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理论上德妃不会知道我那一番大不敬的言辞,但我的心还是悬了几天才放下,她一直待我神色如常,十四阿哥也再未出现过,我不禁暗道谢天谢地!
这日起了个清早,去向贵妃请安。自打到了永和宫,我还未见过贵妃,不知道隆科多是如何告诉她的,得想个法子套她的话才是!
到时,贵妃正斜靠在榻上,见了我,面色难掩黯然。我自挑了张椅子坐下,心下庆幸,我要脱离德妃的掌握,所能仰仗的就只有全不知情的康熙一人,在德妃送来下了药的人参鸡汤之时,我就意识到了此点。只要贵妃此刻仍存着要将我送到康熙身边的心思,就会省去我不少接近康熙的功夫!
我轻声问:“姑姑,你在怪我么?”她叹了一声,说:“傻孩子,姑姑怎么会怪你呢?你我不明白朝堂上的事,若是阿玛觉得这样做对我佟佳氏好,我又有什么打紧的……”
我柔声道:“既然如此,姑姑为何还要不开心呢?”贵妃无焦点地目注别处,幽幽地说:“皇上日理万机,一年更是离宫数月,若有你陪在他身边,我也能时时得着信。”
我心内暗忖,贵妃似乎很喜欢康熙的样子,这年代,把其他女子送到丈夫身边,竟也是爱的表现……
后妃一般到二十五岁就差不多该改朝换代了,康熙经常南巡、西巡、幸塞外,带出去的都是庶妃,如十五、十六阿哥的额娘密贵人之流。不难想见,康熙早年为了政治,娶的都是门第,如今朝纲稳定,也该宠幸美人了。
我说:“姑姑,在皇上身边伺候,也未必非要作后妃的。”
贵妃闻言,讶然看向我,我神色坦然地说:“我可以去御前伺候。”她迟疑了一会,摇头道:“你自小娇生惯养,不会习惯的。”我乖巧地说:“姑姑,我呆在永和宫终日无所事事,御前伺候既不清苦,又能替姑姑分忧。”
贵妃盯了我一会,沉吟道:“那好吧,我去跟内务府知会一声。”我心道那怎么行!不是等于知会德妃么!说:“只怕德妃娘娘疑心我们另有所图,多生事端。此事还是应该瞒着德妃娘娘。”
她默了会,道:“德妃总是会知道的,事后得知只怕更易生误会。”我耐心地解释道:“德妃娘娘的性子姑姑也知道,她怎么会答应呢?姑姑,我话虽说得好听,其实也是不想呆在永和宫了。”
贵妃叹了声,颔首道:“那我直接去求皇上吧。”我暗暗叹息,这种要求根本不合规矩,随时都有僭越的嫌疑,若行得通,康熙御前岂非全是后妃的眼线?我必须挑一个让康熙无法拒绝的语境,转而问:“明年的万寿节,姑姑备好贺礼了么?”
————————————————————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不觉已到新年,宫中按例连摆数日宴席。永和宫里亦是热闹非凡,平素拘谨的宫人们个个喜上眉梢,燃起炮竹之声不绝于耳,放起烟火漫天、五彩斑斓,夜空偶尔飘过一盏晃悠悠的孔明灯,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
除夕是皇帝妃嫔的乾清宫家宴,却以次日太和殿的亲藩宴最为热闹,皇子、宗室、诸王都会参加。贵妃想让我见见隆科多,我没有理由推拒,只好跟去了。沿途见丹陛左右安设着万寿天灯,后面左右都悬挂有用金丝绣着的联句,灯光映照下,金碧辉煌,一派皇家风范。
随着太监高唱:“贵妃娘娘到!”清廷的宫宴便摆在了眼前,四个字,眼花缭乱!大红幔布盖住的圆桌整齐地排列在大殿中央金漆宝座的周围,沥金巨柱耸立于其间,场景古典中透着张扬。
我却无心欣赏,偌大皇宫里的人似乎全挤到了此!衣衫鬓影,川流不息,喧哗不已,我大感头痛!幸好未几,听得一声:“皇上驾到——”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转过头,终于见到了这个千古一帝!康熙缓步而入,身穿明黄色的五爪金龙袍,黑檐红缨顶戴珍珠的朝冠,面容古朴,眼神犀利,不怒自威,唇上与下巴均有胡须,略带花白却更增帝王气度。
众人皆行跪拜礼,过了会,太监喊道:“起——”众人纷纷起身,仍是大气也不喘,康熙例行公事般说了几句过年过节、君臣同乐之类的话,宴席便正式开始。
刚落席,贵妃便让小太监领我去隆科多一桌,我心下自在了不少,康熙宝座左侧地平就是贵妃一桌,隆科多一桌则远上许多,看来这天子的威严对我这现代人也是有影响的!
侧福晋以下是不能参与宴会的,也幸好如此,香慧若是来了,只怕又有我最讨厌的哭哭啼啼的场面!嫡福晋只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我没有入选妃嫔,她的敌意似也消失大半。隆科多低声询问了我几句近况,一桌人便默默地饮酒下箸。
到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才松动起来,妃嫔们的娇声呖呖,小阿哥们的童言稚语,哄得康熙不时大笑,底下的人渐渐才敢放声谈笑。我长舒了一口气,参加古代的宫宴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时有几道视线凝在脸上,我只好一直垂着眼睑,在坐的人中我只认得隆科多和他的嫡福晋,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些连见过与否都不知道的人……
度日如年中,隆科多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走。原来十步开外便是佟国维一桌,八阿哥此时正在向他敬酒。佟国维看上去比康熙大不了多少,面容冷肃,山羊胡浓密,极有威仪,见到我走近,作出一脸慈爱的笑容。
我心知他根本不会真心疼爱我这个庶出的孙女,不过是做给八阿哥看的,仍是乖巧地裣衽施礼,站到八阿哥下首。
佟国维扫了我们一眼,静默片刻后叹了一声,说:“看着你们一个个地长成,我才觉得自己老了!百年之期只怕已近在咫尺……”
我望着他蹙起的眉间,心忖古人大抵都是生活无趣,才会出现杞人忧天这样的成语!淡淡说:“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人生不过一场春秋大梦,韶华白首只是转瞬,活得开心尚且不及,何必花时间忧愁这些自然之理。”语落见一桌人怔怔地望住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憨笑道:“我今日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隆科多与佟国维对视了一眼,皱起眉,问:“翎兮,你根本不识字,如何看书?”我紧了紧嘴角,无奈道:“十四阿哥教我的!”隆科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你二人感情倒好。”我讪讪一笑,这已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谎言了……
转过眼,见八阿哥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不由心下惴惴,所幸他旋即就被佟国维浑厚的笑声引去了注意,佟国维笑说:“皇上日前提及十四阿哥,说他尚未到吏部当差,就经常去阅读记录、熟悉环境,令皇上感到欣慰异常啊!想来是八贝勒作出的表率吧。”
八阿哥谦和地道:“十四弟自小胸怀大志,我作为兄长……”而后我就没有听得进去,想着十四胸怀着什么大志?过了初见那一刻,我对他就完全生不出他朝“大将军王”的联想!就如今看来,他若上战场,敌人一招激将法就能结果了他!
胡思乱想间,隆科多说:“翎兮,你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八贝勒道谢,不如就趁今日敬他一杯吧。”我愣了一瞬,颔首举杯道:“多谢八贝勒。”
而后佟国维与八阿哥又互相恭维了几句,八阿哥便欲告退,微笑着对我说:“翎兮,一起去十四弟桌上坐坐吧,你二人也好久不见了。”我看向隆科多,他鼓励地点了点头,我便跟着八阿哥一起离开,横竖对着隆科多也比对着十四好不了很多!
正走着,八阿哥侧回头,轻声道:“翎兮,你变了很多。”我暗道当然变了!默了会,淡然道:“人都是会变的。”
他顿住身形,我只得也停下步子,他探究地看了我半晌,温和地说:“想来这两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以后十四弟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语毕便继续前行,走向十四阿哥一桌。
我盯了一会他的背影,两年么?也许是舜安颜和温宪公主大婚时见过吧,他还帮了我一件什么事……算了,既然不熟,也没有深究的必要。
————————————————————
舒兰见了我,露出粲然的笑容,甜声唤道:“姐姐!”真个巧笑倩兮,我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美女令人乐而忘忧果不其然!十四的表情颇为不自在,我也不以为意。
八阿哥与十四阿哥喝过一杯,便回了自己桌上。十四离席去向大阿哥们敬酒,我调侃起舒兰:“新婚可愉快?”舒兰脸色绯红,轻轻颔首。
我挑了挑眉尖,又连忙甩了甩头,强压下自己往奇怪的方向延展开去的想法,例如古代的男子为什么从十四岁到六十四岁都有本事生孩子之类的……
我瞥见桌上的酒壶,心道如今难得有酒,不喝白不喝!便自斟自饮起来。
舒兰轻声唤道:“姐姐……”我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她说:“他们说姐姐将来是我的姐姐,真的么?”我入喉的酒微呛了一下,侧回头,舒兰神情自然,睁大着眼睛看我。
我蹙了蹙眉,问:“谁说的?”舒兰道:“西三所的太监宫女们。”我张大了口,糟了!搞了半天原来是我自己走漏的风声……迟疑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天哪,我哪会处理这种情况!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别担心,我跟他……呃,不会有感情的!”
舒兰眨了眨眼,问:“为什么?”我捧着头呻吟起来,这要怎么解释好呢?十四道:“因为她心里有别人。”我抬起眼,十四已端着杯子回了座,冷冷地看着我。
我暗叹一声,现状本来非常好,万一激怒了他又开始纠缠我,岂不是很麻烦?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忙!他和四阿哥之间的心结我自问没办法解,与我或许还有得救,平静地说:“别人心里没有我。”
十四冷哼了一声,道:“没有你怎么会想娶你?”我疑惑起来,皱着眉问:“谁说他想娶我?”他说:“他自己。”
我的心缓缓往下沉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兀地觉得呼吸困难,一手撑住桌沿,一手捂着胸口,舒兰惊慌地问:“姐姐,你怎么了?”一面轻拍着我的背脊,说:“是不是呛着、噎着了?”
我咬紧下唇,闭起眼静静等待这股窒息感过去,良久,深吸了一口气,说:“好了,没事了。”看向十四,他的脸上似是有一丝担忧,我漠然道:“他是骗你的。”
十四一脸不解,我说:“你如果自己不明白,就去问八贝勒,你要娶我的事,早已是板上钉钉。你对……那个人的心态他心知肚明,你知道他娶不到我,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只要告诉你他想娶我,剩下的事你自然会做,他送给你一个你向往已久的成就感,自己却无关痛痒,他对你,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十四怔愣半晌未出声,我起身告退,盯着他冷声说道:“我倦透了成为你们角力的场所!你若还是看不穿,别去什么吏部了,去职方司画画舆图吧!”
踏出太和殿,眼泪已滑下脸颊,我其实并不怪四阿哥,他也只是顺势而为,他心里没有我,又有什么错?只是感情与理智,似乎从来都是背道而驰……