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急骤的夜里,一尺多高的芒草擦破了我的脸……四周全是七横八竖的尸体,空气里浮动着腐烂的气味,被雨一浇盖,越发的恶心。认不清这是哪里……不远处有条官道,只是这样的夜里,实在少有人经过。我抱着自己的身子,看着褴褛的衣衫,心里禁不住再次害怕起来……狠狠闭上眼不去看身边那些死去的人……大声的数“一、二、三、四……”一遍又一遍。
风雨的声音几乎就要将我的声音盖过……猛地一个炸雷劈在面前,我的泪夺眶而出,心里极度害怕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一队人马似乎从官道上疾驰,我仿佛在溺毙的深潭中看到了稻草,不顾那芒草割破皮肤的痛,拼命地向那人马叫喊,然而不知是隔太远,还是我的声音太小……始终无人回应。我精疲力竭,脑子里昏昏沉沉,浑身发烫……觉得弥蒙中看到大块的山石滚落在官道上,雨后的泥土松软,大块大块的从一侧的山壁上滑落,不多时便堵了官道,那一人一马在混乱中不知所踪,慌乱的人马似乎逃的太快并未顾及身后那一人。看得有一些发傻,然而奔过去的步子从未停滞过一瞬,张开小手开始拨那些碎石烂泥,树枝和石头割破了手,火辣辣的疼……我却都不觉得了。知道身体被人从后面笼住,我这才惊立。
那么好看的一双眸子……虽如点漆一般,却在夜色中晶亮慑人,轮廓清晰的脸,紧抿的双唇……锦衣华服、丝履官靴、纹饰复杂的配剑、篆着字儿的玉珏,只是我并不认得……我低头看着满是血渍泥垢的手,摸了摸滚烫的脸,不好意思地将手挪到身后,生怕脏了他的衣物。
“你的家在哪?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他的声音很好听,在急骤的风雨里好似能注入人心的暖流。
我摇摇头……指着身后那一片死人堆,不敢说话。
他蹲下身来,牵起我藏到身后的脏污的手,细细看着,忽然从衣袖中掏出一块别致的绢子,细致地替我擦去那血渍和污垢。我猛地往后一退,他疑惑地凝着我,我低头,脸红得要滴血:“手脏……怕弄污了你的绢子。”
他启唇一笑,眼神明媚,未置一词地继续拉过我的手擦净。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故吗?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声音温柔如水。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续道:“娘亲不要我,说以后那就是我的家,娘亲把我送到这就走了,说以后我就和他们作伴了……”我指着那边的死人堆道。
他闻言,神色一滞,眉微微蹙起:“你这么懂事?娘亲怎会不要你?”
“娘亲不是我的娘亲……是爹爹又娶的……”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信任地说道。
擦净了我的手,他把我的双手放在他手里暖着,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
“你家在哪里?哥哥很厉害的,一定有办法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我不想回去了……哥哥把我送回去,娘亲又会把我送走,爹爹和娘亲都只疼姐姐。不会管我的……我不想成为爹爹和娘亲的负累。”
“你叫什么名字?”
“君卿。君子的君。爱卿的卿。”省了姓氏……他自也找不到我是哪家的孩子。
“君卿……”他启唇念道,唇边漾起一丝笑。看了看前方坍塌的泥石和堵住的路,他牵起我的手,宽大的衣袂拉起来盖过我头顶,把那呼啸的风雨阻隔在外,寻了个被风的地方,依着树坐下……温暖的臂环过我的脖子把我揽在怀里,他脱了那好看的锦衣大半盖在我身上,让我躺在他腿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划过我的发丝。又用袍子细细擦我的脸颊,漆黑的眸子里闪过惊喜:“君卿生得真漂亮……”我别过脸,低声道:“娘亲说我像母亲,生得魅惑,一看不是什么好女子!”
他却扳过我的脸,温软的唇在我的眉角轻轻一啄,声音温柔得让人想流泪……“那君卿的母亲也一定生的很美丽……”
我闭上眼,心里肚里全是那温柔的声音,细致的指尖……于是忽然睁开眼指着那枚玉珏道:“哥哥、那是什么字?”
他低眼看了看玉珏,轻声道:“翊。是我的名字。我叫祀翊。”真奇怪……一触及这名字……便觉深深的刺痛。
太贪恋这样的温暖,弥蒙欲睡之际,耳边有些痒意,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道:“君卿,天大地大,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惦念你的,所以为了遇到他,无论如何痛苦,都要捱下去。”
总有一个人是惦念你的……所以我捱过了整整十年……
所以祀翊。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
那一个让我温暖了十年的一个雨夜。
那一个默念了十年烂熟于心的名字。
祀翊。
剧烈的痛再次扎醒我的神经,睁开眼,却是陌生的地方,一双有些熟悉的淡然的眸子。
我努力想了想,开口道:“宋聿?”
他晗了颔首。依旧带着那一半面具,声音沉着:“姑娘总算醒了?”
我点了点头,道:“我睡了很久?”
“姑娘梦中似是很慌乱。一直挣脱不出来,睡了有两日。”
我心里起疑……这样突如其来的疲惫和刺痛感已不是一两次了。现在甚至开始昏迷……不由问道:“听云徵说宋聿公子医术十分高明,不知公子看出离姬患的是什么病没有?”
他似乎有些讶异:“你知道身上有病?”
“离姬自己心里清楚。还望公子以实相告……”
“离姬姑娘……”
“你醒了?”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云徵,他似乎刻意挑在这个时候进来一样。我点了点头:“都尉大人。”
宋聿见他进来便端走了桌上的茶壶去打水,云徵落座在床侧,轻笑道:“我还是比较习惯听你叫我‘瞎子’。”
听他的语气,仿佛与我熟稔不少,我也不自觉笑道:“那也得分时候叫啊……”
“你不是很厉害,第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对劲……”
“我那时真有一瞬觉得,这么好看的眸子,若是看不见……真正可惜了。”
他闻言嘴角一滞,似乎在隐藏些什么。
“我患的……是什么病?”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的问他,略思忖了一下,问道:“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你,为何要骗我叫离姬?”
“我……我”
他闻言,半晌才开口道:“你患的不是病……而是中了蛊毒。”
“蛊毒?”我听得神思一愣,关于那些蛊毒的离奇与阴狠纷纷在脑子里闪现而过,我强自镇定道:“是哪种蛊?有没有解?”
宋聿端了一壶沸茶进来,置于桌上。开口道:“此蛊名为双生蛊、一蛊双生。蛊咒同时下在两个人身上。若二人无所交集,此蛊自不发作,永失其效。一旦二人开始相惜相爱,产生感情,蛊效发作,雌蛊令人失去记忆,终日恍惚。雄蛊令人胸口骤痛,更甚泣血。若是身中雌蛊的人对前世有太浓烈的记忆,太放不下……每思一寸,身中雄蛊的人就会更痛一分。如此二人相互钳制……”
好毒的蛊术……我心下凛然,那么现在……我身中的便是雌蛊了……
“那此蛊可有解法?”我看向宋聿。
宋聿面具下的脸神情莫测,看了云徵一眼,点头道:“解法有二。一为中雌蛊者自切腰,断性命。雄蛊之咒自然而解。二为……以中雄蛊者地眼睛做药引,给身中雌蛊者服下。二人之咒自然而解。”
好长一阵的沉默……我脑子里杂乱无章,忽然想起腰上的伤口……自切腰……二人相爱。我终是明白了。这身子中了双生蛊,然二人相爱,女子自是不舍中雄蛊者以眼睛做药引,于是切腰自尽。
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一则故事,就是这样无端端地想起,也记不起是何时听过的,是说有个人掘地三尺为打井,井未掘通井却留下几尺深的坑,不料夜色之中一只雄蛙掉入坑中,没日没夜哀戚叫唤,吸引来了另一只雌蛙。雌蛙眼看着井底的雄蛙却奈何不得,只有陪在井口旁相互哀鸣,这短短的时日里雌蛙对雄蛙由怜悯而起产生了别的感情,一步都未曾离去。终有一天雄蛙在井底快要干死,雌蛙不能眼看着雄蛙死在眼前见死不救,于是也跳入井中陪着雄蛙一同死去。这看似是个极其愚钝的故事……
但那雌蛙的举动,却正如了自切腰的女子一般,只不过是因为痴心。只是不知……这身中雄蛊之人,究竟是谁……
“你们知道我是谁……对不对……”渴求的目光探向云徵,他叹了口气“喻君卿。喻家坐拥新朝九个州县共十八间绣庄和丝织坊。上月末,因截拦掉包了为宁王生母梅太妃贺寿的北歧贡品上等雪蚕丝,触动天颜……十几家铺子全部收缴朝廷。府上老爷喻万铭及喻夫人均获罪入狱,你是曲陵喻府的庶女,屡遭家人排挤遗弃。在你之上有个姐姐,名唤喻惋卿。家父与尊父曾是故交,出事之后将长女喻惋卿托付给我们云府。而我之前查的那桩案子……正是此案。我们怀疑此案是九爷蓄意联合喻家私吞贡品。”
脑子里恍然又是那个梦里的场景……我说……我叫君卿。我说不想做爹和娘亲的负累……那一个雨夜的怀抱……那个叫祀翊的人……我似乎触到了什么关键,脱口道:“我昏迷前,是不是问过你九爷叫什么名字?”
“当朝九殿下。名唤君祀翊。”
是了……梦里的那个祀翊……就是九爷。难怪那一****见我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难怪他将手覆在我腰上的伤口上,神情复杂。难怪每每提及这个名字,就会觉得深深的刺痛。
“云徵,我有话和你说。”
暮色四合的时候,光线流离射进屋内,我凝着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知他又一次陷入黑暗。
“云徵。”我轻唤。
“中雄蛊的人,我知是谁。便是当朝九殿下……九爷祀翊。”
他修长白皙的手陡然一震,“你说是九爷?君、祀、翊?”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这个人……昏迷这两天一直出现在我梦中,还有年少时的事,全部在梦中回想起来……”
他闭上眼,眉头蹙起,仿佛十分疲惫。
“以我与九爷的接触,他不像是会为了解这蛊,毁自己眼睛的人。这两天你昏迷中,请了丫鬟给你换衣物擦拭身体,看到你腰上的伤……你为他死过?”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蓦然出现一个念头……“云徵,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信或不信,均随便你。我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遇到的有能力并也有权利帮我的人,兴许也唯你一个。我说完,你若不信,若觉得我的话荒诞无稽,或是认为我是什么怪诞妖孽,要怎样处置随便你。只是我会这样告诉你……只是因为觉得你会帮我。”
“你说。”依旧喑哑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却觉得有几分亲切。
“我……只是一个不知晓自己过去的人,前二十年的经历有如一张白纸,在我脑海中什么都描摹不出来,重要的人事……一个大概的影子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腰上的伤来自于哪里,我的新生开始于那场饥荒中,醒来之时发觉自己遗忘所有,然后,就遇到了你。我不知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这具身体有它自己的意识,那些过去的记忆似乎还蛰伏着,总是在吞噬我。我体会不到这个意识对九爷的感情,却一遍又一遍被那些记忆刺痛。我不知现在该怎么办,我不希求更不愿意九爷以他的眼睛来解蛊。但既然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也想带着自己的心好好活下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仔细凝望着他的脸,不知他是否感受得到。
但语毕,他将手覆在我手背上,不轻不重的一握。让我突然觉得心安。
“我信你。我们,总有办法的。”
我们……这样的字眼,忽而让我觉得。在这个时空……亦不只我孑然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