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寺庙亦有三六九等之分,得真龙驾临的鸡鸣寺自然属于上乘,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加上平素替富贵人家祭祀祈福,香油钱想必赚得不少,建筑幢幢宏达庄严,荡漾着悠远的钟声。
方丈亲自前来接待曹颙,提及曹寅下个月大寿的祈福事宜,我按捺下有些浮躁不安的心情,垂目思索起来。片刻后,曹颙道:“翎兮姑娘,鸡鸣寺的斋菜亦是皇上赞不绝口的,我们不如在此用过午膳吧?”我闻言淡淡一笑,说:“曹公子作主就是!”
明孝陵与鸡鸣寺不过一道城墙之隔,康熙午间会留在军营设宴犒赏三军,过午后,曹颙仅需再说——明孝陵所处的紫金山亦是皇上赞不绝口的……
话说回来,玩政治的人脸皮果然有一定的厚度,十三一向处事圆滑,难得如此决绝的与旁人划清界限,看来曹家的迫切所求必是棘手得很!若我可以待到用完膳,自然可以明白他们的目的,不似上次曹颙一提出话头,十三就谈起风月……
我撇开无关的心思,为今之计,唯有尽快自此地离开!穿越回来,我方如此傲然于家乡江南之美——湖泊水域星罗棋布、交通发达,若是我占得先机,一坐上客船,康熙猜不到我会去哪,就绝对拦我不到!不像内陆,一时之间走不了多远,他下令封锁周边城镇,我就是被困于原地,夜长梦多!
我左右打量一眼,笑说:“令尊的大寿绝不可有丝毫马虎,想来此间还有不少事宜需要曹公子亲自提点,如今距离午时尚早,既然一场来到,我理该前去敬香拜神。”曹颙不以为意地颔首道:“让冰娘陪着吧,大殿四处骈肩累迹。”横竖山门前有侍卫守着,何况他哪里会防着我逃走!
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一两个跟随而来的人是可以预想得到的。曹颙侧过身,柔声道:“冰娘,你们自小心些,一会到凭虚阁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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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并非用膳的时辰,凭虚阁的厅堂内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司客的小沙弥,我挑中一间雅致的厢房,边行边道:“我们先坐一会吧。”马氏乖巧地点头说:“好。”
我当然没有时间和心情烧香,更没有兴趣去欣赏他们古人拖沓的拜神方式!眼见捐香油钱的人们排着长龙似的队伍,遂以此借口将马氏的贴身丫鬟支开,绕离大雄宝殿,“信步”来到这乾隆年间改建前的凭虚阁所在。
坐定后,小沙弥端来茶水,事不宜迟,我偷偷掏出去年太子给我用来算计婉愉的瓷瓶,于桌下将内里的迷药尽数倒于掌心,一面制止小沙弥的动作,软声道:“我来吧!你先下去,一会曹公子过来,告知他我们在此即可!”一面扮作用帕子擦拭茶杯,不着痕迹地倾入马氏的茶杯,以茶冲开,再滴些水于桌面,一并擦去可能散落的药粉。
我替自己斟上茶,幽幽轻叹一声,说:“我一直身处宫中、如笼中鸟一般,如今得以欣赏到百年古刹、秦淮美景,皆是托皇上的洪福和曹公子夫妇的盛意款待,我谨以茶代酒,先敬曹夫人一杯!”马氏忙端起茶杯与我轻碰,微微仰头,一饮而尽。我下的药份量极重,不出一会,她便捧着头、摇摇欲坠。
我待她紧阖上眼趴伏于桌面,闪身出了房,反手拉上门、掩去房内的景象。小沙弥闻声望来,我讪讪一笑,状似难以启齿地问:“此地何处可以……更衣?”他双手一合十,躬身道:“施主由此出门左行右转,走至尽头便是!”我施施然走出凭虚阁,愈往北愈是人迹鲜至,我眼见四下再无人,旋身躲入一间空置着的禅房,闩上门便开始改装。
我将拆卸下来的两条裙摆叠好塞入鞋底,把自己垫高一寸,松开发髻绑入辫子,用调好的油彩涂满肌肤外露的部分,黏上假须、戴上帽子——不到一刻,我完成一整套关起门来练习过不下数十遍的程序,成了一个身形微矮瘦削的黄脸汉子!
我大摇大摆地走出禅房院落,至凭虚阁前院,一路人流渐密,心下稍安!我的自私我从不否认,康熙因所属人违法妄行,谕责隆科多“不实心办事,革副都统、銮仪使,在一等侍卫行走!”这所属人是挺叶抑或是我犹未可知,更可能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因此而受到牵连,例如出门时宣称康熙钦准他作为我导游的曹颙——当然,不出事绝不会有人追究他这句算不上假话的假话,不过出了事……
无论重新让我选择多少次,我依然会走上这条路,那么所谓的顾虑,就毫无意义可言!
我一步步地跨出山门,心焦如焚还要耐着性子和脚步,目不斜视,堪堪与织造署的侍卫擦身而过,一骑自我身边掠过,问:“曹颙呢?!”
我背脊一硬,心霎时提到嗓子眼,是十三!他果然埋有眼线于侍卫之中,我不顾自己的承诺再次与曹颙一同出入,他定然心知不妙!我强行遏止住自己一则回头一则逃跑的冲动,淡然继续提步前行。
时机的微妙往往是如此,若我估算得不错,十三此来必定是一听到我出营的消息便即刻出发!倘若他早到一步,我的全盘计划将付诸流水,现下,就要看看我的好运气有没有用尽——若是不幸面对面,十三会认不出我才怪!
他不是康熙,抽调军队封城、搜索皆非一蹴而就的事!而距离我抵达码头,至多需要小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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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入海口的近千里间布满大大小小的江心岛屿,船只顺流而下时,它们就像是高速公路上的休息区,提供着食物、宿处以及消息……
我倚着船舷,望着辽阔茫茫的水域,一站、一站,我马不停蹄,再懒得去思考有没有谁跟着我、十三是如何向康熙解释他擅离职守前往鸡鸣寺的举动……只是一门心思望着前方,想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我年轻时,长江的渡轮尚未停摆,我曾由南京顺江下上海——江水无波,于是以为自己不晕船,方有往后误坐海船的恨事!谁能料想得到眼前的美景,三百年后会变得满目疮痍,两岸除去工业园还是工业园,江水污浊,飞鸟绝迹……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心道还有一晚,还有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