩,就只剩下仇恨活在心中,兴许连那恨的缘由是什么都早已然忘了,却挣扎着要求一个结果。明明这一剑下去可以成全自己,却不肯,只因无法确认,站在面前的人,就是那心中的结。
果然,她的手慢慢落下去,沉声道:“我本是越国洛侯之女,其上有个阿姊。孩提时分,越国因着新朝屡屡的欺压,越来越多子民移至新朝西南边陲生活,你那日在东市所见贩卖越国奴隶的贩夫,说不定他们的祖辈,便是越人。越国当时已无力担起众王室奢靡腐败的消遣,于是开始削候,这样的事毕竟不能一举而得,于是越王有令,谁能在三年之内对越国有功,便免去削候之令。父亲那时带着阿姊走了,年幼的我,一直以为父亲此去再不会回来,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花了很长时间安慰自己,一遍一遍跟自己说阿姊比自己优越,比自己有价值……”她说到这里,眸子周边已起了红晕,却强忍着不掉下来任何液体,这样执拗的神情,我想是迄今为止见到过越女最真实的一次。
“直到后来……父亲回了越国,却没有带回来阿姊,他告诉我阿姊嫁到了新朝最有权势的相门云府,嫁给了新朝云相爷的长公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少夫人。我一时半刻不理解父亲为何要这样做,三旬时光飞逝,我亲眼看着父亲给阿姊写家信,要阿姊说自己是赵国人,并在末端留下柳安一地的名鉴。其实那时父亲早已身在越国,酒肉姬妾,过得好不快活……三年时光很快就过去,那一日突见鸿雁高飞,人人都说是个好兆头。可父亲那日却做了一件我此前决不会想到的事情……焚尸。”
屋内未着灯,更夫已开始敲丑时的更。越女面色疏离,顿了顿,道:“那尸体是阿姊的,我看见的时候,已经通体渗白,与常人死状很是不同,且方才分娩完。虽然死状安详,嘴角甚至带笑,可那身子哪里是个十八岁女子的……瘦的只剩皮包骨,脸上的颧骨都快要凸出来,手腕不盈一握就要折碎一般。父亲说那尸体原本是运回了柳安的,还带着新朝云府书信,说阿姊身为云府少夫人,举止无德,寡廉鲜耻,嫁至云府后不久疾病缠身……勉力诞下子息后殒。云府德怀兼容,洛氏吟心生为云家人,死为云家鬼……等云云。我不明白……为何父亲打算如此隐匿就将阿姊焚了,若非我所见,也许永远查不出阿姊是为紫元散所害。”我深深蹙着眉,过了好半晌才斟酌出声:“你说……你阿姊,是洛氏……吟心?”
我恍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梦,飞花点翠的时节,桃夭女子挽着漆黑长发,似绢丝泼墨,双颊嫣红。长裙曳地在青石板路上,绢丝的鞋边微微凹致,风起吹散她额前疏落如绒的碎发,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她才要阻挡,一只细腻如脂的腕却被轻轻握住,“在下,豫州曲陵,云徵。敢问姑娘名姓?
她眉目羞涩,低垂下睫,神色怔忪:“越……柳安,洛吟心。”
“裆……”又一阵更声将我从走神中惊起,蓦然睁大了眼望着越女,心想,这一切人事不会只是巧合,我的一纸空白,也许正逐渐被这些断裂的记忆浅浅拼凑,迟早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父亲软弱无能,根本没有人惦记阿姊的生死,我甚至不知父亲在新朝做了何事,三年之后果不其然逃过削候,依旧享着富贵荣华。我来新朝……只为刺杀云府,刺杀新朝大将军,新朝都尉统领——云徵。倘你真是云府影士,听了这个故事……可会觉得心底愧疚,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